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以祯歪在躺椅上,拧眉出神, 身旁双姝, 双陆和郑嬷嬷,吴嬷嬷走来走去, 忙个不停。
郑嬷嬷嘴里还絮叨着“娘娘身子不比平常, 这过冬的炭火就该早些分发下来了, 回头就让小圆子去司务监通知一趟。”
她说这话态度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满后宫统共就几个正经主子,此时所有主子全部心思恐怕都放到了陈以祯这一胎上,别说早些领取炭火这点小事, 便是陈以祯冬天想吃荔枝也得千方百计弄到宫里。
吴嬷嬷跟着点头, “还有前些日子做的秋衣, 到时候都要重新丈量尺码,重新做。”
双姝干脆提建议, “不如明日将针工局的人叫来, 一块儿将冬日的衣服做了得了。”
郑嬷嬷摇摇头, 表示不赞成, “娘娘日后的肚子一天一个样,今儿个做的衣服明儿个不一定能穿,到时候随时间再给娘娘做吧。”
说着, 她不忘请教皇后娘娘的意见, “娘娘, 您说呢”
陈以祯回过神, 脸上一派疑惑的神情, 显然没在听她们说什么, 不过片刻,没等郑嬷嬷将问题阐述一遍,她反倒垂下眼帘,半是请问旁人半是自言自语地答非所问
“你们说,皇上临走前究竟想说什么”
郑嬷嬷和吴嬷嬷对视一眼,沉默了会,摇摇头,笑道“奴才哪里猜得到皇上的心思。”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娘娘您跟皇上都说了什么”
之前两个人在屋子里嘀嘀咕咕那么久,娘娘还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他们这些伺候的下人在外面听着真是胆战心惊,提心吊胆。
陈以祯抬起眼,顿了顿,摇头,“没什么。”
说完,她突觉身子疲惫,便扶住额头,挥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
郑嬷嬷等人弯下腰,恭敬地应了声是。
诸人恭谨矮身退下的时候,双姝依稀还能听到娘娘在自言自语皇上究竟想说什么
陈以祯想了两天也没想通,但皇上那天晚上走时摇摇头并没说什么,过后想当然也不会告诉她,遂三四天过去她也没想到之后就将这事放到了脑后。
反正,依照皇上的态度,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如此,转眼间,一个月眨眼即逝。
皇上有喜的消息终于缓慢传到了世家耳朵里。
依着俗礼,有喜前三月不能声张,不然孩子受惊,说不得就不愿意投胎到这户人家了,遂即便皇后娘娘有喜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但老祖宗怕有个万一,并没敢声张,还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叫过来,嘱咐了一通,严防死守决不让将消息流露出去。
世家能在一月后知道消息已经是他们经营有道。
知道这个消息的瞬时,他们面色一呆,脑子里下意识反应假的吧。
皇上和皇后成亲三载,同床共枕三载都不能有孕,现在好不容易陈家倒台了,即便后来皇上对皇后态度改变,也不过一年余,皇后就有喜了
随后,意识到,这是事关皇家血脉的大事,皇室比他们更谨慎小心,绝不可能出现差错。
所以,这也就是说,这个消息是真的喽。
呆愣迷茫不敢置信过后便是,满腔的悲愤嫉妒,对自家在后宫无人更无皇嗣的悲愤,更是对陈家的嫉妒。
陈家上辈子拯救过天下吧,所以才会这么好命,媲美造反的大罪降下来,因着宫里皇后,只被皇上撸去官职搜走泰半家产,就没事儿了,还能没事人似的在京城西买一栋宅子安心养病,还能有事没事进宫跟皇后联系感情,甚至现在,皇后居然顺利有孕了。
