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着夕阳, 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定在那里许久, 叹出一口气来。
“你无需害怕。”含光道尊顿了一顿,一字一句道,“为师收你入门,的确是因为天机九转图测出的命数。但自你行拜师礼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子。”
他垂着眼睫,眼底投下一小片蝶翅般的阴影“为师对你的抚养教育,都同天命之子这个身份无关, 只要你没有犯下什么滔天大罪, 为师永远不会杀你。”
他果然还是被那句话伤到了。
周竹桢又是愧疚又是感动, 她心底五味陈杂,眼眶酸涩,终于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对不起”她抱着他脖颈泪如雨下,“我不是故意要那么说的我也不知道我那时是怎么回事就想故意惹您生气”
“我其实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可是我很痛苦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我还很害怕,怕您背上这样的因果,就再也渡不过合道天劫”
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他肩头,把那一块衣料都打得透湿。
含光道尊心里一暖。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安慰“我知道, 我都知道。”
他指尖再一次亮起柔和的白光, 解开了她背后关键穴位的封印。
灵力开始重新流动,他取出归真剑, 放在她手边, 轻声说“师父不怪你, 只是今后莫要再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了。”
“你师兄去后,为师也就剩下你一个徒弟而已。”
周竹桢原本很感动。
然后她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发现含光峰上的阵法全部被换了一遍,原本的阵令不管用了,其他人都能随意进出,就她不能。
为了限制她的行动,把护山阵法连夜换一遍,这种事情也就她师父能干得出来。
这跟封掉灵力软禁起来有什么区别吗手段再怀柔也是变相软禁
“封掉灵力毕竟太危险了。”含光道尊很认真地同她解释,“万一有死士潜入峰内行刺怎么办还耽误修炼。”
周竹桢想了想,居然发现他说的很有道理,“那您为什么不收走我的阵令把护山阵法换一遍要花多少钱烧灵石不心疼吗”
“”含光道尊顿了顿,把她按在对面坐好,“无所谓,总之这段时间你不许出门。”
“我不违抗您的意思了。”周竹桢拉着他的衣袖,“师父您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含光道尊拨开她的手,“你在门派内好好待着,不许乱跑,不许跟来,不听话的话逐出师门”
不反对不代表同意,她要是跟去了肯定想悄悄做些其他干预。
“”
周竹桢其实很清楚,他更改护山阵法这一举措明显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含光峰的护山阵法虽然强大,但若是她真想出去,随便找个随侍弟子抢块阵令就能轻松出入。
但他已经说了不许她出门,她要是再往外跑那就是抗命了。
唉。
问道门上下都忙碌了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大战选拔人员,筹备物资。含光道尊整日都待在天极峰安排事务,周竹桢虽然无法离开含光峰,还是明显地觉察出整个门派都处于战前的紧张状态之中。
然而这一仗并没有成功打起来。
修真历纪元前642年,以问道门为首的瀛洲道门对玚洲宣战前夕,瀛洲澜沧山脉发生大地动,地脉逆行,邪气四散。瀛洲各派立即取消了作战计划,将原本计划派往玚洲的弟子遣至澜沧山脉救灾,对抗受到邪气侵蚀的生灵。
“地脉逆行”
“是啊。”清平拿了最新的留影石给她看,“地脉逆行,灵脉崩解为邪脉您看,这上面有傀儡拍下来的图像太可怕了,地动之后,澜沧山脉就出现了峡谷一样的裂口,不过一夜之间,方圆千里所有的生灵都被邪气侵蚀,成了无知无觉,只会追逐血食的怪物”
周竹桢接过留影石,一点灵力注入其中,留影石里的画面就放大开来。
留影石中的景象如同炼狱,黑色的裂口张着大嘴,其下隐隐有红光闪烁;原本温顺可爱的灵兽长出硬甲和獠牙,成了攻击力极强的邪兽;原本的人类面容可怖,四肢僵硬,嘴巴扩大到半张脸的大小,獠牙外翻,口中全是尖锐的利齿。
这副形象看起来好像有几分熟悉,后世的某些文学和影视作品中似乎经常提到
这玩意是不是叫丧尸来着
“这些邪尸大多数都是澜沧派的长老和弟子们所化。”清平说,“您看,他们身上大多都穿着雪青色的道袍。”
雪青色道袍正是澜沧派的门派服装。
