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二十一班。
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天花板上的LED灯管关着,乱糟糟堆着书的课桌陈着,清晨的光线穿过窗帘的缝隙,暗淡地照进来。
直到黑板上方的圆表上的时针分针指到“七点十分”,第一个学生才推门进来了。
周齐七点半到的教室。
七点半班里同学已经来了一多半,但年级第一的座位上还是空空如也。
今天周一,学生们蔫巴巴地开始上早自习,把还没做完的作业该补补,该抄抄。
周六周天两天,周齐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六门学科布置的作业做完,他四五年没正儿八经上过学了,就算他自认天纵奇才,也没有无中生有的本事,看着圆锥曲线的离心率abe怎么看怎么眼生。
好在刚开学一个月,作业大部分都是预习文案,没有太难的部分。
语文除外。
一张八开卷子,正面问古诗词主旨,反面问现代文主旨,附带一张作文纸,仔细一看,还是让议论现代社会价值观中工匠精神的主旨。
周齐花了一天才把作文写出来,详尽地用了三张作文纸,论述出了在现代社会价值观下,一个具有工匠精神的职业玩家如何一局29杀,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从理论上可以推知方法是开挂。
把东西收拾好以后,周齐抬眼看了眼表——七点四十五了,还有十几分钟就上课了。
傅明贽还没来。
周齐瞧着年级第一的空座位,稍感稀奇:好学生今天要迟到了啊。
在临上课前,傅明贽还没到教室的时候,周齐课桌前面走过来一个男同学,看着眼生,不像是同班同学,他在傅明贽座位附近犹疑了一下,又到周齐课桌前停下来:“同学……你知道傅明贽去哪了吗?”
周齐打量他:“他还没来,你有事吗?我帮你说?”
“啊……好,谢谢,”男同学挠了挠头,“我是学生会□□的,傅明贽今天升旗的时候要演讲,主任让我找傅明贽把他的演讲稿要过来看一遍……等他来了,麻烦你跟他说一下,在第二节课下课后课间的升旗仪式以前把演讲稿交给我。”
周齐瞥了一眼傅明贽桌上那张整整齐齐折叠起来的A4纸,笑道:“行啊,我跟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班,我告诉他让他去找你。”
“哦哦,”男同学连忙点头,“我是十三班的,叫王传铭,谢谢你了同学。”
周齐笑嘻嘻地跟王传铭点了点头,在王传铭跟他道歉的空儿,当着他的面把傅明贽桌上的那张对折起来的A4纸又对折了一下,夹进傅明贽课桌上一本外国文学书的内页里,把书挤进了傅明贽课桌最底层。
周齐做得太自然了,王传铭硬是没有把那张A4纸和演讲稿联系到一起去,还很高兴地谢了周齐好几句话,又急匆匆地回班里了。
王传铭刚出去一两分钟,周齐就瞧见年级第一进来了。
周齐抽出英语书来,开始假模假样地看单词。
傅明贽在座位前面稍微停了一会儿,坐下来,套着秋季校服的外套。
他安安静静地把书本卷子整理好,没有找周齐搭话,像又回到了上周周齐拎着书包刚坐过来的时候——不过那个时候周齐主动搭话,现在周齐也不说话了。
这是应该的。
傅明贽没指望周齐不讨厌他。
他不应该指望什么。
傅明贽整理出周末的作业,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昨晚他没有睡多久,吴岚喝醉酒跑了出去,他找到凌晨两点才接到吴岚朋友的电话,吴岚在她家睡着了。
但他分不清到底生理上的疲倦还是心理上的更让他难受。
“傅明贽,”傅明贽听见周齐叫了他一声,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周齐,周齐嘴角带着点笑,懒懒散散地托腮撑在桌子上,“十三班的王传铭刚刚来找你,要你把今天课间升旗仪式的演讲稿交过去。”
傅明贽说:“好,我知道了。”
周齐笑嘻嘻地回去“背单词”了。
他余光瞧见年级第一翻了翻课桌桌面上的书,拧了下眉头。周齐特贴心地凑回去:“怎么了呀?你不高兴?”
周齐一下子凑过来,傅明贽怔了一下,指尖下意识按紧在桌面上:“没有。”
周齐笑着说:“王传铭说要你在第二节课下课前把稿子交过去,第一节课上数学,万一班主任拖堂就不好处理了,你最好现在就把演讲稿交过去——”周齐顿了一下,坏心眼问,“你觉得呢?”
周齐不生气了吗?
没有找到稿子,傅明贽在想的却是这件事。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周齐,周齐看上去兴致很高。
“我没找到。”傅明贽说。
“哦?”周齐不明不白地笑了声,“那怎么办啊?升旗仪式怎么办?”
