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孺子可教矣
王羲之看到王徽之伤成这样, 一直愁眉不展。王家的家医替王徽之处理伤口后,王羲之还是不太放心,立即修书给王献之,让王献之将葛洪请回会稽。
葛洪正在与王献之实地勘察, 王肃之陪在一旁学习。
收到消息, 王献之与王肃之兄弟二人震惊“五郎遭贼人掳走,身受重伤”
葛洪也吃了一惊, 他立马言道“是否需要贫道回去为他医治”
王家仆人立马表示“我家郎主正有此意,有劳道长”
葛洪点头,看了眼王献之。
王献之带着王肃之,随葛洪赶回会稽。
三天后, 他们才回到会稽。
得知王徽之受伤了,许多人纷纷携带礼物前来王家探望。
王徽之这几日, 每日半躺在榻上翻译古文。偶尔让人将他移到轩窗前。
阿良愁着脸, 每日守在王徽之的身旁伺候着。事发时, 他被王徽之留在名士山上的发廊帮客人洗头,王徽之自己随仆人归家,故而阿良并没有出现在事发现场,是后来才得知王徽之出事的消息。
阿良原以为这一回他会被王羲之责罚。没想到王羲之压根没有注意到他。
此时, 王徽之坐在轩窗前写字。
阿良凑近来,低声说道“五郎,听闻郎主已经抓到了那些对你下狠手的贼人, 已将那些贼人送交到官府。那些贼人胆敢对五郎下此狠手, 定要将这些人大卸八块, 丢到山林里喂野兽”
闻言,王徽之笔锋一顿,他抬起手,将笔放下,告诉阿良“去拦着。”
阿良不解“为何”
王徽之告诉阿良“待官奴归来,由他处置。”
阿良点头,转身跑去办事。
“王五郎”
阿良离开后,轩窗前出现了一个脑袋。
王徽之抬眼望向轩窗,对上了一双盈盈似水的眼眸。
“门在那处。”王徽之挑眉,指了个方向。
周玥面色窘然,她望了眼屋门的方向,转身绕道,从屋门走进来。
周玥的脸上蒙着面纱,眼神紧张地望着王徽之,她轻声问道“你可还好”
王徽之也不叫周玥坐下,他直接问道“周女郎寻我,有何贵干”
王徽之的态度,让周玥觉得尴尬。她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慢吞吞地回答道“我过来看看你。”
王徽之拿起笔,继续书写,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甚好。有劳女郎关怀。”
周玥纳闷,不知道王徽之为何对她如此冷淡,她站着不动。
犹豫了片刻,周玥脱鞋入席坐下,坐在王徽之的案几对面。
王徽之懒得理会周玥,继续翻译古文。
周玥觉得尴尬,她不自在地说道“王五郎,是否我有何得罪之处”
王徽之斜眼瞟了眼周玥,语气淡淡地言道“周女郎于我有救命之恩,乃恩人也。不知周女郎此话何意。”
周玥委屈地说道“那你为何待我如此冷淡就像对我有什么怨气似的。”
王徽之当然有怨气他落在贼人手里时,尚好好的。到了周玥手里,断了一条腿,还受了内伤,搞得如此狼狈。偏偏他又不能开口告诉其他人,他的伤是被周玥弄出来的。若将此事说出来,定会让王玄之等人捧腹大笑。王徽之觉得憋屈,心里烦闷。
眼神幽深莫测地打量周玥,王徽之没有回话。
与王徽之对视,周玥更委屈了。她语气沉闷闷地说道“王五郎,你莫要这般看我。我会误会,你想打我。”
“不至于。”王徽之轻哼一声。他虽然有怨气,但是不至于动手打人。更何况是对女子动手,此非君子所为。王徽之行事虽然偶尔有些无耻,但是心中是有底线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心里有一条界限。
闻言,周玥瞪大眼睛看向王徽之,吃惊地说道“你当真想打我”
王徽之不吭声了,继续写字。
周玥等了一会儿,见王徽之不理她。她挪动身子,凑到王徽之身旁看他写字。
“王五郎所书甚美。”周玥惊叹。
王徽之专注地书写,没有理会周玥。
周玥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徽之书写,不知看了多久,微风徐来,周玥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她心不在焉地将目光转移到王徽之的身上,打量着王徽之的头发。视线从他的发丝,移到他的面容上。
