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钧无语半响, 去问周放,可知道小孩的身份。
周放一脸坦然道“知道。”
温钧觉得他并不知道, 指了指东边两条街之外的王家, 再一次确认“真的知道”
周放大笑“不就是贤真公主的独子”
他还真的知道。
温钧无奈“既然知道, 老师怎么还收下他”
周放眯眼, 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道“就是知道,所以才要收下啊。”
他指了指东边,意味深长道“有些人,明明有动了心,还非要装模作样,我就偏不让他装下去。”
温钧微怔,这番话的意思难道是说,王莫笑其实也对贤真公主有意
“你别操心这个, 为师心里有数。”周放打断他的出神,挥手道, “回去收拾东西准备祭祖吧, 记得早点回来。”
温钧回过神,点点头答应下来“我会尽早回来的。”
“只是,来回路上大约需要两到三个月时间,我那宅子的修缮,就只能麻烦老师和师娘了。”
这次回去, 温钧打算将家里人都接来京城, 可之前买下的二进宅子还没修缮好, 季明珠一个年轻的妇道人家, 也不好去和工匠交涉,只能将一应事情拜托给周家。
周放欣然答应“放心,那些工匠还是我给你介绍的,我一定帮你好好看着,务必尽善尽美。”
温钧一笑,再次谢过周放。
这年代的工匠都是实心眼,不知道什么叫偷工减料,有他留下的草图,又有周家人监督,肯定不会出问题,这他就放心了。
朝考结束之后,有才之人选入庶常馆,无才之人授官,打发去做主事或县令。
而无论是进入庶常馆还是授官,都要回乡祭祖。
这是朝廷给进士们的恩典,让进士们锦衣还乡,册立牌坊,扫平身后之事,安心给朝廷做事。
温钧和丛安也要回去,乘的还是朝廷的官船,这样不用再另外花销。
除了他们,王家六表哥选入了庶常馆,而大表哥天资愚钝,即便年龄稍长些,也没能进入庶常馆,在六部和外放之间选了外放,去山东做一个小官,也要一起回家,相隔不远,可以搭乘同一艘官船回乡。
五人中,只有卫二郎需要自费回家。
当时卫二郎会试一场病,花了身上大半银子,差点连回程的路费都没了,是抱着会试中举,坐官船回乡这个念头,才坚持了下来。
只可惜病中答题,难上加难,众人之中唯有他没有中举。
无可奈何,卫二郎只能找温钧借银子,搭了过往的客船回乡。
他是前几日走的,带着温蔷和下人一起,看着很有几分落魄孤单之感。
温钧和丛安去送了他,还按照这个时代文人送别的习惯,各自赋诗一首,愿他在家勤学,三年后再来京城,能金榜题名。
送走卫二郎之后,温钧和丛安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乡。
朝廷每隔半个月有一艘经过上林县的船,最近的一艘在五月初五,错过就要再等半个月,温钧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不想再等,便打算乘初五的这艘官船回乡。
至于季明珠,他经过仔细思考,决定将人留在京城。
也因为这件事,季明珠心里生恼,不肯和他说话。
温钧这边从周家告辞,回了王家,季明珠还在闹别扭,没有出来接他。
温钧叹息,却也无法,季明珠这胎是头胎,大年初七诊出的,现在已经五月,她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十分需要静养。
而且按照大夫所说,孩子大约八月就能出生,他这一趟回家却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少说也要两三个月,如果带她一起回乡,时间碰的不巧,孩子很有可能在船上就出生。
船上哪有稳婆一个不备,就怕大人和小孩都出事。
故此,温钧是绝不可能带上季明珠一起回乡的。
为了防备季明珠偷摸行事,他还严正警告了她,如果她再莽撞乱来,就后果自负
未知才可怕,后果自负这四个字,不知道让季明珠脑补了多少东西。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生了温钧的气,觉得温钧太过冷漠。不过,到底还是老实下来,即便不舍得,也绝了随温钧一起回去的念头。
五月初五,温钧和丛安等人上了回乡的官船。
季明珠在二舅母的陪伴下到码头送温钧,一脸可怜的委屈表情“我可不是原谅你了,只是三个月时间不能见面,我不想因为一时意气让自己后悔。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原谅你了,就觉得我好欺负。”