他们当初对选秀之事没有太过坚持一是因为皇上态度坚定,显然不是听他们劝说的主儿,二来就是,皇后的不易孕体质。
皇后进宫三年都不曾有孕,他们纷纷猜测,皇后估计身子有问题,不然陈家肯定比他们更盼望有一个孩子保证自己的地位,皇后怎会迟迟没有子嗣。
因此,他们妥协了,低头了,因为他们坚信,即便皇上此时坚持不选秀,但一年过去,两年过去,甚至三年过去,皇后迟迟无孕,难道他还能坚持不选秀吗
就是他坚持,老祖宗和皇太后都不会同意。
他们小算盘打得很好,但现在距离当初提议选秀才多久,有半年吗
难道上苍注定陈家要崛起
浓浓的悲愤嫉妒之后便是满腹哀怨和不甘,为何,为何这样的际遇不能轮到我府
一时间,他们看向陈家的方向都痴了。
何府。
自从得知皇后怀孕的消息,何有容便坐于梳妆台前,怔怔地,一眼不错地盯着镜中模糊的容颜,过了许久,她慢慢抬起手,两根手指缓缓描过眉梢眼角,俏鼻粉唇,这张精致画一般的容颜一直都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
但半年前的选秀,让她矜持又天然的自傲折了一段,如今,仅剩的骄傲也全部被命运狠狠磋磨没了。
她闭上双眼,嘴唇剧烈颤抖,眼角两滴泪珠渐渐滑落。
屋子外,一个着俏碧色衣衫,梳两髻头的丫鬟着急地走来走去,一会儿伸直长长的脖颈,探头探脑地往里窥探,一会儿又缩回脑袋,摇头晃脑哀声叹气。
她是何有容的贴身大丫鬟,阖府上下也是数得着的大丫鬟,但这段时日,准确来说,自从选秀风波过后,她的眉宇便没有展开过,身为姑娘贴身大丫鬟,她比别人与何有容更亲近,也更加了解她那,痴妄的想法。
照她来说,自家姑娘什么都好,便是宫里那位,也是配得上的,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计谋好不如命好。
想再多都没用,她家姑娘,没那个命啊唉
她闷着头,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脚尖,脑子里无数想法翻来覆去滚个不停,突然,里头好似响起了一点动静。
身子一动,她立即靠过去,紧紧贴在门上,果不其然,不是她幻听,里头果然传出动静,不再是一派沉寂了。
她尚未惊喜地弯起唇,就听里头传出姑娘镇定自若,恍如无事的声音。
叫她进去。
“哎”她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姑娘”她老老实实站在后头,半搭着眼小心翼翼瞅姑娘的背影。
姑娘那一头黑辫子真黑顺光滑啊,准确来说,姑娘浑身上下哪处不精致不完美,活脱脱一个值当进宫的美人坯子啊,但可惜,可惜了。
“你去跟母亲说,”何有容的声音再次传来,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但也只一下,便沉静平稳地继续说下去。
“跟母亲说,林家的帖子,我接了。”
丫鬟缓缓张开嘴,愣愣地盯着姑娘沉默的背影,恍然间,她眼睛一花,姑娘的身影逐渐模糊,远去,不知不觉,脸上居然布满了湿润。
她猛然低下头,半是惊诧半是心酸地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湿润。
她怎么哭了她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心里那么难过又是,为谁而难过
她立在这里,似乎依稀能察觉到姑娘满腹说不出的苦涩,她的姑娘啊,终于学会认命,学会跟现实低头,终于要放下自己那痴妄荒唐的心事了。
轻轻低下头,她哑着嗓音应了一声,“是,姑娘。”
林家的帖子,是为他家嫡长子相看嫡长媳。
何有容怔怔的,不知不觉松开手,帕子无声而落,她的身子也脱了力般颓丧下来。