王徽之生了一双凤眼,神态平静时,那双眉眼清冷贵气。眼眸漆黑若染墨,暗藏精光。睫毛又长又翘,黛眉如山。
王徽之原本在专注地写字,察觉到周玥的目光,他忽然收笔,转头瞥向她。
周玥眨眼,蓦然回神。白纱之下的脸,渐渐泛红,她小声地说道“王五郎所书甚美。”
王徽之挑眉言道“是人美,还是所书之字美”
周玥面色羞红地回答道“皆美”
王玄之一直趴在门外偷听,听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噗”
听到王玄之的声音,王徽之面色微变,声音不悦地叫道“君子不听人墙角,门外哪位无耻小贼”
王玄之干脆将王献之推进屋内。
王献之猝不及防被王玄之推进了屋内,他转头无语地望着王玄之。
“官奴”王徽之眯着眼睛,望向门口。
王献之伸出手,招呼道“大郎、四郎、六郎、师父,一道进屋吧”
一听竟然有这么多人在他屋门口听墙角,王徽之面色不快,冷眼打量几位来人。
葛洪轻摇麈尾,一本正经地言道“贫道收到消息,特地赶回来为王五郎医治。”
王徽之语气淡漠地言道“医者,向来望闻问切。未曾听说需要听患者墙角。”
王徽之这张嘴,还是如此不讨喜。葛洪淡定地回应道“王五郎误会,贫道与七郎方才到门外。”
王徽之视线扫向其他几人。见王玄之忍着笑,王肃之一脸趣味,王操之一脸好奇,他重重一哼,语气不快地说道“你几人来此做什么”
碍于周玥还在此地,王玄之不敢开玩笑,他忍着笑意言道“随抱朴子前来探望五郎。”
见王玄之这副模样,王徽之瞧着觉得不顺眼,他直接言道“不愿见大郎,大郎出去。”
王玄之咳了咳,瞟了眼周玥“五郎何必如此。”
王献之直接脱鞋走入席间,向周玥行礼“多谢周女郎救五郎”
周玥起身回礼“王七郎多礼。”
王肃之跟随王献之脱鞋入席,笑眯眯地打量着周玥,他一派温和的向周玥行礼“多谢周女郎救五郎”
周玥回礼道“此乃我该做的。”
王操之脱鞋入席,敬佩的对周玥说道“周女郎比五郎年纪小,却凭一己之力将五郎从贼人手中救出来,有其母必有其子,周女郎亦是巾帼英雄”
周玥被王操之夸了一番,眼眸露出笑意,盈盈潋滟地望了眼王徽之,她声带笑意地言道“王六郎谬赞。”
听到兄弟们夸赞周玥,王徽之的面色更是不好,他沉着一张脸,提笔写字,不说话。
王献之诧异地打量着王徽之“五郎为何心情不悦”
王徽之憋屈,没有回答王献之。他瞟了眼周玥“女郎有何贵干”
周玥摇头。
“那还不走”王徽之不客气地说道。
周玥面色尴尬,她低声说道“打扰了。”
葛洪暗暗摇头,这王五郎,一点也不温柔
王玄之也摇头,不过没有出声指责王徽之。
王肃之似笑非笑地睨了眼王徽之,嘴角含笑不语。
王操之开口告诉周玥“周女郎,五郎性子便是如此。你不必在意,下回可再来打扰五郎”
王徽之瞪了眼王操之。
王操之嘿嘿一笑,穿上木履送周玥出门。
周玥离开后,王玄之立马憋不住了,他发出啧啧的声音,笑着说道“真是没想到这英雄救美,有朝一日竟会发生在五郎身上。啧啧,也不知道当时周女郎是如何救下五郎的,真想一睹当时的情况定然甚是有趣”
王徽之沉着脸斥道“闭嘴。”
王徽之让他闭嘴,王玄之更想逼逼了。他轻哼道“五郎何必羞恼。儿郎被女郎救下又如何反正都是英雄救美,一段佳话。再而言之,你也不在意名声,不在意他人看法。何必管我说什么”
王肃之坐下来,一脸兴味地言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美哉美哉”
王徽之冷眼盯着王肃之。
王肃之泰然随意地言道“我在念诗,五郎为何冷眼相视”
重重哼了一声,王徽之指着王玄之与王肃之,冲阿陌言道“将这二人轰出去。”
阿陌面色为难,看向王献之。
王献之笑着说道“五郎何必生气。大郎与四郎不过是在说笑。你还小,不宜早恋。”
“早恋”王徽之斜视王献之。
王献之点头“未成年不宜早恋。”
王徽之瞟向王肃之。
王肃之一本正经地与王徽之对视。
王徽之轻哼道“官奴多虑。儿女情长,与我何干。不是给我来医治的吗道长还站着做什么”
葛洪面无表情地脱鞋入席,搬开案几,为王徽之检查伤口。
半晌,葛洪开口说道“休养二月,便能康复。”
王徽之心不在焉地点头。