“我知道的。”温钧露出无奈之色,揉了揉她的脑袋,心里柔软成一片。
他喜欢的,正是季明珠这样坦然直接的性子。
有什么事情她自己就能想通,不拖泥带水,不拐弯抹角,不任性负气。当他以为她在发小脾气的时候,她的举动,总是让他会心微笑。
“我会尽量赶在八月之前回来,你要等我。”温钧看着季明珠,目光下移,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犹豫半响,还是伸手摸了摸,轻声道,“你也要记得等我,不准欺负你娘。”
季明珠被他一句话弄得眼眶微红,不舍地握着他的手,直到二舅母催了又催,才强忍着松开手。
回上林县乃是顺流,比出发的时候要轻松些,日程也短一些,只需要十几日时间。
这边温钧上了官船,上林县那边也接到了朝廷的邸报,得知了今科会试和殿试的结果。
上林县,后衙。
徐县令坐在桌前,放下手上的邸报,脸色迷茫,转头看身边的张师爷,脸色扭曲问道“你可知道今科状元是谁”
张师爷心神一动,有个大胆的猜想,却不敢提出,试探问道“是谁”
徐县令握拳,说出那个连他都不敢相信的名字“温家之子,温钧是也。”
张师爷瞳孔一缩,离开开始回忆往年状元郎来县衙时,自己可有得罪这位天之骄子。想了半天,发现他并没有得罪过温钧,反而因为对方师从周放,一直十分尊重,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什么事。
徐县令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张师爷一愣“说说什么”
“温钧这么年轻就成了状元你就不气”徐县令说着,面色又有变化,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哭。
他看着手中邸报,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
徐县令少年时期在白鹿书院求学,是书院里数一数二的存在,科举之时也是次次高中,一路青云,直到会试才碰壁,恼羞成怒下直接放弃了会试,花了点银子打通关系,外放成了一城县令。
虽然在这区区上林县待了九年还没晋升,却心满意足,偏居一隅,自甘堕落,完全放弃了当年初读书时的远大志向。
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了,掌管一城,轻松肆意。
温钧成为状元的事情,却打破了他的伪装,其实他心里是不甘的,也想扬名立万,也想登上高位,给后代子孙留下雄厚的家业。
他甚至在心里眼红妒忌温钧,才二十岁,就登堂入室,成了天子门生,金榜状元。
张师爷似乎看出了自家老爷冷静表面上的扭曲,叹了口气道“大人,您也是看着温钧一路走上去的,你难道不觉得,他的努力对得起这份功名吗。”
徐县令一窒。
张师爷只当没看到,继续道“不过大人您还年轻,倒是不必羡慕温钧,只要肯用心,你现在也不晚。”
徐县令彻底愣住了,看向身边的张师爷。
张师爷并不是他带来的张师爷,而是上一任县令留下来的,因为年纪老迈,行事太过温吞,老好人,让徐县令出身书香世家的人打从心里看不上。
甚至在年前,张师爷就表示要辞了张师爷的职位,回乡颐养天年,让徐县令另外找人。
徐县令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只是没有找到人,才拖到了现在。
张师爷的头发几乎全白,身形老迈,一双混浊的眼里透出迟暮老人的悲哀无奈。
徐县令平时都懒得看他,现在却忽然觉得,张师爷才是有大智慧的人。
“这话怎么说”徐县令试探问道。
张师爷瞥了眼桌上的邸报,低声道“大人,这不就是摆在明面上的关系吗”
只要好好把握,离开上林县这个小地方,不在话下。
徐县令心神一动,整理了一下官炮,起身道“走,我们出门走走。”
先去温家村看看,将温钧高中状元这个好消息送上门去,然后再去丛家见一见丛老爷子,和老爷子说说话。
两手准备,才是上上之选。
张师爷听了他的话,笑眯眯道了句“大人英明。”
说走就走,徐县令打定注意,要和温钧搞好关系,立刻就出了门,命人准备马车,轻车简行前往温家村。
温家村岁月静好。
还未进村,便瞧见了村口老树下,一群孩子在嬉闹,几位老人在树下席地而坐,慈祥地看着他们,配上身后的屋舍田地,阡陌良田,有桃源景象。
这不是徐县令第一次来,却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温家村。
