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缓缓驶离码头。
码头上不少人发出嘘声, 既有不舍又有可惜。
温钧如今的地位,被人称一句麒麟之子, 文曲星在世也不为过。
这是上林县里最有前途的年轻人。
可惜他们没有早点发现, 早点投资。直到温钧中状元, 他的光芒无可遮掩, 才发现他的潜力,再想打好关系,已经不能了。
他是金娃娃,不但他们想讨好,其他人也想讨好,完全争不过啊。
这样想着,众人的视线落在了中央那一波人身上。
城西私塾的孙老先生,和太守有姻亲关系的赵家, 同样前来送别的卫家还有,上林县最大的官, 徐县令。
他们这些人倒是幸运, 早在温钧还没发迹前,就认知到了温钧的潜力,早早地结下了善果。
被这些人打量,他们也不是傻的。
徐县令站在码头目送温钧,直到官船没了影子, 瞥了一眼那些人眼里几乎要流泻出来的羡慕, 得意地一笑。
这时候, 再回想温钧走之前交代的话, 心里更是大悦,完全不在乎这点小试探,乐呵呵地转身打算回衙门。
温钧说得没错,他现在的政绩,完全值得上面的另眼相看。
现在,就等吏部的调令了。
徐县令全身放松,回到后衙,神情悠然自的。
结果,刚喝了一口茶,屁股还没坐热,就有衙役来报,表示找到了合适的继任师爷人选,问他要不要见一面。
徐县令愣住“”
这一个多月,和张师爷相处和睦,他早已忘了张师爷要离开的事情。
突然被人提醒,不由得心里一个咯噔,迟疑问道“张师爷人在哪”
“大人,属下在这呢。”张师爷的声音紧随其后传来,笑眯眯地进了后衙,拱手贺喜道,“恭喜大人即将得偿所愿。”
他也听说了徐县令和温钧关系亲密的事,知道徐县令大功告成了。
徐县令连忙道不敢“这一切,还是要多谢师爷提醒。”
想着,他忍不住犹豫,期期艾艾道“师爷你的身体还很硬朗,当真要返乡,不再留了”
张师爷哈哈大笑“不了,年纪大了,还是想回家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以后的路,就靠大人自己走下去了。”
徐县令莫名有点伤感,在上林县的这九年里,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什么也不懂,到后来的得心应手,轻松惬意,张师爷帮了他许多。
“这九年,是我有负师爷。”徐县令郑重地拱手道歉。
张师爷呵呵一乐“大人严重了,我在这上林县辅佐了四任县令,只有大人懂我,也不枉我这一辈子了。”
徐县令越发觉得羞愧,这几年来,他分明一直在排挤这个上一任县令留下的师爷
可是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到此刻,他忽然很想问出来。
“师爷,我这些年来,一直无所事事,还多次对不住师爷,无视师爷的劝告和好心好意。师爷您上个月为什么还愿意指点我”
马上就要离开上林县,这个问题徐县令迫切地想要问出来。
要是张师爷不点醒他,他很有可能因为愤愤不平,对温钧等人有所轻慢,就算有回到京城的可能性,也得不到什么好结果。
可偏偏,张师爷就是不计前嫌地点醒了他。
换个立场而言,徐县令是做不到以德报怨这种事情,他要是被人放在冷板凳上九年,心里早就恨不得杀了对方,哪里还会好心地指点他。
难道张师爷还是个圣父
刚这样一想,就看见张师爷摸了摸胡须,目露几分羞惭,有些不好意思道“因为我在大人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
徐县令一愣“此话怎讲”
张师爷叹了口气,犹豫半天,最后缓缓讲了一个非常久远的故事。
“我有一位好友,现在是朝廷高官,我们曾经关系非常要好”
张师爷和这位好友是在书院认识的好友,结果两人一起去考科举,好友一路高升,从童生到进士,平步青云,张师爷却困守秀才功名,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差了一份运道。
每次参加乡试,不是分在臭号,病倒在号房,没有精力考试,就是被邻居波及,毁了考卷,失去了考试的资格;不是遭遇降温,高烧不退被抬出号房,就是阴差阳错答错了重要的大题。
总之,一直没有再进前进一步。
最后,张师爷回到家乡,做了师爷,再也没有和那位好友联系。
直到去年,他在某一个清晨醒来,打水洗脸,看着水中倒影出来的自己,头发花白,垂垂老矣。
突然剧烈地后悔了起来。
为什么,要为了一股冲动和意气,浪费这么多年的青春。
他那好友身居高位,还多次写信给他,表示可以帮他举荐一个官职,他却死要面子,怎么也不肯回信。
好友写了三次信来,没有得到一个回应,渐渐也不在联系。
后来好友调任职位,又搬了一次家,他们俩也就此彻底失去了联系。
“我很后悔,年轻时候的任性,让自己一事无成,所以我不想看见大人你也走我一样错误的道路。”
徐县令愣住,顺着张师爷的话去幻想了一下,假如自己这辈子真的就老老实实在上林县待下去,四五十年后,也在某一个清晨发现了自己的白发和无能为力,认清了自己的一事无成
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深思下去。
太可怕了。
人最怕垂垂老矣,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虚度的年华。
张师爷见他打颤,笑了笑“大人也不用怕,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和时间。”
徐县令点了点头“多谢师爷点醒我。”
