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来迟来迟,罚酒三杯记账上啊!”
丽圆大酒店牡丹厅房外,沈子安双手插兜,口气懒洋洋的,用油光锃亮的皮鞋顶开门扉。
人走进来看清楚了沈琛脸上的伤,嬉皮笑脸地甩外套,“呦,谁敢在我七叔的地盘舞刀弄枪!狗眼长在头顶上了弄花七叔这么漂亮的脸,这不找死么?来来来,您报个姓名,我这就去替天行道、大义灭亲!”
两人年差四岁而已,他以前从没喊过七叔。
不过以帮派地位而言,确实受得起这声七叔。
沈琛自然而然的应承下来,非常亲切地调侃他国外留学久了,自家成语没个用对的,实在不应该。
沈子安眼里的恼怒一闪而过。
“那要说起文化我当然比不过七叔,我们这儿就没什么人比得过。连我那大字不认识几个的老爹都不如七叔你呢,大家说是不是?”
“又说胡话了,还是找个位置坐下吧。”
沈琛四两拨千斤地踩碎文字陷阱。
沈子安撇撇嘴,看着对面打开的窗,面上继续笑嘻嘻地说:“我感冒好多天了,吹不得风。不然七叔你跟我换个座位?”
沈琛玩笑:“这么多座位你偏要瞧上我的?”
“哎呀七叔你就让让我呗,感恩大得没齿难忘。”他装模作样地握拳作揖,周笙见缝插针道:“子安少爷,七爷给您留下的是主位。”
“有这事?”
沈子安眼神扫了一圈,发现座位安排确实是自个儿在主沈琛末。心里冷哼着还算有点眼力见儿,屁股忙不迭坐了下去,口上死咬着不放:
“七叔都让出主位了,这我就不好意思辜负美意了。不过我还是喜欢你那座位,不如下回再给我让座呗?”
沈琛但笑不语,酒宴开场。
沈子安高高举杯,四处找所谓的长辈碰杯把酒言欢。独独剩下亲爱的七叔,一圈桌子敬酒到底他才吊儿郎当地站起身,脸上冷不丁闪过阴笑。
“七叔,听说那陆三省近来总找你,为的什么事啊?难不成他家里几个崽子都接不了东北三省,还得大老远召你回去继承督军的位置?“
“没有督军了,现在改为军务督办。”
沈琛继续建议小侄子多多潜心研究自家文化。
“在场都是自家人,七叔用不着避重就轻。”
“算你甩了清帮回东北做土皇帝,不是事儿。我爸说了清帮永远有你这个兄弟,只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个心意,担心你以后走得太急,手头东西来不及交接……”
“整个上海滩的局势重新洗盘,在场所有叔叔伯伯可都有被牵连倒台的风险啊。”
这话一出,四座俱惊。
纷纷投来了的试探的目光,仿若群狼环伺。
玩来玩去还是挑拨离间,沈琛云淡风轻:“如今全上海人人称我沈先生,我既然姓沈,跟陆家又有什么关系?”
仿佛被触到逆鳞,沈子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说来我好久之前就想问问七叔了。”
“人人都知道七叔你娘原是前朝重臣的孤女,二十年前费尽千辛万苦托人送你来上海。她姓沈;而我家老头子掌管清帮,同样花费了不少精力培养你成材,现在还把大半帮派权势都交给你。他也姓沈。那么——”
“你这个沈究竟是这两个沈里,哪个沈?”