王玄之出声问道“五郎,快与我说说,周女郎是如何救你的定然甚是英勇”
王徽之被救回来后,一直不提周玥如如何救他的。王玄之虽然从周玥那里听她叙述了一遍经过,但是他还是想从王徽之口中再听一遍事发经过。试探一下王徽之对周玥的态度。
王肃之点头言道“五郎说说。”
此时,阿良正好回来。王徽之直接命令阿良“将这二人轰出去。”
阿良刚跑完腿,他苦着脸看向王玄之与王肃之。
王玄之无语地说道“五郎,不至于吧你我手足,身为长兄,我理当关爱阿弟”
王徽之冷哼一声“关爱我看大郎与四郎是想看我笑话。阿良,快轰出去”
王玄之与王肃之被阿良请出屋外,两人对视一眼,默默地绕到轩窗处。
王徽之看向葛洪。
葛洪识趣地言道“路途劳累,贫道先归家歇息。”
王徽之对阿良言道“送道长。”
“遵命。”阿良颔首,送葛洪出门。
屋内只剩下王徽之与王献之。
王献之对王徽之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五郎,是否能告诉我经过”
王徽之缓缓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王献之。
刚开始,王献之听得认真。尤其是王徽之谈到阿武等人都是去年接过江的晋国遗民时,王献之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心中沉思起来。
接着,当王徽之讲到周玥时,气氛顿时变了。
王徽之又气又恼地言道“周家女郎不知吃何食长大的,一身牛力遇上她之前,我尚平安,毫发无伤。遇上她后,我变成如今这般,皆拜她所赐”
王献之想笑,却又不敢笑,只能忍着。
王徽之伸手掐王献之的脸蛋,轻哼道“想笑便笑我就知晓,若将此事告诉他人,定会遭人笑话此事你可不许告诉大郎几人”
王献之点头,他笑着,正想回话,忽然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
王徽之也听到了窗外传来的声音,他面色一变,怒吼道“大郎四郎你二人无耻竟一而再偷听我墙角”
王肃之捂着王玄之的嘴巴,出现在轩窗处,他忍着笑意,告诉王徽之“此乃大郎之意”
王玄之拍开王肃之的手,捧腹大笑“真是有趣极了五郎这一身伤,竟然是这么来的”
王徽之黑着脸,恼怒地瞪着窗外的二位兄长。他指着王玄之与王肃之,冲王献之说道“官奴,给我收拾他二人真是过分”
王献之立马站起来,跑到轩窗前,指着王玄之与王肃之言道“大郎,四郎,你二人莫要欺负五郎速速离开五郎要发怒了”
王玄之笑得双腿发软,他跌坐在地上,笑出了眼泪。
王肃之极力忍着笑意,伸手去扶王玄之。
王玄之的笑声,让王徽之越发恼怒,他怒骂道“无耻大郎日后不许踏入我屋门”
王玄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喘着气说道“我怕是要笑死。四郎,快掐我这里”
王玄之指了个地方,让王肃之帮忙。
王肃之按照王玄之所说的地方,掐了一把。
王玄之浑身颤抖一下,他咳了咳,笑声才停止。
王玄之笑得面色发红,他被王肃之搀扶起来,靠在轩窗上,忍着笑意说道“五郎,你与周女郎倒是扯平了。你无意毁了她的容,她无意伤了你的身。”
闻言,王徽之拧着眉头,神色冷然“何意她毁容与我何干”
王献之好奇地问道“大郎所言何意”
王玄之咳了咳,开口言道“周女郎不能触碰荷叶。接触荷叶,便会过敏,皮肤发痒。她来到会稽那日,在街头遇到五郎。五郎赠了她一枝荷叶。随后,她的容貌便毁了。周女郎此前并不认识五郎。救下五郎后,才得知五郎的身份。官奴,你说五郎与周女郎二人的相遇经历是否有趣”
王献之点头,王徽之跟周玥还真是冤家。
王肃之朗声大笑“倒是有趣妙哉”
王徽之沉默,低眉思量,没有出声回应。
王献之起身言道“五郎,你好好休养。我去处理些事。”
王徽之漫不经心地摆手。
王献之走出屋子,将哈哈大笑的王玄之与忍俊不禁的王肃之拉走。
王羲之正好走进东厢,听到两个儿子的笑声,他诧异地问道“何所乐”
王玄之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清了清嗓音,回答道“得知五郎趣事,觉得甚是有趣。”
