第90章 八十六口

小说:我轻轻地尝一口 作者:画盏眠
    景山山脉分东西两支,东支连绵壮阔, 有闻名遐迩的圣泉寺, 西支奇秀险峻,一条连接景山市和a市的高速公路盘穿其中, 宛如不见首尾的神龙。

    神龙左边是日新月异的现代化大都市,高楼耸立,右边是穷乡僻壤, 零散的茅草房、瓦片房散落在山林之间。

    一处炊烟袅袅升起。

    “饭还有多久好”一个大叔约莫五十出头,坐在院门口的小板凳上编藤椅。

    “马上。”是道五十多岁的大婶声音。

    院子里还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正杵着拐杖学走路。

    大叔道“七七,准备洗手吃饭。”

    “我还有二十步,走完再去。”陶思眠把拐杖放到一旁, 提一口气, 鼓起勇气超前迈步。

    一步, 两步, 三步。

    她走不稳, 伸出双手保持平衡。

    大叔安抚她“没关系, 慢一点,慢慢来。”

    十八步, 十九步,二十步。

    任务完成。

    陶思眠要去饭桌。

    大叔把拐杖地给陶思眠。

    陶思眠摇摇头“我不要。”

    大叔问“还好吗”

    陶思眠点点头,虽然走得慢, 但还是倔强地没拿拐杖。

    农家午饭简单, 一个炒土豆丝, 一个炒白菜, 只有陶思眠面前有一碗一人份鸡汤。

    大婶给陶思眠拿了把汤匙,道“快趁热喝,喝完锅里还有。”

    “你们也喝,”陶思眠不好意思,“我一个人喝不完。”

    “我和你叔都不喜欢,”大婶催,“你快喝,免得待会儿凉了。”

    陶思眠明白推辞无用,乖乖喝完汤再动筷吃饭。

    饭桌安静。

    “是准备回去了吗”大婶忽然问道,“已经扔拐杖了。”

    “嗯,”陶思眠轻声道,“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

    大婶点点头“早回去好,总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大神慈爱地伸手抚摸陶思眠的头发,“你放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会一辈子平安的。”

    陶思眠纤长的眼睫盖住情绪,她回想起当时出事的情形,至今心有余悸。

    命硬。

    真的是命硬。

    车冲出栏杆那一刻,陶思眠脑袋宕机,做不出任何反应。

    当时天还没亮,周遭一片漆黑,“嘭噹”一声巨响,撞倒一棵树,没到崖底,车带着火花擦出几米倏然坠砸,玻璃碎后,又是巨响。

    车头已然不成形状,油箱丝丝拉拉冒出火花,安全气囊上鲜血淋漓。

    玻璃扎在陶思眠脑袋上。

    陶思眠没有止血,没有呼救,没有摸手机,几乎是车停稳那一瞬间,她伴着油箱的滴答声,顶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拉开车门,摔倒在地,陶思眠拼死超远处爬,一步,两步,血流一地,三步,四步。

    轰

    爆炸的火光映在陶思眠最后的眸底。

    但凡她反应慢一秒,此刻不堪设想。

    熊熊大火烧净一路血迹,就快燃到她的衣襟。

    老齐夫妇当了几十年赤脚医生,习惯凌晨四点上山采药,他们看到黑色沃尔沃宛如陨石般冲下山崖,拔腿朝崖底赶,在陶思眠葬身火海前一秒救下了浑身是血的陶思眠。

    事发地距最近的乡镇卫生院要走三个小时山路坐一个小时摩托一个小时客车,送过去时间根本来不及,齐叔和齐婶想也没想把陶思眠带回了家。

    双腿粉碎性骨折,失血过多。

    夫妇俩家里药够用,一个烧热水一个敷药,二十四小时没合眼守在陶思眠床前。

    陶思眠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时而说胡话。

    齐婶用笔把小姑娘的胡话全部记下来。

    李大洲,家里有粥,勇,想大勇,排骨。

    陶思眠身上没有手机没有身份证,中指有戒指。

    夫妇两人不知道小姑娘为什么会开夜车,夜晚高速车少为什么会坠崖,是不是结了怨或者被仇杀,也不敢贸然登寻人启事。

    山里没通网,更别提手机。

    待三天后,陶思眠脱离危险情况稍微好点,齐婶齐叔每天轮流去镇上给陶思眠买药,顺便在镇口小卖部老板那看会儿电视。

    电视上是一个年轻男人收购百亿集团的新闻。

    齐婶趁老板去结账,赶紧把台换到寻亲节目。

    没有李大洲,没有李大勇,没有周大勇。

    齐婶很挫败。

    一周后,陶思眠神志完全清醒,但她声带被烫伤说话很吃力,她给齐婶写了个电话和字条让齐婶去联系。

    从陶思眠出事后,黎嘉洲的手机号不知从哪里泄露出去,被各种各样的人快打爆了。

    有电视台的,网络营销公司的,一休的记者,诈骗犯,寻亲节目主持人甚至殡仪馆。

    当黎嘉洲听到一个普通话都说不清楚的五十多岁大婶说陶思眠在她手上,黎嘉洲笑了,他让助理把电话号码报给警方一查,果然是公共电话。

    a市,南方系总部顶楼。

    日光半昧,黎嘉洲靠在躺椅上揉太阳穴,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的情绪,如何才能找到她,找到她,满脑子如疯如魔地想找到她,可上天下地,根本找不到。

