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说话很大声很有威势, 但听在旁人耳中, 却只是轻轻浅浅一声呢喃, 但即便这, 也足让身边提心吊胆的人欣喜欲狂了。
“醒了皇上醒了”
皇上只觉得自己额角好像更痛了,不, 不是被吵得头痛,是真的头痛, 脑袋里好像有无数根尖针在他脑袋里戳来戳去,不仅脑袋痛, 心也痛,好像正有人抡着大石头“咣咣咣”往他胸膛上砸。
脸色愈发苍白,他死死捏住手指, 到底控制着自己怒斥出声, “放肆”
“刷”一下, 他睁开了眼。
跟前正凑着两张大脸, 一张御前大太监荣盛的圆饼大脸, 一张张院正的菊花脸,此时见皇上醒了,两人顿时绽放出惊喜来。
眉眼微沉,皇上皱紧眉头, 缓缓看向他们, 两人一惊,忙后退两步,跪到地上, 惊喜呼道“皇上,您终于醒了。”
皇上偏头望着他们,倏忽,伸出手,“扶朕起来。”
荣盛忙起身上前搀住他,往他身后垫了一个垫背,皇上顺势靠到床头,手腕从他手掌滑落,不动声色按到自己心脏处,心脏微微抽痛,虽说痛感正在逐渐减弱,但是之前那种好似要被锤碎般的痛感依稀还镌刻在骨头里。
除此之外,就是头部,抬起手触摸脑袋,猝不及防摸到一圈柔软的布料。
张院正忙解释道“启禀皇上,您额头被砸破皮,流血了,老臣就给您包扎了一下。”
说到这个,皇上眯起眼,想起自己昏迷之前的事,当时他正在起立废后诏书,谁想身后荣盛突然惊呼一声,紧接着他就感到脑袋和心脏一痛,再然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之后好似做了一个虚幻的梦
荣盛惶恐不安又小心翼翼地上前禀报,“回皇上,当时是茶水房伺候的小安子进屋伺候,谁想到奴才已经将他交给了刑狱司,后续的具体处理还请您示下。”
皇上抬头瞥他一眼,还未说什么,突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随后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禀报道“启禀皇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来了。”
皇上立时不满地看向荣盛,别以为他不知道,刚刚他明明听到荣盛吩咐人去打扰皇祖母和母后。
荣盛缩了缩脖子,视线心虚地移开,身为御前大太监,他心里也苦啊,皇上但凡有什么不好,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定然第一个找他的不是,还叮嘱他一旦皇上有什么不好要立即通知她们。
偏偏皇上呢,又最不喜身边人贸贸然打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他夹在中间,当真是左也为难右也为难,平白不知道咽下多少血和泪啊。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过来,瞧见皇上脸上的伤势俱被唬了一跳,当即怒声斥责质问起贴身伺候的荣盛,荣盛好一番跪下请罪和立誓讨好,皇上又细细解释了一遍,她们方暂且宽下心来。
随后,又关心起皇上的伤势和身体。
如此,大半个时辰后,两人方彻底放下心,准备离开,皇上起身送她们离开。
他欲起床,披上披风,太皇太后拦住他,道“你身子不好,就不用出来了。”
又呵斥荣盛,“将皇上身份伺候的人再查检训诫一遍,若再出什么闪失,你就别在身边伺候了”
荣盛忙惶恐跪下叩头,连声不敢。
皇上系好跟前的带子,走过来,神色平静,“皇祖母,您放心,孙儿没什么大碍。”
皇太后见他起来,有些心疼道“你皇祖母不是让你歇息嘛,何必再起来一趟。”
“孙儿已经无事了,索性送皇祖母和母后出门。”
这话不假,若刚刚还有些疼痛的余韵,此时真的一点疼痛也察觉不到了,好似刚刚折磨的他死去活来的疼痛不存在一般。
再者说,他还想跟皇祖母说些话
他亲自搀扶了太皇太后往外走,步子缓缓朝外踱去,借着屋子里亮堂的烛光,他仔细打量太皇太后的脸色,思忖了会,斟酌着开口,“皇祖母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是不是没用晚膳”
太皇太后笑着说“老了,没什么胃口。”
“皇祖母要好生保重身子才是,若是自个儿一人用膳闷得慌,可随时叫人过去陪您。”
他不动声色的观察到,皇祖母听到他这话,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皇帝说得对,母后,要不臣妾陪您去宁寿宫用膳”
亮光转瞬即逝,暗暗朝那边瞥一眼,太皇太后眼角微耷,平静道“不用了,哀家苦夏,大热的天,随便用点果品也就罢了。”