可能是月份浅,也可能是照顾得好,更可能是这个孩子本就是个省事孩子,陈以祯怀孕一月有余,却好似没个把事儿似的,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老祖宗见之不由握住她的手连连称赞,“知道心疼母亲,可见是个孝顺孩子。”
玮乐公主好奇地睁大眼眸,“有了喜肚子就会一天天大起来吗”
便是皇太后,亦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关心之情,“没有异常是好事,但有喜后一般喜食辛辣酸涩之物,你别不是为了顾及皇后的端庄和颜面,刻意将这事压了下去。”
玮乐公主暗恼地拉扯她衣袖,“母后”
陈以祯转过头,没搭理皇太后隐晦的关心,微笑着跟老祖宗说话。
她不傻,知道皇太后所作所为全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的亲孙子,她替孩子感激她,但站在她的立场,她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融洽和谐的婆媳。
转眼间,九月到了。
回到长春宫,听到双陆无意间提及今儿个是九月初四了,陈以祯抿住唇,沉默无声地走到窗前,无声凝望了许久。
双姝将双陆扯出来,狠狠拍打了她两下,怒道“你说你,能不能管住你那张嘴巴,你那张嘴巴惹了多少祸事心里不清楚吗”
双陆委屈,“我怎么了我只是提了一下今儿个是几月几,有什么啊”
“有什么”双姝恨铁不成钢,“你莫不是忘了秋闺是什么时候”
双陆蓦然瞪大眼睛,“九,九月底。”
“知道你还说”说着双姝就捂住心口直呼胸痛,“你知道娘娘一直为大少爷的事忧心,这几日好不容易将这件事给忘了,你居然又提起来,你是生怕娘娘想不起来啊,娘娘还怀着身孕,若是一个心情不好动了胎气,我看你拿什么谢罪”
双陆鼓圆两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后面,“我,我”
“我什么我”双姝下意识扭头,紧接着,眼角瞥到一角明黄色衣衫,心口一惊,甚至来不及思考,一个“扑通”,便跪倒在地,声音惶恐,“参,参见皇上。”
上头久久没有传来皇上的声音,双姝心口跳个不停,又是惶恐又是焦急,还有些许埋怨,都怪双陆这个不长脑子的,也不知她们的对话皇上听去多少,会不会对娘娘产生误会,娘娘绝对没有想替家里做主,违背皇上意愿的意思啊。
脑子里一个又一个想法奔腾而过,双姝忍不住小心翼翼直起腰,颤抖着出声解释,“回皇上,奴婢,奴婢刚刚是在教训双陆,双陆说话太不经大脑,奴婢唯恐她惹,惹事生飞,给娘娘带来难处,遂,遂才专门带出来嘱咐一通。”
她本想说惹娘娘伤心,但转念一想,这么说皇上会不会更加多心,正是因为在乎,所以才会伤心,他阻拦不许陈为学参加科举这事会惹娘娘伤心,不就正说明娘娘对陈家在乎,对皇上心生不满,为人上者,向来比别人多长个脑子,想得也多,谁能保证皇上不会多想,幸好她转得快,及时止住改口了。
许久,皇上终于出声,不过只淡淡“哼”了一下,便转身进了屋。
荣盛忙招手让她们起来,给她们使眼色,“还不快退下,命所有人退后,不许进去打扰,皇上跟娘娘有事要说。”
说着,他当先转身找沛公公去了。
双姝愣愣的,半晌,踉跄着起身,呆愣愣地盯着荣盛转身离去的方向出神,双陆忐忑地走过来,“双姝”
双姝终于回神,忍不住朝她白了一眼,“还不快跟我退下。”
屋子里头,陈以祯见到皇上进来,惊诧起身,“怎么没人传声”
皇上解释,“朕没让他们吱声,让他们都退下了。”
陈以祯迎过来,帮着他把帽子脱下,放到一边,皇上和她一起窝进软榻里,抱住她,轻轻舒了口气。
陈以祯觉得皇上有心事,即便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但她毕竟跟皇上朝夕相处四余载,更别说最近这一年还关系极其亲密,连最亲密的事都做了,再看不出他的心情好坏她真的是白活了。