这一看才发现,温家村竟然一个如此宁静祥和的村子。
怪不得能够出了温承贺这个秀才,又出了温钧这个状元。
地灵人杰之地,善出麒麟儿。
很快,就有村人注意到了徐县令的到来。
虽然没有见过徐县令本人,认不出他,但是只看徐县令身上的官袍,还有身后护卫的衙役,就没有人敢轻视他。
一位老人上前询问“我是本村村长,你们是”
徐县令认出了他,平易近人笑道“我来过的,忘了吗温钧从金陵回来那日,本官曾带人亲自送他回来。”
村长瞪大眼睛“县令大人”
徐县令点头“本官来拜访温夫人,有好消息告诉她。”
村长激动得全身发抖,声音都不稳“大人这边走,常氏应该在家,我这就给您带路。”
亲眼见到县令这个事实,让村长有些太过兴奋,完全忘了去深思县令口中的好消息是什么,只顾着带路,就这样,一路带着徐县令到了温家。
“常氏,快出来,有贵客”村长来温家不用通报,直接在院子里喊的。
温常氏听到动静,放下手上的针线活,有些不解,在丫鬟的簇拥下迈出门槛,一边往外走一边嚷道“来了,来了。”
看见是村长,脸色诧异问道“什么贵客”
“县令大人来了,快叫人上热茶。”村长大声嚷着,然后使了个眼色,示意温常氏看徐县令,按耐不住道,“是贵客吧。”
温常氏抬头一看,认出徐县令,温钧不在身边,立刻有些慌了“大人怎么来了”
徐县令来这里不是为了喝茶,也不是为了吓唬百姓,而是为了和温钧继续打好关系。
要是真的将温常氏吓出个好歹,他和温钧反而结仇了。
所以不等温常氏下一步动作,他直接道“夫人不用怕,也不用给本官准备茶水,本官还有事,等下就要走了。来这里,只是为了告知夫人一个好消息。”
“嗯”温常氏发出疑惑的语气词。
徐县令面上露出了笑容“夫人可还记得,年初温钧去京城参加会试。”
顿了顿,等在场众人反应了一下,他继续道“本官刚刚收到的邸报,温钧是会试第一。”
“什么”温常氏不敢置信,“真的大人没哄我吧”
“不敢欺骗夫人。”徐县令道,“不仅如此,后续殿试,温钧六元及第,高中状元,得皇上封赏,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温常氏瞪大眼珠子,捂住嘴,深呼吸一口气,憋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
状元,她儿子是状元
激动之下,温常氏倒退三步,差点跌掉,还好丫鬟就在身后,及时扶住了她。
她勉强站定,想到什么,提着裙子转身,飞奔去找温萤“萤丫头,萤丫头,你弟弟中状元了,中状元了”
“哐当”温萤的屋子里传来什么东西掉地上的声音,下一秒,温萤拉开门,脸上满是狂喜,“真的”
“真的”温常氏说着,“不信你问徐县令。”
温萤条件反射去看身后的徐县令。
徐县令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是,状元。”
温萤惊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几步跑出门,抱住温常氏,不断地重复“娘,小弟中状元了,中状元了”
温常氏拍拍她的肩“是啊,是啊。”
这时候李曼懵懂地从屋里走出来“外婆,娘,小舅舅怎么了”
两母女同时抱住她,激动得像个复读机“你小舅舅中状元了,中状元了”
李曼“”
李曼虽然才九岁,却也知道外婆和娘这个样子不像正常人,不由得有些畏惧。
还好温常氏看见了一旁的徐县令,很快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这样大的喜事,她打算晚上好好庆祝,大着胆子问县令要不要留下用饭。
徐县令倒是想留下和温家继续弄好关系,但是温家孤儿寡母,他留下太不像话,只能道“丛家小公子也高中进士,我还要去丛家走一趟,就不久留了。”
“这倒是不巧。”温常氏嘴上说着可惜,心里却松了口气。
以前没有接触过县令这样大的官员,她并不知道如何恭维才好,对方主动要走,自然再好不过。
不过丛安这个名字,无疑提醒了她另一件事。
温常氏想了想,迟疑问道“徐大人,钧哥儿和丛家公子都中了,那卫家二郎呢他和钧哥一起去的京城。”
徐县令摇头“邸报上没有写,应该是落榜了。”
温常氏的喜悦一下子消下去大半。
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中状元是大喜事,可是女婿落榜,也不能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叹了口气“唉。”
徐县令见状皱眉,暗道不妙,连忙安慰几句。