皇上收回视线,默默沉思,皇祖母刚才的眼神好似是嫌弃皇祖母一开始听到他的提议明显心动了,只是后来母后插话那才联想之前那个虚幻的梦,也许皇祖母真的在嫌弃母后。
毕竟母后不是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了。
“好了,皇帝,就送到这里吧,你回去早些歇息,不许再批奏折了,这两日也要保重身子,少辛劳,多休息。”太皇太后拍拍他的手,转过身,严肃对荣盛道,“看着点你主子。”
“是。”荣盛恭敬垂首。
说罢,太皇太后便在皇太后的搀扶下慢悠悠离开了,皇上立在原地,眺望两人离开的背影,尤其是太皇太后,眼神飘远,神情深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上,您该回去休息了。”荣盛小心翼翼上前。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刚交代了他,若是皇上再吹风吹出个万一来,他这颗脑袋就真的保不住了。
皇上瞥他一眼,没有为难,顺势转身回殿。
“荣盛,这期间,可有发生什么事”
荣盛顿住,不懂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亦或者说,皇上想问哪个方面。
他悄无声息地瞅他两眼,斟酌着回答“回皇上,您昏迷后,奴才忙将您放到了床上,随后一边麻利地将张院正请过来,一边通知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再然后,您就醒了。”
听得荣盛的回话,皇上神情依旧一派淡漠,只眼神不觉一沉。
荣盛说没发生什么事,难不成真只是个虚幻的梦
皇上那边发生的事,陈以祯第二日才收到消息。
“要不是今日奴婢去内膳房提膳,偶然听旁人提了一嘴,咱们长春宫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双陆很是不忿,娘娘虽说马上就不是皇后了,但眼下还没下废后诏书,娘娘仍旧是统管六宫的正宫之主,皇上发生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一个人来长春宫通知他们。
陈以祯愣了下,反倒因没人通知自己松了口气,她生怕皇上醒来后看到自己这张脸再膈应昏过去。
她摆摆手,云淡风轻道“好了,那边的事少打听,昨日让你通知直殿监将最左头的钟粹宫收拾出来,你可曾通知到”
双陆点头,“奴婢通知到了。”
“那便好,争取上午将东西收拾完,下午咱们就搬过去。”
直殿监那边,则将这件事告知了皇上,皇后想要挪宫,这是事关废后的大事,直殿间自然不敢轻易做主,本来他们是想昨日就觐见皇上的,谁想,皇上突然出了那事,他们就不敢贸然过来打扰了。
直至今日,听说皇上已无大碍,皇后那边又有人来催,他们才壮着胆子过来面见皇上。
“皇后想要挪到钟粹宫”皇上眯起眼,神色和语气意味不明。
“回皇上,是的,昨日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对奴才如此说。”
下头,直殿监总管脑袋叩在地上,紧张地浑身是汗,心底却又莫名发出一股极端兴奋颤栗之情。
因为,皇上接下来的态度几乎确定了他对待废后此事的态度,以及后宫日后该怎么对待皇后娘娘这件事。
能亲自见证这样的一个时刻,直殿监总管自然兴奋得不能自已。
上头先是一阵沉默,两相对比之下,屋外的蝉鸣声就格外明显,那撕拉着嗓子尖锐高鸣的嗓音鼓噪得人耳膜直嗡鸣生痛。
听得这令人燥热的蝉鸣声,直殿监主事感觉自己更热了。
然后,他就听上头平淡应了声,“既如此,就随皇后心意。”
直殿监主事蓦然睁大眼睛,半是笃定半是兴奋,果然,果然他猜的没错,陈家倒台之后,皇后定会跟着倒台。
他怀揣着一肚子想要倾诉的急切激动之情退了下去,心里想好,回去后,定要将这个消息散布到宫苑各个角落。
直殿监主事走了之后,皇上放松地靠在后椅背上,单手拄着下巴,大拇指微微摩擦,眼睛望着某处,表情微微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蓦然想到什么,转头,问荣盛,“朕昨日没写完的诏书呢。”
荣盛忙将皇上昨日没写完的诏书捧了上来,在桌子上摊好,又亲自撸袖子捏了墨块研墨。
眼角瞥见皇上拿起笔沾了沾墨汁,准备下笔,心内不觉就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口气究竟为谁而叹。
顺着昨日没写完的诏书,皇上凝神落笔,稳稳写下“皇”之一字,正要溜着继续顺出“后”字
“扑通”
神色剧变,手腕一抖,笔端一软,顿时在纸面上画下悠长浓郁的一笔,其中一抹恰好掩盖住之前写好的“皇”字,整个看上去,就好像刻意将“皇后”二字划去一样。