傅明贽看上去不怎么着急,说:“我可以再写一份,时间还来得及。”
周齐一想,问:“你是脱稿演讲还是带稿?”
“如果我现在重写,需要带演讲稿。”傅明贽拿出一张空白的纸,“我会和王传铭说一声不交演讲稿了。”
周齐瞧了眼傅明贽的字,懒洋洋地问:“你重写一遍不麻烦吗?不再找找吗?”
傅明贽摇头:“不用了,半个小时就写好了。”
周齐想了会儿,笑道:“那你写完能给我看看吗?”他有点嘲讽的意思,“我得向你好好学习学习,德智体全面发展,争取有一天够脸跟你走一起。”
他这两句夹枪带刺儿,傅明贽却一直神态寡淡,不生气也不烦。
当初在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周齐就看这小子一脸王的蔑视。
没成想还真是蔑视。
看不起人这件事很不好。
周齐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因为这种事跟别人打过很多次架了。
所以周齐想给傅明贽天天添堵。
不过天天添堵太麻烦了,周齐还是想跟傅明贽打一架。
但无缘无故,就凭他一个人,还跟傅明贽打不起来——他总不能在学校神经病似的上来就给傅明贽一拳。
找点别的由头惹怒好学生就可以了。
讨厌这种事是双向的,周齐烦这位好学生,也恨不能傅明贽也立马烦透他了。
——烦人这事,向来是损人不利己,讨厌别人,也膈应自己。
周齐很想膈应膈应这位眼高于顶的好同学。
傅明贽只是顿了顿笔,说:“可以。”
第一节课上数学,不多会儿张班主任进了教室,顶着一脑门连油带汗,扫了眼前后排,斥责:“大清早的都坐好了,别歪歪扭扭地不成样子!”
最后张峰不咸不淡地看了眼低头写演讲稿的傅明贽,不多废话,开始了今天的数学课。
下了数学课,周齐截住了刚走出教室的张班主任,笑道:“张老师,我到你办公室打印两张纸,可以吗?”
张峰停住脚,打量他:“假期作业做了吗?”
“当然写完了。”周齐装得正儿八经,“我没骗你,我真想好好学习,有两页学习资料要打,我可以去你办公室用下打印机吗?”
张峰打量了遍周齐,带着点不相信的意味,挥了挥手:“行,你去吧。”
上第二节课前,周齐打印完那两页“学习资料”回来了。出乎意料地,桌子上有张A4纸,上面整整齐齐地写了大半张纸,字很好看。
是演讲稿。
周齐说不清什么感觉——哪还有自己上赶着被人坑的傻子啊?
他笑了笑,看了眼稿子,又看了眼好学生:“这是你稿子?”
傅明贽:“嗯。”
“主题是新学期,新发展……”周齐念了几句,瞧着傅明贽笑,“行,我看看,待会儿还你。”
“嗯。”
傅明贽面上没什么表情,也没理周齐。
只是握着的笔很久没动,没写一个字。
卷子上的字好像都读不进去,傅明贽在想周齐——周齐会在想什么呢?
他很厌烦被人看不起的感觉,但他又把这种“看不起”传递给别人了。可除了让周齐以为他看不起他,减少来往,傅明贽也想不出别的解决办法了。
让那些让他不齿、厌恶、害怕的脓水,不向外泄流,不让别人同情他或者怜悯他。
周齐瞥了遍演讲稿,问:“你演讲的时候后台还会放音乐?”
傅明贽淡淡道:“在宣誓理想的部分会放。”
周齐笑了声:“那是很有氛围。”他折起A4纸夹在傅明贽的语文书里,挑衅似的冲傅明贽笑,“上课了,先不看了。好学生,升旗的时候你好好演讲。”
周齐说的话似乎话外有话。
傅明贽猜出来周齐应该做了什么事,但没有多猜。因为他没别的事害怕了,家里的那些事是唯一会让他感到难堪的事。
第二节课的课间升旗仪式,国歌升旗后,校领导学生代表演讲,这次代表就是傅明贽。
写一遍演讲稿,傅明贽基本能背得七七八八,所以那份演讲稿他没再看过。
于是临到演讲台,上千名师生在下面等着,傅明贽上台前习惯性地打开演讲稿看一眼的时候,看见的第一行字是——
“9月27日10时到18时,江南等地的部分地区将有持续性大到暴雨,局地大暴雨,部分地区累计雨量较大。平城预计小雨转大雨,预计气温20°C到25°C,请大家注意做好防雨措施……”
周齐把他的演讲稿,换成了天气预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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