风流浪荡的花花公子骤然眼露锋芒,设下个精致的圈套。
进是只认生娘不认养爹,忘恩负义道貌岸然。退又成了上赶着认爹,觊觎起清帮剩下那点‘小小的权势’,堪称贪婪成性。
沈琛的笑渐渐收了起来。
只半垂下薄薄的眼皮,摇晃起玻璃杯。
屋里的气氛忽然僵滞成冰,独独暗红色的酒水如陈了的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回涌动。
一下。
两下。
众人皆是经历过风雨刀尖谋生的人,望着沉默不语的年轻七爷,顿时冒出大大的不好预感。
未免脸皮撕破受连累,他们接二连三地开口,责怪起沈子安酒喝多了胡言乱语,复又假惺惺替他道歉,望沈七爷这个长辈多多包涵。
但沈琛仍然不说话。
沈子安脸色有点儿发白。
周笙屏息盯着那杯。
它往□□斜的第三下刹那,便是他出手之时。
关键时候沈音之拉拉沈琛,手指向远处的东坡肉说:“我想要那个。”
沈琛许久侧眸:“哪个?”
形式得到微妙的化解,沈子安狠狠咬牙,意识到一屋子臭皮匠合起来都不敢同沈琛斗,只得忍气吞声地夹起一块肉,冲沈音之笑:“你要这个?”
沈音之想点头来着,瞥着沈琛的脸色又摇头。
“我不要你夹。”
她哼哼唧唧地粘在沈琛身边,一下一下地催他:“你给我夹那个红色的肉。你们都在说话又不理我,只有我拿不到那个肉,夹嘛。”
“闹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沈琛冷脸教训她,仍是起身给她夹了两块肉。
口头要她安分,转头又语气平平向大家伙儿道歉:“见笑了,小孩不懂礼貌,总教不好。”
大家伙儿接话:“哎呀小孩子是这样的嘛。”
“就是就是,这看着多大?十多岁?”
“十五岁。”
她含含糊糊地嘟囔,被肉烫到舌头。
“十五岁啊。”大家偷偷交换眼神,脸上笑容莫名掺了点脏乱的东西。
沈子安则是瞅准时机举杯:“我看我是真的酒量不好。这样,自罚六杯,七叔你行行好,可千万别把这事说到我爸那去。”
说完呼哧呼哧猛灌了六杯,他开始头晕。
重叠的视线之内,沈琛仍不出声。
单单坐在那儿,酒杯碗筷干干净净。一副清心寡欲超脱世外的模样,搞得他们这儿是酒池肉林,全是对他沈先生文化人的折辱。
文你奶奶的化人!
沈子安烦躁地掏出一包香烟,自个儿衔一根在嘴角。明明晓得沈琛不抽烟少沾酒,偏要恶意递过去一根,美其名曰:赔罪。
“我爸在家常说七叔你最是脾气好,什么肚子里能撑船,简直菩萨心肠简直不像混道上的。今天是我冒犯你了,真心实意地对不住,来支烟我们化险为夷成不?”
“有心就好了,我不爱抽烟。”
沈琛拂手不接,沈子安还想再接再厉。
不料啃完两块肉的沈音之又是恰到好处地抬起头来张望,朝他这人这烟一块儿皱鼻子。接着凑到沈琛耳边去叽叽咕咕,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七叔,别忘了我们男人饭桌上不该有女人的。”沈子安意味深长:“你总不能为了个女人,不给我面子吧?”
“不给不给。”
沈音之不断叨叨:“抽烟臭,抽烟臭死了。”
“知道了,别胡闹。”
沈琛摆着笑脸斥责,顺势推说下次再抽。
沈子安不情不愿地收回香烟,咔嚓点燃,转而大肆吞吐起云雾,故作感叹。
“来之前就听说七叔身边新养了女人,又是造花园又是请大厨搁洋房里宠着。那时我还不信。”
“没想到真应了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们烟酒不沾、不爱成瘾的七叔最后竟然栽在这么个黄毛丫头身上。难怪大好的鸦片生意不肯做,怕是天天醉倒美人乡连大洋都没劲儿赚了。”
“不过这回拉来的八百斤鸦片全是经过我爸手的,我可是立了军令状必须完好无损脱出手的。还望七叔不要私下阻拦。”
“当然,假如能帮我介绍些客人,我爸肯定会更高兴的。——他老人家这半个月四次遭埋伏,正怀疑内里有鬼,到处抓人审人,火气大得很。”
儿子没有招数用。
终于搬出亲爹压人了。
沈琛慢条斯理:“是该想办法让他老人家开心点。”
“那就当七叔答应我了!”