    景山。

    齐婶又赶了几个小时路回到家里,满怀愧疚“他把电话挂了,是不是我话没说好。”

    “不是,”陶思眠安慰齐婶,“没关系,不急这一时。”

    黎嘉洲收购南方系时,陶思眠在养病。

    黎嘉洲重组南方系时,陶思眠在养病。

    黎嘉洲在南方系大换血时,陶思眠咬着牙开始下地走路。

    黎嘉洲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两人计划,陶思眠不用看新闻都知道。

    陶思眠可以冒死让齐婶推自己下山辗转去镇上派出所,或者让齐婶把警察带回来,但陶思眠没有。

    首先,她需要保命。

    其次,如果自己在,哪怕黎嘉洲说一万次不会顾及陶思眠,对陶家陶二婶不会手软,但陶思眠知道,黎嘉洲会。

    现在自己不在,黎嘉洲的迁怒就是最锋利的刀,手起刀落,不留余地。

    陶思眠已经放下了陶行川和安雅,可她无论如何忘不掉宋文信出事之后她去求陶二婶给自己一个版面,甚至照正常的审慎制度走,陶二婶冠冕堂皇的做派。

    “南方系的处境”“为你好”“权衡利弊”

    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一个优秀出众勤恳心底装着悲悯和善良的博士的命。

    陶思眠曾经想过死,当她有了黎嘉洲,有了黎嘉洲的孩子后,面对死亡,她仍是恐惧的。

    她不敢想象宋文信当时看到陈潜那些资料,是怎样的崩溃绝望,才能抛下父母,抛下奶奶,抛下所有的朋友和裴欣怡,纵身跃下。

    她不敢想象因故没能在陈潜研究室顺利拿到博士学位的七个博士,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陶思眠能拄着拐杖绕院子走时,陶二婶的初审判决出来了三年缓期,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以及赔偿。

    陶二婶和陈潜、周识理的获利模式让公众瞠目结舌周识理一手钱一手学位证建立关系网,再把关系网作为客户介绍给陈潜。国家对于高校的生物科研制药项目及高校老师外挂医研工作室有诸多优惠,陈潜利用自己手上的科研项目套d的壳给客户避税抽成牟取暴利,而周识理则凭借客户关系进驻多个投资项目。

    陶二婶最开始和他们认识,就是作为客户,然后作为介绍人。

    很多圈子都有心照不宣的秘密,比如陶二婶的地位和人脉,比如周识理一路走红,比如陈潜低调且项目众多,再比如霍尔斯。

    三人不搭边不着界,没有人会把他们联系到一起,即便联系到一起,又有谁会花时间去取证。

    一路风风雨雨,三角模式最具有稳定性。

    直到最近一次,周识理和傅阔林互爆抄袭,周识理进驻资方集团受阻,陈潜同时遭遇瓶颈期亟需新项目,恰逢宋文信项目收尾,陈潜再次动了念头,然后宋文信之死将陶思眠代入其中。

    如果说之前的证据都停留在经济犯罪,很快,第二条证据链出来,三人或构成刑事犯罪。

    陈潜与七个博士的非正常毕业甚至突然离世相关。

    以及陶二婶伙同周识理,对象,陶思眠。

    大势已去,陶二婶供认不讳。

    陶老爷子出关后,在陶然搀扶下见了陶二婶一面。

    陶老爷子坐在桌子这端,陶二婶戴着手铐坐在桌子另一端。

    同在一个家几十年,陶老爷子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陶二婶。

    他很平静“陶家亏待过你吗”

    “没有。”陶二婶垂着头,不敢直视陶老爷子的眼睛。

    陶二婶娘家优渥,但和陶家比起来只能算小门小户,何况陶二婶还有兄弟姐妹,如果不是嫁到陶家,她不可能进南方系,如果不是老爷子松口,她不可能在陶行川和安雅离开后坐上南方系顶楼办公室。

