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和以前江措来的每一天一样,晚上总会陪着妇人说很久的话,直到深夜,妇人睡去,他再起身,加些煤炭,封上炉子,然后离去。
睡前他去了一趟里屋,徐鲁睡得踏实。
她现在睡相还挺好的,不怎么乱折腾。小脸藏在被子下,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头,纤细的手指搭在耳边,呼吸很轻。
江措看了一眼,退了出去。
当时已经凌晨了,雨还下着,从屋檐上滚落,掉在地上的水洼里,溅起一片水渍,滴答的声音很响。
她喜欢这样的天气,尤其在夜里。
江措站在房檐下抽烟,星火明亮。
他和程勇请了几天假来看故人,也没有想到会遇见她,一个女孩子单枪匹马往山沟里跑,从前可是看见虫子都会叫,现在真是变了。
江措把烟抽完,回去睡觉。
他躺在床上,一手枕在脑后,目光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想起雨里抱着她的样子,深深吸了口气,慢慢闭上眼。
半晌,听见外头有声音。
江措睁开眼,皱了皱眉头,下了床很快走到门口,掀开门帘看了一眼,没有人,脚刚踏出门槛,身后一声轻响。
他回过头,徐鲁蹲靠着墙看雨。
她身上穿着乡下女人的粗布衫,淡淡的烟青色,布鞋,头发散落在肩上,几缕凌乱的别在耳后,就那么靠在那儿,静的不像话。
江措看了她一会儿,说“进去睡觉。”
她罕见的没有回嘴杠他,倒是歪了歪头,淡淡道“再等会儿,明天就看不到了。”
这一句让人听得莫名忧伤,江措蹙眉。
“山城雨季很多,以后有的是时间。”他说完顿了一下,“你在江城待得好好的,来这做什么”
“工作。”徐鲁的回答很简单。
江措摸兜掏了根烟“什么时候干的这行”
徐鲁看着雨,轻道“你什么时候抽的烟”
江措舔了下唇,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漫不经心道“很多年了,和你分后就开始抽了。”
徐鲁“哦”了一声“我也是。”
她说罢,江措低头点烟。
“这些年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徐鲁问。
江措抬眼“没有。”
“不想见我就是讨厌。”徐鲁说。
江措没吭声。
徐鲁想,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不喜欢一个人就真的不喜欢了,说走就走,像点烟的时候会低头,一样自然。
“来这做什么”江措问。
“找人。”
江措皱眉。
“说说看,或许我能帮到你。”他说。
能帮到吗你都不来医院看我。
徐鲁摇摇头“我自己可以。”
江措没再说话,吸了口烟。
“在这待多久”过了会儿,他问。
雨噼里啪啦的砸着地,咣当响。凉风吹过来,徐鲁缩了缩脖子,抬手去接雨,掌心冰凉湿透。
她看着手里的雨水慢慢滑落,道“不知道,可能过几天,可能几个月。”
江措“嗯。”
徐鲁低着头,慢慢收回手,交叠在膝盖上,将下巴搭在上头,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和张记者,在谈恋爱吗”
江措垂眸,盯着烟头,停顿了两秒“嗯。”
徐鲁问“会结婚吗”
江措“嗯。”
“你还怪我吗”她忽然问。
这句话没头没尾,他却明白。
江措掸了掸烟灰,低声道“没有。”
“不许骗我。”她这话声音很小。
“没骗你。”江措道,“都过去了,妍妍。”
徐鲁鼻子募得酸了,眼泪抑制不住的往下掉。他叫她妍妍的时候,声音特别低,特别轻,像告别似的。
她紧紧咬住唇,掩住哭腔。
至今都记得后来方瑜给她打电话,说他爸拒捕,被当场击毙。新闻里有现场的记者播报说,死者生前做了一大桌菜,是要给儿子准备过一次生日的。可他生日不是那天,她知道。
那天之后她就大病了一场,怎么都好不了,吃了很久的抗抑郁药,退了学。只听说他离开了江城,这一走就是八年。
如今再听他叫她妍妍,恍如隔世。
徐鲁低着头,轻轻说道“想起个事儿,我觉得张记者可能对我有些误会,你和她解释一下。”
江措“嗯。”
徐鲁从地上站起来,搓了搓手,看向他,笑了笑道“我睡觉了。”
她说完也不等他开口,就转身进了屋。
该问的都问清了,这些年难得有这个机会,徐鲁想。可她还是很难过,一想到从此以后再没关系就难过。