她想,如果皇上愿意说那她就愿意倾听,因此窝在皇上怀里,一时也没吭声。
长春宫内格外安静。
过了很久,皇上动了动身子,陈以祯心脏提起来,来了来了,会是什么事呢
“今天九月初四了。”
甫开口,皇上说了这么一句话。
陈以祯愣住,稍即,她垂下眼,激动乱跳的心脏缓缓沉静下来,就像一条归于平静的小鱼,收住扑通乱动的鱼尾,心脏这座通透小水潭不一会儿便悄无声息宁静无纹。
她想,她知道皇上想说什么了。
皇上垂目瞧她,瞧她白净细腻的脸庞,微微轻抿的嘴唇,以及半垂着让人看不清内里情绪的双眼。
他张张嘴,“皇后。”又闭住,似乎挣扎了会,终于再次缓慢张开,“朕愿意,听你一言。”
这件事早晚要说开,他不想让她带着落寞郁闷的心情孕育他们的孩子。
陈以祯咬住唇,脸上缓慢浮现歉疚的神色,“皇上,对不起。”
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陈家啊,皇上苦笑,不过目光触及她的肚子,他眼色又缓慢柔和,不管怎样,他听到她曾经的想法,她心里有他,就够了。
“臣妾,臣妾打算让陈为学走举荐路线。”陈以祯蓦然抬头,明亮而溜圆的双眼紧紧盯着他,里头紧张与歉疚之色一览无余。
“臣妾实在做不到对家里人视若罔闻,堂兄,堂兄也不是追求权势之人,他一生的理想就是为官一方,造福百姓,所以,所以臣妾想举荐他为一方县令。”
说着,她声音渐渐低微,手指无意识地揪住皇上的衣角转动,那是她忐忑时下意识的动作。
“对不起啊,皇上。”陈以祯说完最后一句话,低下了头。
皇上却已经愣怔,好久过后,他颤抖着眼睫毛怔怔地伸出手,一把抱住了陈以祯。
陈以祯哎
皇上脑袋深深陷到她衣服里,鼻翼之间全是她的气息,而他整颗心,更好似被热水浇灌过一般,暖烘烘,热通通的。
皇后居然,选择了他
当朝出仕主要有两条道,一为正儿八经的科举,也是大部分高官的唯一途径,二就是举荐,乃是给那些达官子弟的一个机会,举荐名额稀少,过后能当的官职更是少之又少,最重要,这种途径一生可能最高只能做到五六品官,因此除非万不得已,不会有人选择举荐这条道。
当然,那些蒙荫的皇亲贵胄又是另外一种说法。
但是皇后,在平衡他和陈家两方之后,居然选择了这么一条道,虽然依旧能让陈为学做官,但毕竟非正统科举出身,一辈子说不定也不能谋上个一官半职。
她所顾虑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啊
皇上忍不住嘴角翘起,“朕愿意,给陈为学一个机会。”
陈以祯猛然睁大眼,抵开他怀抱,一脸不敢相信,愣愣地反问,“皇上,臣妾没有听错吧”
此时说起这番早已准备好的话,皇上心里再无一丝酸涩和难过,他甚至还心情好地拧了拧她鼻头,“当然没听错,朕同意他参加科举。”
陈以祯咬住唇,怔怔的,过了好大一会儿,眼眶蓦的变红,泪珠眨眼就跑出来,嗓音颤抖,“皇上,皇上,臣妾,臣妾”
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皇上对她对陈家都太好了
皇上温润一笑,不过一瞬,脸庞变得端正严肃,“朕同意他参加科举,但并不代表朕会重用他,阿祯,朕要跟你坦白一点,很有可能,他这辈子都没法做回京官。”
甚至外放,他也不会让他做到一二品大员的位置。
陈以祯捂住嘴,泪珠大滴大滴滚落,听得此话,立即不住点头,“我明白,我明白,皇上您已经很开恩了,我真的很开心,谢谢,谢谢您。”
皇上缓缓吐出一口气,听到她说这一句“很开心”,他蓦然觉得,他做的所有一切都值了。
皇上走后,陈以祯立即将双姝和双陆叫进来,开心分享,“皇上同意堂兄参加科举了,明日将祖母和大伯母叫进来,我要亲自跟她们分享这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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