“澜沧山脉共有十几个门派分布,这次全都遭了殃,无一幸免,几乎全灭,只有寥寥几位高阶修士幸运地逃了出来。”
周竹桢皱了皱眉,神情变幻半晌。
她原本应该感到悲悯和同情,可让她暗暗心惊的是,她听到这一消息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担忧,而是庆幸。
地脉逆行,邪气四散,会造成大批的修士死亡,清理这些邪尸邪兽,解决这场灾难又会牺牲很多人这样的话,她师尊就不必非要发动战争去清理一部分修士了吧
说来可笑,她宁愿看到这一部分人死于天灾,也不想看到他们死在她师父发动的战争之中尽管结果相同,但这样她心理上好受了很多。
“宸元,你多体谅体谅你师父吧。”她去医峰的时候,含宁道君拉着她叹气,“他还有一半寿元,都开始长白头发了。”
修真者筑基即驻颜,寿数将尽才会出现衰老之态,思虑过度的话,要么早生华发要么秃。
周竹桢怔了一怔,低声道,“我会的。”
既然引起矛盾的根源已经不在了,周竹桢就向含光道尊请求解禁,然而她师父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而是要求她五十年内不得离开门派。
“你闭关修炼也好,陪着纯宁理事也好。”他说,“等到过了那一劫的时间再出去。”
周竹桢虽然很想去澜沧山脉看看情况,但她理解她师父心中的担忧,当下也就不再坚持要求。
逆行的地脉是没法封堵的。即使可以封堵,高阶修士们大概也不会愿意这么做。要想平息灾祸,只能一边处理被邪气侵染的人和妖兽,一边等待地脉邪气的彻底散尽。
这必然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虽然瀛州这边的麻烦并没有平息,但有些事情却不得不做。又过了几年,含光道尊独自赶往珉州,与其他六个顶级门派的炼虚道尊共同加固天魔封印。
这一次他没带周竹桢同去,只是请鸿明道尊再为她算一次。离劫难的时间越近,卦象也会越清晰。
鸿明道尊仔细地算了半天,才道“说来奇怪,这一劫竟是应在你的身上。”
应在他身上
他会给她带来什么劫难
含光道尊皱着眉想了半天。
“该不会是你的仇家上门寻仇吧”鸿明道尊说,“然后宸元一时善良被人算计落入圈套我觉得挺有可能的。”
含光道尊没说话,但他内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话说回来,既然是要给宸元算卦,你这次怎么没有带她一起来”
“之前闹了点矛盾。”含光道尊无奈地笑了笑,“虽然问题是解决了,但不是三百年之期马上就要到了么,怕出点什么事,暂时把她关在门派里。”
“我虽然也带过几个徒弟,但对于教育孩子着实是不太擅长,不能给你什么建议。”鸿明道尊用扇柄搔了搔头发,“你不如去问问惠明禅师。”
含光道尊请了惠明禅师下棋,一边下着,一边把事情对他说了。
惠明叹气。
“你们之间的矛盾从面上看是解决了。”他说,“实则只是暂时压下,宸元虽然能够理解你的思维,但她的行动无法和你保持一致,这个矛盾迟早还会爆发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以为你这是爱她,却不知这其实是害她你知道那里有个坑,等她摔进去再把她拉出来就是了,这叫吃一堑长一智,让她自己摸索解决办法就是了,总不能不让她往前走吧”
“是。”含光跟着他叹气,“道理我明白,只是上一次七洲盛会的时候,我请鸿明给她算了一卦,结果很不好,那一劫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我实在是我是打算关到时间过后再放她出去的,要不然该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
其实他们都清楚,灾祸来了挡是挡不住的,但他想至少稍微阻一阻
“这”惠明无话可说,他拨了拨手上的念珠,“这怎么办”
他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一茬。
现在再说顺其自然,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含光说结果不好,估计是事关生死的那种不好。
“你觉得这一劫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我觉得可能是我早年的仇家上门寻仇,牵连了她。”含光捏着白子,紧蹙了眉,迟迟无法落下,“鸿明也是这样想的。”
惠明禅师“”
不瞒你说,其实他也是这么猜测的。
毕竟含光的仇家实在是有点多哈。
他是不认同含光早年的高压手段的,但是他做都已经做了,也无法挽回了,他要是现在跳出来说因果轮回说不定会挨削
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幽幽道“道友,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我当初不知道啊”含光道尊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火气也上来了,“有什么冲着我来啊天道轮回,因果报应,本尊认下就是,做什么拿我徒弟开刀”