一番交谈,他没有拦下张师爷离开,反而被他几句话说得斗志昂扬,不由得甘拜下风。
看样子,张师爷没有中举,当真是运道问题。
张师爷安慰了徐县令几句,大笑地作势要告辞“既然大人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师爷,我也就该收拾东西离去了。”
不等徐县令挽留,他想到什么,直起身道“对了,如果大人能回到京城,有幸见到我那位好友,就麻烦你,帮我告诉他一声,这些年来,是我辜负了他的期望。我对不起他。”
徐县令连忙点头“他叫什么,我一定尽力去找。”
张师爷笑了“倒也不用那么费力,我前些日子和京城来的那波人聊过,已经打听到了他在那里。”
“在哪”
张师爷有点不好意思,却又露出了微妙的自豪“他叫李思君,这几十年来,他一直没有停步,如今已是当今左相,皇帝的左手右臂。”
徐县令瞳孔微缩,狠狠地一愣。
张师爷最终还是走了,不过徐县令和新来的师爷也并没有相处太久。
因为在半个月之后,徐县令接到了朝思慕想的吏部调令。
带着妻儿老小,带着所有行李,他即将离开这个盘踞九年的地方。
走之前,徐县令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去张师爷老家拜访了他,从他手上拿到了一样可以联系到左相李思君的信物,然后才心里惴惴不安地出发前往京城。
要信物的时候,徐县令表示,这是用来去拜见左相,说明张师爷的情况的,免得自家区区七品官员,身份卑微见不到左相。
但是东西握在手上,看着这位有可能影响他后半生的机遇,他实在很难不生出其他的妄想。
徐县令面对人生重大抉择的时候,温钧这边经过二十天的航线,也到了京城。
因为提前写了信,通知大概抵达的日子,双脚落地,便见到了王家和周家的人相继来接。
季明珠没出现。
温钧经过大致的计算,知道她现在的肚子应该很大了,为了孩子着想,肯定再不能出现在码头这等混乱之地,也没问王家的人怎么回事,只关心了她的身体,得知这段时间她吃得好睡得好,什么事都没有,在心里松了口气,这才有功夫转头给大家介绍了一下。
毕竟,在他迁入新居之前,温家一家四口,还要借住王家。
“温夫人。”王家二舅母笑呵呵地上前两步,挨着搀扶温常氏,“我早就听说你了,这几年,谢谢你照顾明珠,我这个外侄女,从小失去亲母,养得叛逆莽撞不懂事,多亏了你们宠着她。”
“不,不明珠很好,哪里是我们宠着她了,她也很好的。”
温常氏有些受宠若惊,夸了季明珠两句,有些不知道怎么和王家这位二夫人相处。
毕竟她再风光的时候,也只是一个秀才娘子,何德何能和一个六品官员的夫人如此近距离接触。
没错,王二舅回京述职之后,因为政绩出色,评选为优等,被调往另一个地方为官,现如今已是六品知州。
温钧在家里收到消息,还为王家高兴了一阵,自然也告诉了温常氏。
温常氏知道二夫人的身份,所以才有些惶恐。
温钧扶住她,在她耳朵低声无奈道“娘不必如此,儿子是从五品侍读学士,等我入职,便为你请封一个诰命,不会比二舅母的低。你放宽心,没什么好怕的。”
温常氏一愣。
看了眼儿子,从他的目光里看出认真,她相信,儿子说出的这句话,是真的可以做到。
她莫名松了口气,微微弯曲的背脊立刻停直起来,有些试探地干咳一声“咳,既然如此,先走吧。”
顺利到了王家,一群人将王家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温家四人,丛家两人,季明瑞一人,初次之外,三人加起来还有将近二十个下人
二舅母一愣,露出懊悔模样“没有预料到会来这么多人,有些准备失误。”
温钧低声道“不用管下人,麻烦舅母帮我安排五六个屋子就好,这些下人,我正好带他们去新宅那边收拾东西。”
这趟上京,温家老家的贵重东西搬了个空,全部带来了京城,甚至雇了好几辆马车才从码头带来王家。
与其搬到王家的客房里,将来又要麻烦地搬出去,还不如直接搬去新宅,让下人们在新宅住下,早点将新宅布置一番,早日入住。
他们这些多人,也不可能一直待在王家,麻烦王家的人。
二舅母想了想,赞同地点头“也好,我让下人领他们过去新宅,你和大家先歇歇,事情交给我来。”
温钧点头,自然而然地淡淡道“我去看看明珠。”
二舅母一愣,随即欣慰地笑开“对,是该去看看,小别胜新婚。明珠这丫头,应该在屋里睡觉,她现在月份越来越大,添了个毛病,喜欢午后小憩一番。”
“是吗”
温钧想到季明珠此刻酣睡的模样,忍不住勾唇,满心地温柔,再一次点头,谢过二舅母“我知道了。”
接下来,在管家的帮助下,他安置好温常氏等人,迫不及待地迈步朝着季明珠屋子的方向走去。
“少爷”
丫鬟秋香在屋檐下做绣活,和另一个小丫鬟低声说着话,瞥见温钧的到来,连忙站了起来。
温钧比起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她们安静,接着绕过她们,进了屋子。
正是下午,季明珠侧身躺在贵妃塌上,小腹隆起,盖着一件薄毯,脸庞对着窗户,一脸好梦。
窗外是晚谢的海棠花,小小的红色花蕾近乎凋零,却透出了别样的春色和温柔。
温钧在贵妃塌边上静静地坐了下了,低头温柔凝视少女酣甜的睡颜。
奇怪,明明两人天天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有什么,为什么只是分别了短短三个月,再见到她,他的心里却如此的充满了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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