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个月, 林朝英的身体似乎已经没有任何问题,跟正常人无异,那些曾经的沉疴,似乎都跟一场梦一样,竟给了人一种近乎虚假的梦幻感。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她念道,突然挑眉一笑, 竟似有些神采飞扬:“可有觉得耳熟?”
当年她们初见之时, 一眼看出对方特质, 而后各自互相吟了半首诗, 以称赞对方。林朝英吟的正是这两句。
季无忧轻笑:“当然。”她的笑意轻松且潇洒,那些清冷便消逝了,如月华般皎然温和:“怎么可能忘记。”
“我已做出后半首了。”林朝英笑道,而后把全诗吟了一遍。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 送我情如岭上云。
季无忧忍不住大笑起来:“好诗!”她自腰间取下葫芦喝起酒来,自林朝英病后,她许久不曾有这样潇洒快活的时候了。喝着喝着, 她又咳嗽了几声。
“怎么不小心一点。”林朝英佯做埋怨道,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季无忧轻咳了两声, 当然也不好说自己不是喝酒呛着了:“你怎么突然想起填这首诗了?”
“唔......”林朝英收回了手:“只是突然想到了就填了。”她神情有些思忆之色:“近日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很多过往的事情。竟有些迷惑,过去三十多年,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了。”她苦笑了一声道。
“......”思索人生这种事情, 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开解。
“我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些紧迫感。”林朝英道。
季无忧总觉得她还没有说完,然而却迟迟没有等来后一句,她只好道:“想做的,就去做好了。”
“我感觉我有很多事情没做,细想却又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没做了。”林朝英道:“我一直在想,当年,当年如果我......”
“如果什么?”季无忧问道。
“如果......”她摇了摇头,神情之中有了些莫名的意味,好像遗憾,又像叹息,依稀还有几分难过:“没有什么如果了。”
又是王重阳?季无忧默默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果然是突然爱好起回忆过往来,所以才显得这么感性么。
“很感谢你,感谢你一直在我身边。”她突然道,一笑间,风华绝代。当年的阴影,似乎终于在她的生命中褪色。
她原本那个神采飞扬,傲骨寒梅一样的知己好友,似乎终于回来了。
“我们之间,何须说什么感谢。”
林朝英摇了摇头,只是笑,却又不言语了。
那时候季无忧并没有明白其中含义,之后她才知道,那是来自林朝英的道别。而她彼时并没有领悟到。
就如同她之前隐约的预感一样,林朝英好起来仿佛一场幻梦。而现在,梦醒了,林朝英也不在了。
她逝去在一个夜里,无声无息的。因着近日她情况越发好了,谁也不曾预料到,她竟会在这时离去。那时那么难,她病得那么重,都挺过来了,然而在让人看见曙光,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好时,她却突然走了。如此猝不及防,又让人难以接受。
秋练哭得难以自抑,声音都哑了,季无忧神色却很平常。她也许是猜到这一天的。她的法阵并没有成功,她也知道,林朝英的身体挺不了太久。很早之前就知道。然而却还是有点难过。
林朝英并不是一无所知的。或许她已经察觉到自己要离去了,所以对季无忧说“我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些紧迫感”。然而季无忧并没有领悟到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季无忧咳嗽了两声,喉咙里便溢出一些血腥味。指缝间便被血色浸染,看起来颇为惊心动魄。季无忧面不改色。自那天开始,咳五次三次都会有血,她都习惯了。虽然看起来病殃殃好像要死的样子,打起架来就知道死的是谁了。
她抬眼,正看见秋练站在不远处,神情惊慌的看着她。
“......”我觉得我还可以解释!我虽然很难过但是真的没有难过到这种地步!
秋练终于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却又捂着唇并不让自己哭出来,眼睛里的泪水却越来越多。
“秋练......”我真的没事......