    陶二叔、陶老爷子,甚至陶行川、安雅、陶思眠,每个人都待她不薄,更别提还有儿子陶然。

    虽然陶然一事无成,还会和陶思眠争风吃醋,可陶然性子不坏,甚至还会在陶二婶午睡时给陶二婶盖被子,攒了自己的零花钱给陶二婶买礼物。

    陶二婶记得陶然十岁的时候,送了她一个四驱赛车,1528,对那个时候的陶然来说,是一笔需要攒的巨款。

    陶然送给陶二婶的考虑不是陶二婶喜欢,而是那时候的陶然觉得四驱赛车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他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给妈妈。

    会客室沉默如死寂。

    陶老爷子又问“陶家给不了你钱”

    陶二婶摇头。

    陶老爷子“给不了你地位”

    “一念之差,”陶二婶摇头,眼泪跟着就下来了,“真的一念之差,爸,您别问了。”

    陶二婶掩面痛哭“求您别问了。”

    陈年往事,不堪得让人难以启齿。

    陶二婶是个骨子里要强的人,做人做事目的明确,陶二叔喜欢她,而她嫁给陶二叔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他姓陶,是陶家二儿子。

    陶行川珠玉在上,对外杀伐果决手段干脆,对内温润儒雅,风趣翩翩,更重要的是他爱安雅,安雅喜欢骑马,陶行川在家修马场,安雅想看荷花,陶行川请了最著名的设计师操刀塘景,甚至安雅半夜想吃糖葫芦,陶行川都能披着风衣开车出去给她买一串。

    真正天神似的人。

    和陶行川比起来,陶行渝就显得懦弱又俗不可耐。

    陶二婶坐上南方系头把交椅后,进修学历认识了周识理。

    周识理是君子,风趣,幽默,宛如一道光出现在她贫瘠的婚姻里。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

    有了第二次就有了万劫不复。

    陶二婶不敢说,甚至都不敢看陶老爷子,她只是摇头,只是哭,一个劲儿地哭“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周识理要下手,我拦不住,我是喜欢七七的,您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七七”

    陶老爷子站起来,猛地一拐杖砸在陶二婶身上。

    陶二婶没躲,被十足力道砸得身形晃了晃。

    陶老爷子阖眸,深深叹一口气,尔后,对陶然道“走吧。”

    陶然走到陶二婶跟前,就像陶二婶无数次对他那样,给陶二婶整理好囚衣领口,然后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次对视。

    那是陶然啊,那个傲娇嘴欠不求上进的陶然啊,是自己儿子啊。

    脚步越来越远,陶二婶咬着自己的手哭得肝肠寸断。

    为什么没有后悔药。

    为什么,为什么

    陶然跟在陶老爷子身边,脚步没乱,十八岁的少年俊朗骄傲,只是红了眼眶。

    而陶二婶不想说的那些细节,被周识理为了减刑全部抖落出来,甚至包括陶二婶来自己家时穿的裙子颜色。自然也包括十几年前自己第一次向女学生下手时被陈潜抓住的把柄。

    的确,最大获利方是陈潜,所以嘴最硬的也是陈潜。

    他承认了经济犯罪,对刑事犯罪三缄其口。

    陈潜提出上诉。

    二审庭审现场,原告律师询问陈潜每个博士的名字,陈潜一副实事求是的样子。

    “周梅,我记得啊,01年到的研究室,一个短头发小姑娘,能力很强咧,第一年就拿了重点项目后来好像说和男朋友分手了,喝了农药,很可惜。”

    “钟会我记不太清了,你再说点细节”

    “何雨泽我也记不太清了,是男生还是女生”

    “李申我知道,躁郁症退学嘛”

    “刘飞我也知道,抑郁症,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一个男生”

    “赵振豪是被室友杀的,和我没有关系,赵振豪平时行事作风是比较张扬,他室友忍很久了”

    “对于宋文信,我一直很可惜,但做科研大家都有压力,我也无数次想跳楼”

    陈潜大言不惭,站在台上的不是一个专家级知识分子,宛如一个地痞流氓。

    傅阔林坐在下面,有些佩服陈潜,一张人皮怎么能披那么久。

    而陈潜就是算准了自己与博士们因故退学关联的唯一动机就是项目和经济犯罪。

    魏可和秦夏都只知道皮毛,真正知道自己每个项目具体时间具体数据并且能对应的只有陶思眠,梁素和周识理已经帮自己除掉了陶思眠,陈潜愿意在大树下乘凉。

    旁听席议论纷纷。

    “肃静,”法官道,“我们即将连线一位庭外证人,该证人由于身体原因未能到场,但证词同样具有法律效力。”

    陈潜双手环胸气定神闲“随意。”

    庭审秘书拨出一个号码,等候音的每一声都显得无比漫长。

    “嘟,嘟,嘟。”

    三下之后,一道熟悉又久违的女声在扩音器中响起,宛如滔天巨浪倏然撞到旁听席上黎嘉洲的耳膜,让他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惊喜愕然,不知所措。

    “本人陶思眠,性别女,身份证号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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