“唉。”惠明禅师摇摇头,“你也不要太担忧了,天机九转图既然算定了她是天命之子,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最多受些磨折罢了。”
含光道尊苦笑。
“若是我先前不知道,也就罢了。”他说,“明明知道劫难就在眼前,却无法解决,无法躲避这种感觉着实是让人心慌,仿佛被天道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们是修士啊,修真本就是逆天之举,为何要接受既定的命运”
“我理解你的感受。”惠明禅师点头,轻轻落下一子,“尽人事,听天命吧。”
加固完天魔封印之后,含光道尊返回了瀛州。
这一次澜沧山脉地脉逆行的状况是着实是有些严重。虽然各派高层原本就决定牺牲一部分修真者来解决资源危机,但也没有想到牺牲的修真者会这么多。
低阶的邪尸和邪兽只知一味地追逐猎物,并没有什么神智,因此捕杀起来也就容易。但这些邪尸和邪兽,吞噬了足够的血肉之后,实力也会大幅度增强,甚至会生出些许神智。
在捕杀邪尸的过程中,不断有修真者收到邪气侵蚀,成为新的邪尸。他们死去的时候是什么修为,成为邪尸之后就是什么修为。其中的许多人还保留了一部分释放法术的身体记忆,对付起来十分难缠。
实力与化神修士等同的五阶邪尸已经有了五六岁儿童的智力,十分狡猾凶残,还会和修真者们打游击战。金丹以上的邪尸和邪兽就可以脱离邪气范围的限制四处游走,一时间澜沧山脉附近的中小门派人人自危。
眼看邪气快要散尽,含光道尊就亲自出手收拾了三只化神后期的邪尸。
他和宸元约定的五十年之期,至此也就到头了。
宸元毕竟是个化神修士,她需要不断地游历才能成长,他也不能一直拘着她。含光道尊努力说服自己不会出什么事情,分配了一支由金丹修士组成的队伍给她,让她参与最后的收尾工作。等到周竹桢离开了门派,却止不住有些心烦意乱。
他实在抑制不住这种心慌,干脆悄悄跟了上去,打算随时出手替她解决危机。
周竹桢神识比同阶修士要强一些,五感十分敏锐,跟得太近会被她发现,含光道尊只能远远缀在队伍后面,用神识暗中关注着。
他的关注重点在于有没有化神以上的高阶修士想要接近他们,并没有太过关注他们的战斗。
他已经用神识检查过一遍,这一片都没有等阶太高的邪物,即使是化神级别的邪尸,宸元也能够收拾,他还是信任徒弟的能力的。
青面獠牙的邪尸一群群从远处围了过来。它们面目可怖,有的缺胳膊少腿,一跛一跛地朝他们走来;有的开膛破肚,连肠子都挂在外面;还有的脑袋都掉了半拉,但仍然能够行动。这些低阶邪尸连基本的灵智都没有,也没有趋利避害的意识,只知道遵循本能中对血肉的渴望追逐猎物。
紫色的剑气划落,周竹桢一剑将数只邪尸的身体斩作两半。已经成了两半的尸体竟然还能活动,手指深深钉入泥地,挣扎着往他们的方向爬。
这玩意儿真的得砸碎了脑袋才能死。
周竹桢十分无奈。
“没想到修真界居然也有丧尸危机的存在啊话说回来,丧尸这种生物竟然真的存在,果然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吗”
“道君,您说什么”
“没什么。”周竹桢抬剑点了点前方,“继续搜索吧,前面就要进城了,大家各自小心。”
他们前方是一座仙城,城楼上挂着一块牌匾,鎏金的烛光城三个大字染上了一点乌黑的痕迹,细看像是凝固的血液。
这就是他们此次要清理的第一座仙城了。
烛光城距离澜沧山脉还有一定的距离,灾难爆发的时候,城中受到邪气侵蚀的居民只有三分之一,有不少人都成功地逃了出来。他们的目的,就是把留在城中的邪尸清理干净。
这个任务对于这一对金丹以上的修真者来说并不困难,只是较为繁琐,他们需要进入每一户居民的家中搜索,确认没有邪物的存在。
城内一片狼藉,尸体碎块和乌黑的血迹遍地都是。所幸金丹修士已经渡了一次天劫,已经脱了凡体,即使不慎被高阶邪物伤害,只要身边有高阶修士,能够替伤者及时逼出伤口中的邪气,就不会被邪气侵蚀。这座仙城中的邪物等级普遍不高,偶尔有人受伤,也没有严重到需要周竹桢帮助的地步。
从日中时分一直做到日落,这座城池总算是被他们清理了一半,众人的体能和灵力也各有损耗,周竹桢就打算带着他们先在附近找个地方扎营,明日一早再继续完成剩余的清理工作。
他们出了城,在城西大约五里的地方找到了一处视线开阔的地方。
“道君,我们就在这儿扎营吗”身边的金丹修士问。
周竹桢已经取出了白玉飞舟,却突然猛的一顿。
“那边有东西。”
她看向东方。
一声尖利至极的长啸划过天空。
强大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队伍中的金丹修士们顿时脸色惨白。周竹桢左手一抬,金色的阵法铺展开来,以她为中心,把众人笼罩在其中。
她神情凝重,看向了高空。
这分明是化神期的威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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