“前辈你不要死......”原本似乎还在强抑,季无忧一说话,她的情绪似乎终于溃堤,忍不住大哭起来。
“......”季无忧的后半句话被哽在了喉咙里。
虽然其中误会重重,但是林朝英的葬礼终究还是得准备。她并不是一个高调的人,也没有很多朋友,就连弟子,也只有秋练,却也没有一个正式的拜师礼。
大多数东西,林朝英生前已经有了决定。她对于自己的身体是很清楚的,早早的就已经写好了遗书。
她对季无忧的愿望。只有两个,都很简单。
第一个是要求季无忧把当年他们初见的那两首诗手写一遍,焚于她的灵前。第二个要求是焚了她的尸骨,带着她一起去闯荡江湖。若是有一日,季无忧有了喜欢的人,想要停留下来,就把她的骨灰扬于江海湖泊之中,让她继续在江湖流浪。
“......只觉得最怀念的,竟还是当年跟你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时下人倡导入土为安,而当年她是这么说,如今也想这么做。
季无忧应允了她的要求。林朝英的葬礼后续处理事宜,才如此告了一段落。
秋练原本是想跟着季无忧,继续照顾伺候她的,被她拒绝了。林朝英去世时,秋练是服弟子礼的,她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小丫鬟了,也无需再伺候谁。秋练如今的武功,行走江湖也是绰绰有余了。
之后,季无忧才知道,华山论剑刚刚过去不久。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如同记忆那样被评了出来,王重阳仍旧得了天下第一,九阴真经作为天下第一的添头也到了他手里,一时间春风得意,人人钦赞。
而季无忧,给王重阳下了一封战书。
很久之前季无忧就生起过这种想法了,只是如今才得以真正把它实施。
王重阳应战了。
他如今风头正盛,一般人不会刻意选这个当口去找他麻烦。而高手闻名来挑战他,他也不能拒绝。因为他是“天下第一”。
江湖的记忆会很快把人遗忘,但季无忧毕竟是一个超一流的剑客。用剑的人如过江之鲫,能被人誉为剑仙的却很少很少。她一出现,便足以让人回忆起那些记忆。
“我早已听说过你这位江湖俊杰了,不曾想我们见面,竟是如此一个场景。”王重阳道。
季无忧咳嗽了两声,脸色很白,说不出是肤色的白,还是生病了的苍白。她的神色仍旧冷冷清清的,一头白发似乎掩去了所有的人气。
“你身体不适,不如修养些时日,我们再战。”王重阳提议道,这样瞧起来倒很有些宗师的风度。
“不必。”季无忧回答道:“我不会输。”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惊人的狂意!长剑跃跃欲试,隐有轻啸,季无忧反手将它握于手中,剑锋指地,一时间剑意纵横,如寒风凛冽,利刃割面。
王重阳的神色也不由得有些郑重起来,显然已经察觉到,季无忧实力绝对不弱了。
“我们......”
季无忧勾唇一笑,冷淡迫人:“何苦做这婆婆妈妈的作态,我递了战帖,你接了就是。生死有命,习武之人,莫非还惧一死?”
她已说到这种地步,王重阳自然不能再退,便连留手,都显得蔑视对手了。
当年季无忧离开江湖之时,她的武功已是登峰造极。黄药师拜访过王重阳后,季无忧问他,他说“不相上下”。而这些时日,季无忧对于剑道的领悟又上一层楼了,当然不会输给王重阳。
两人甫一交手,王重阳就已察觉到她的实力委实不弱,无论剑法精妙,还是内力超群,半点也不输于他,甚至险些伤于季无忧剑下,他方被激起了战意来。
两人都是用剑,此强之下,必定彼弱。
季无忧招式如她这人一样,充满了潇洒的意味,打到兴起之时,甚至还会抽个空喝一口酒,然而剑意却是十足的霸道,拢于她剑光之下,只可逃命,不可抵挡!
这是至高的剑法,是昔年天下第一剑客,无敌到近乎寂寞的颂歌。
柔可化刚,然而季无忧剑法如风,却蕴含百般变化于其中,似奇招突出,又似简朴无华。她已悟透了剑法一道,且有了更新的领悟。
王重阳的招式很有一些意思,蕴含着道家生生不息的含义,只是面对季无忧,却难以使出气力。霸道,且天衣无缝,这就是青莲剑法。
或许是逼得紧了,王重阳终于使出了他看门的本领。那是一套格外刁钻的剑法,端的是一个以命拼命的打法。
他的剑招,配合轻功掌法,分明都是平和中正的打法,颇有些铁王八滴水不漏的感觉,只是对于季无忧来说,这铁王八并不是那样无懈可击。因为她习的是天底下无所不破的剑法!
王重阳一换招式,之前的气机就被破坏了,那剑法再是刁钻,也没能给他博得半点赢面,甚至季无忧连青莲剑法都没有使出,只用了当年她观景之时,悟出的那一套剑法,他就已经无可招架。一步溃败,步步溃败,败无可败。
季无忧重伤了他,却没有要他的命。她本也没打算要他的命。
王重阳吐出一口血,苦笑道:“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甘拜下风。”
季无忧咳嗽了两声,从袖口掏出一张帕子来,擦拭了一下唇角,身形仿佛更加单薄了,她看着王重阳,一时没有说话。白衣长剑,银发飘逸,剑客之骨,撑起一身脊梁。
季无忧神色平常,说出的话却十足的嘲讽:“天下第一,不过尔尔。”
“如今天下第一是你了。”王重阳道。倒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天下第一?”季无忧轻笑了一声,神情凉薄:“这些虚名我要来作甚。你难道还不懂,我只是想要教训你?”
王重阳的神情凝住了,他似乎已经从中读出了什么:“我们之前莫非有什么恩怨?”
“......”季无忧看了一会儿王重阳的神情,发现他竟是真的一无所知。她当然不可能给他科普他们之间的恩怨。季无忧微勾了唇角,那点病弱感于她身上,就被降到了最低。她本就是天底下最厉害,也最潇洒的剑客。
她微抬了眉眼,似乎有几分漫不经心一般,既狂且傲:“看不惯你。”明明毫不讲理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竟有些天经地义的感觉。
“......”
说罢,她从腰间取下酒葫芦,一边喝着酒长啸着离去了,再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只留下王重阳看着季无忧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青莲剑仙......李白么?”他捂着胸口,唇角渗出一丝鲜血:“好让人无可招架的剑法......”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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