十五六岁的时候迷恋他的浪荡不羁什么都不往眼里放,总是会想,像他这样的男人后来都会娶了谁呢十八岁他追她,她想给他生孩子。可是后来,他走了。
那晚直到后半夜,徐鲁才睡着。
人一直迷糊着,睡得也不踏实。醒来是个凌晨四点半,她起身出了门,雨已经停了,门口的小屋灯亮着。
徐鲁走近,掀开门帘,妇人正在缝衣服。
妇人看见她,笑道“醒了,快进来暖和暖和。”
徐鲁“嗳”了一声,坐去炉火边。
“怎么不多睡会儿,天还早着呢。”妇人的声音和她迷糊时听到的一样,温柔慈祥,“还难受吗”
徐鲁摇了摇头。
“昨晚小江跑了半个镇子买的退烧药,能不好的快嘛。”妇人笑,“这地方雨水多,不注意就着凉。”
徐鲁接上后半句,道“我喜欢雨。”
“那你可来对地方了。”妇人道,“干脆在这多住几天,小江每次都会待两三天,帮我干干农活啥的。对了,今晚有雷雨,不怕打雷吧”
徐鲁笑“不怕。”
“怕也没事,不然要男人干啥。”
徐鲁闷声不响,过了会儿道“您误会了,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还沾点亲的,论辈分,我得叫他小叔。”
妇人明显楞了一下。
“没血缘吧”
徐鲁顿了一下,摇头。
妇人松了口气般,一边低头穿线一边道“那就没事儿,这都什么世道了,咱还能倒回去搞老祖宗那套不成”
徐鲁垂头道“会乱了辈分的。”
妇人笑着说“你们年轻人怎么比我还放不开他昨晚给你喂药那样子婶儿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儿。”
徐鲁低头不语。
妇人“你是叫妍妍吧”
徐鲁“我叫徐鲁,妍妍是小名。”
妇人咀嚼着她的名字,问她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不像个女孩子名字,还是小名好听,妍妍叫着多招人疼。
徐鲁笑“鲁是笨的意思,我小时候挺笨的,我妈就起了这个名字,我爸不喜欢,妍妍是我爸起的。”
妇人失笑“你妈怎么想的,哪有人给女儿起这么个名儿。”
徐鲁笑“我也觉得。”
说着说着天微微亮了,徐鲁看了眼窗外。妇人将烘干的衣服给她,去了后院给鸡喂食。
徐鲁换好衣服,拿了自己的包,回过头看了一眼里屋那扇紧闭的房门,片刻后收回目光,头也不回的走了。
妇人出来见没了人,朝屋里喊了几声。
这一声把江措喊醒了,事实上他也没怎么睡着,听见声儿下床打开门,妇人刚好从门口进来。
看见他就道“刚还在呢,我就出去了一下回来就不见人了,大清早的能去哪儿呢这姑娘。”
江措皱眉“我去找找。”
他穿着黑色短袖,清晨的凉风窜进胳膊里,也顾不上套件衣服就出了门。镇子里的汽车站没有开门,一路走过来也没见到人。
没找见,江措又原路返回。
看见妇人在门口张望,走近道“她和您说过什么没有”
妇人想了想说“就随便聊聊,挺正常的。”
江措深吸口气,眉头紧锁。
昨晚发个烧半夜醒来,或许是生病的缘故性子软了不少,这天一亮又跟变了个人似的,琢磨不透。
“我想起来了。”妇人惊醒道,“她问过我南坪怎么走说有同事在那边。”
江措想起他昨晚问她来这做什么,她说找人。
他点了根烟抽起来,回想了一下来山城见她的这几面。第一面是消防队门口,第二面是面粉厂,她为了救那个女人的儿子。后来就是扇他巴掌的那个晚上,大半夜的从医院跑出来。再后来就是昨天,车子出事。
妇人见江措眉头紧皱,道“别担心,说不定是遇见个顺风车什么的过去了,找不见也不是没道理。”
江措一口一口的吸着,脸色沉的发冷。
“电话能打通吗”妇人问。
江措摇头,他没她电话。
“大白天的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地里都忙活着人呢,你快找找去,这么闹别扭可不行。”妇人说。
江措低头,掐了烟。
“婶子。”他抬头,淡淡道,“走了就算了,本来也没想着遇上,都赶巧了。”
“她去的是南坪,那可是个贼窝子。”妇人说,“一个女孩子跑那儿去,我这不相干的人可都操着心呢。”
江措用脚碾着那根没抽完的烟,淡淡道“不是有同事在那儿。”
妇人抬手指着江措,气不打一处来。
“真出了事你小子别后悔。”妇人说完进了门,走出几步又回头道,“不找别进我门。”
江措手抄兜,别过脸,目光复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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