闻言,王羲之眉头微动,来了兴趣,好奇地问道“何事如此有趣”
王肃之摆手言道“阿耶不妨亲自询问五郎。”
王羲之眯着眼睛,打量这三个儿子。觉得这几个儿子,肯定是得知了王徽之的糗事,才会笑得如此开心。王徽之会把自己的糗事告诉他人吗当然不会肯定是王玄之等人用不正当的手段,得知了王徽之的糗事。
王羲之口气淡淡地言道“大郎与四郎身为五郎兄长,要以身作则,岂能欺负五郎”
被王羲之数落了,王玄之笑意收敛,咳了咳,回答道“阿耶,我知错。这就去抄写家训。”
王羲之摇头“多翻译几册帛书。”
闻言,王玄之苦着脸,无奈地点头“知晓了。”
王羲之视线一转,目光落在王肃之身上。
王肃之理了理衣袖,仪表堂堂地开口言道“阿耶,我会郑重向五郎致歉并多加照顾五郎”
王羲之满意地颔首,视线落在王献之的身上。
王献之一脸无辜地说道“五郎留我在屋内,将事情告诉我时,遭大郎与四郎听墙角。”
言下之意,王献之可没有偷听
王羲之点头,他对王玄之与王肃之摆手,让这两个儿子先离开。
王玄之与王肃之离开之后,王羲之揽着王献之的肩头,笑容温和地言道“官奴随阿耶去看鹅池看看鸿雁如何”
王献之若头所思地瞟了眼王羲之,缓缓说道“莫非阿耶想打听五郎的事情只可惜我已答应过五郎,不会告诉他人。做人要言而有信。”
王羲之的笑容僵了一瞬间,他恢复自然的神色,泰然地言道“官奴多虑。阿耶只是想与你去赏鹅。”
王献之告诉王羲之“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不如晚些再陪阿耶赏鹅”
王羲之颔首“官奴有事,便去忙吧”
王献之点头,带着阿陌离开。
来到关押那些贼人的地方,王献之询问了阿武,他们这些人被朝廷安置在何地耕种。
问清楚后,王献之语气平静地言道“送阿武等人回泾县,当着其他遗民的面,斩杀这些人。”
闻言,阿陌惊呆了。
阿武等人大惊失色,瞪着眼睛冲王献之吼道“王七郎为何要杀某等某等并未伤害王五郎只是将他掳走罢了”
王献之面无神色,语气冷淡地言道“因为诸位不愿意珍惜太平生活,出来为非作歹,制造社会混乱。留着诸位,只会祸害其他人。诸位当初决定出来为非作歹时,必定做好了面对死的准备。如今何必畏惧求饶”
阿武面色惨白,声音颤抖地言道“某听闻,王七郎乃宽厚善良之人,心怀侠义之心。某等愿意改过,王七郎为何不愿给某等一个机会”
王献之冷漠地说道“机会已经给过,是诸位不珍惜。去岁,晋国上下团结一致,救助遗民过江。此举,是希望遗民能过太平日子,并非是为了让诸位拿起刀子,威胁晋人,伤我同胞。既然诸位不想当普普通通的好人,那便到地狱当恶鬼吧送这些人回泾县,让所有遗民亲眼看这些人人头落地。”
说完,王献之转身离开。
“王七郎王七郎”阿武嘶吼着。
王献之面无表情地行走在街上。阿陌默默地跟着王献之。
王献之极少在街道上步行。他的出现吸引了街上的路人,许多人立马跑上来围住王献之。
“这是哪家的小郎君,生得如此俊美宛若仙人之子”
“小郎君,这是我家种的瓜,快拿着”
王献之的心情原本很糟糕,但是被众人友善关怀后,他的心情渐渐好转。
见王献之没有抵触路人的亲近,阿陌便没有阻止这些人。
直到有人伸出手触碰王献之的脸蛋,阿陌才开口提醒道“我家郎君乃琅琊王七郎”
“琅琊王七郎”
“竟是王七郎”
“果真是落雁美郎容貌过人”
百姓们纷纷退开,不敢再放肆。
“听闻王逸少一房,去岁捐了八十万石粮救助遗民其中,王七郎功劳最大”
“是也是也王七郎还曾因救几个仆人,与庾家子弟斗殴”
“此事我也知晓王七郎,乃善良之人”
阿陌低声询问王献之“七郎,是否上车”
王献之点头。
王献之被人搀扶着上车后,外面的百姓还不肯离去,依然在讨论王献之做的事。
王献之轻声吩咐道“归家。”
“遵命。”阿陌颔首。
身在建康的王彪之,听说了王献之做的事,他十分满意,笑着言道“孺子可教矣”
王彪之写下手书,交给阿四“即刻送到七郎手上,守在七郎身旁。”
“遵命”阿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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