他是来报喜的,可不是来搅乱温家人的好心情的,早知道就不该多嘴。
心里无奈,颇有几分厌烦和后悔。
安慰了一通,等温常氏看着平静几分,徐县令才心累地叹气,从温家告辞。
出来之后,他又带着手下去了丛家。
丛老爷子的反应比温家人还要激烈,听到消息,直接高兴得白眼一翻晕了过去,把徐县令吓个半死,连忙请了大夫来,一碗苦药灌下去才没出事。
好不容易丛老爷子醒过来,徐县令以为可以好好沟通,打好关系了,丛老爷子却老泪纵横,握着徐县令的手不肯放,开始诉说起了这些年的辛苦。
他一个老头子,守着日暮西山的丛家,守着年幼的孙儿,这些年当真是十分辛苦。
还好,这一切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丛安成为进士,他丛家又将兴盛起来,再也不用苦熬日子。
絮絮叨叨,半个时辰眨眼过去。
徐县令听着,从一开始隐晦的不耐烦,到最后沉默下来,回想自己中举那日,爹娘激动高兴的样子,在心里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几年,他不但浪费着自己的时间,也辜负了家里人的心血。
好不容易供养出来一个举人,却不求上进,待在县令这个位置上不得寸进。
他对不起家里人付出的心血。
不过还好,温钧这个新科状元马上就要回来上林县,他的机会近在眼前。
温钧虽然只是新科状元,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懂本朝官职的人就能明白,殿试一甲入翰林,而翰林属于天子近臣,比起六部官员,更容易见到皇帝,更容易得到晋升。
温钧现在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翰林修撰,只比他这个县令高一级,可是身为状元,一旦朝中缺官,是最有可能被选上去候补的。
这就是潜力。
他现在投资,未来得到的绝对是十倍百倍的回报。
徐县令还不知道温钧破格授侍读学士的事情,若是知道,只怕更要激动不已。
距离徐县令亲自上门报喜过去了十天,驿站通报,从京城而来的官船次日将抵达上林县。
徐县令深呼一口气,命人通知了温家和丛家。
第二天,他带着两家人,带着衙役,一同前往码头,等待温钧和丛安的官船到达。
时间是初夏,码头上十分热闹,人来人往的货物和行人。
温常氏和温萤是妇道人家,不好抛头露面,选择在马车上等。
徐县令和丛老爷子自矜身份,也没有在码头上大咧咧等待,而是选择在路边茶棚坐下。
还好,温家族人知道温钧高中状元的消息,都迫不及待要来迎接状元郎,来了四五个青壮年村民,守在码头上,倒是不用担心错过官船。
大半个时辰一晃而过。
“萤丫头,钧哥儿真的中状元了吗”温常氏躲在马车里,不时地掀开帘子往江面上看,还有点不太敢相信,“我怎么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呢”
温萤点头“肯定是中了,徐大人不用拿这个事糊弄我们。”
“可是,那可是状元啊”温常氏低声嘀咕,眉头紧皱。
她年轻的时候爱看戏,经常求母亲请小戏班子来家里唱戏,看着戏台上风光无限的状元郎,甚至有过不切实际的梦,想着长大后要嫁给状元。
大了才知道,状元哪里是那么好得的。
状元郎,又那是那么好嫁的。
及至后来她长大了,嫁给温承贺这个秀才公,不少人都在暗地里说她一届商女,嫁给了前途无量的年轻秀才,是烧了高香,属于高攀。
连秀才都是高攀,何况状元呢。
偏偏现在,所有人都说,她的儿子成了状元。
那可是戏文里唱的状元郎啊,多么遥远而不可攀登的存在。
想到这里,温常氏叹了口气,还是不太能有真实感。
“娘,别发呆了,快下车,官船到了”温常氏走神的时候,温萤扫了眼车外,眼睛一亮,连忙推搡温常氏,让她一起下车。
温常氏猛地回神,不等温萤说第二遍,蹭地掀开车帘,在丫鬟的搀扶下顺利下马车。
“少爷到了吗,快,快去码头。”
温家母女急冲冲朝着码头方向去。
身后徐县令和丛老爷子也回过神,瞬间明白是官船来了,连忙也追上去。
官船靠岸,众船避让,还有专门的码头让官船停靠。
码头上无声安静了下来,都在等待官船停靠,然后离开。
而官船夹板上,那两个修长的身影,便显得格外瞩目。
温常氏激动地失声,捂着嘴怕自己哭出来,和温萤一起朝着官船方向走去。
温钧,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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