脑袋和心脏发出“咚咚”的剧烈声响,一涨一缩,挤压得脑袋和心脏快要炸裂开了,眼前光景迅速抽离,周身所有景象跟着一涨一缩,光影渐渐暗淡。
皇上双眼一闭,再次疼昏过去。
视线内最后的画面便是那划去“皇后”的重重的浓浓的一抹。
再往那边,就容易碰见皇上了,她撩了撩头发,准备往回走,突然,身侧袭来一捧凉水,“啪”地泼到了她裙摆上。
“啊娘娘恕罪奴婢没看到,还望娘娘恕罪”
一个小宫女麻溜放下手里的扫帚,慌慌张张跪下请罪。
陈以祯眼睁睁看着自己新做的衣服上染上了一滩脏水,心情郁闷,双陆更是气愤不已,“你这个小宫女,眼睛往哪使没看到娘娘往这边走吗”
“奴婢,奴婢没看到。”
“你眼睛瞎嬷嬷没教过你,在宫里做事要耳听八路,眼观四方你这样不仔细还出来做什么活”
小宫女被双陆数落得脸庞羞红,眼角泛泪,看那样子恨不得下一刻就要以头撞墙。
陈以祯心里叹气,刚要拉过双陆,让她算了,小宫女也不是故意的
“奴婢,奴婢哪料到这时候会突然有主子出现在这,这边甬道往常并没有主子娘娘过来,正经尊贵的娘娘谁会出现在这”被数落得心头窝火,小宫女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陈以祯顿住。
双陆更是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又怒不可言地看着她,“你这个小贱蹄子嘟嘟囔囔什么有能耐你再说一遍”
小宫女缩了缩脖子,虽然心里怕得慌,但想到眼前这位娘娘现下的处境,不由暗生勇气,梗着脖子道“奴婢哪里说错了,娘娘突然出现也不吭一声,可把奴婢吓了一跳。”
“你这小贱蹄子胆敢如此说话,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双陆气得张牙舞爪就要扑过去。
“双陆。”陈以祯喝声。
气得浑身发抖的双姝也忙不矢拽住双陆,教训一个小宫女没什么,但不该这么掉价,更不能这么莽撞。
小宫女吓得又往后缩了缩,眼见这位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娘娘一边气得脸色发青,一边不得不使人拽住身边的丫头,心里一喜,又不由暗嗤,还真当以为自己还是当初高贵典雅的皇后娘娘呢。
“这是在做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端庄严肃的嗓音。
陈以祯愣了下,寻声望去,却见几名宫女正迎面走来。
打头的宫女一身素蓝色大宫女装,秀雅白净的脸庞上一对婉约黛山眉,眉下一泓碧泉眸,眸子清澈严厉,凛然倒映出众人的身影。
她正持着一炳宫节缓缓靠近,步移裙动,身形动作雅致大方。
走至身前两三步外,立正身子,双手缓缓下落,扶至腰间,从容优雅地给她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陈以祯下意识挺直胸,努力保持微笑,“原来是檀素,平身吧。”
檀素认认真真给她行了一礼,而后起身,起身后也是规规矩矩站好,眼角瞥见她湿了一角的衣服,黛山眉微挑,拧眉望向底下跪着的小宫女。
“发生了何事”
见到名震后宫的御前大宫女檀素,小宫女明显心生畏惧,神色也比对待陈以祯这个皇后更加恭敬畏缩
她缩了缩身子,努力辩解道“回檀素姑娘,刚刚奴婢正在清扫甬道,谁知皇后娘娘突然窜了出来,往常这个时候甬道几乎没什么人,奴婢一时没察觉就,就不小心将水洒到了皇后娘娘衣服上。”
双陆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都这个时候还想方设法往娘娘身上抹脏水的贱婢。
陈以祯脸色也淡了下来,她是不怎么跟宫女太监计较,时代背景俨然,天然的身份压制在这里,她并不欲以身份压人,但那并不意味着她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小宫女畏畏缩缩瞅大宫女檀素一眼,见她脸上没多余的神情,陡然联想到檀素多次不给皇后面子,公然训导皇后娘娘的传闻,心脏突的一跳,不由大胆假设。
神色愈加恭敬,“奴婢是不小心的,已经求过罪,可是,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不依不饶,要打奴婢,幸好,幸好檀素姑娘您来了。”
“你这贱婢”双陆气得脑袋都要炸了,她居然敢如此混淆视听,栽赃她们。
陈以祯伸出手,拦住她,而后,冷静地看向一直沉默倾听的檀素。
檀素将手中的炳节交给旁边的小宫女,垂目看她,沉默了会,肃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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