沈子安大为振作,正经谈起生意来。
什么旧警||察厅长妄想脱离束缚,他们决定合力推上个新的傀儡方便办事。又或者鸦片市场有多大,垄断上海滩的鸦片生意只需蚊子大的成本,足以换来难以想象的暴利……
沈琛始终反应平淡地听着。
倒是身边有人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不到十分钟开始打哈欠。二十分钟之后歪歪斜斜靠在椅子上睡,嫌不舒服,又要往乱糟糟的桌上趴。
小小年纪总不嫌脏。
他不动声色地拦一下,她闭着眼睛说困,迷迷糊糊便靠到他身上来。
五根手指把外套都抓皱了,沈琛微压眉头,想她今晚表现出乎意料地好,到底没挣开,权当惯惯她了。
沈音之呼呼大睡好久,直到散桌不肯睁眼,拽着他袖口歪歪斜斜地往外走,像个盲人。
酒店之外处处是挂满发光的招牌,细碎的霓虹灯光游走于侧脸,她天生眼睫稠密如蝶翼。
沈子安本来只想仔细记个样子日后找她算账的,但不知怎的突然瞧出些骨子里未长成的散漫风情,犹如鲜嫩的水蜜桃即将成熟……
花花公子一时意动,不由自主伸出手。
指尖尚未触碰到确切的肌肤,小姑娘抢先掀开眼皮恶狠狠地瞪他,一声不吭地张口咬。
沈子安本能地收手,下秒钟只见她咬了个空。
抬头扯平嘴角,冲着他露出两排整齐细密的白牙齿,让人想起动物咬人前的磨牙霍霍。
沈琛养得这什么破玩意儿?
沈子安吓得更醉了,脚步凌乱往车里钻。
沈音之反而清醒,活蹦乱跳缠着沈琛聊天。
“你是不是不喜欢他们?”
“我觉得他们也不喜欢你,你们生气好几回。”
“你生气了我还有礼物么?”
“没有。”
沈音之闷闷不乐地扭过头,沈琛不紧不慢地吐出下半句话:“我没生气。”
“你有。”
“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好了。”她改口飞快,眼珠连带着鬼主意滴溜溜地转:“你没有生气,那我有礼物么?我想要你这个眼镜。”
“要眼镜干什么?”
沈琛闭着眼睛养神,睫毛根根分明。
“好看呀。我喜欢。”
沈音之高高兴兴笑着,小贼手悄咪咪探过来,想摸摸。
只是架不住对手太厉害,闭眼睛都能精准拍掉她的手背,留下一层浅淡的红印子。
她立即委屈:“你自己要给我礼物的,为什么打我?”
“因为你乱碰。”
“我没有乱碰,给我了就是我的。”
沈琛:“我还没说给你。”
沈音之灵光一闪又反驳:“你也没说不给我。都是你说话太慢了,我怎么知道到底给不给?”
……还怪上他了?
意识到小孩的逻辑不同寻常,绕再大圈她都能死掰扯回来。沈琛索性不陪她玩辩论游戏,摘下眼镜给了她:“自己玩去。”
沈音之真就听话的自娱自乐去了。
眼镜摘下来带上去,扣在脑门上耳朵后,盯着镜子美美的自己沉浸老半天。
回头发现沈琛睡着了似的,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想去摸摸他的眼睫毛。
结果再次挨手背的一下打。
“又要什么?”
沈琛的脸匿在树影里,沈音之分不清他的情绪,小声问:“你真的没有生气?”
他半天不回话。
小傻子摸摸口袋,声音又快又软:“你要是生气,我就把眼镜还给你。还有两颗糖都给你。”
“不用。”
说不好是什么心情。
大约心软了刹那。
车停下了,小洋房外栽着一颗出生日本的樱花树。天上薄薄的云,月亮,地上的昏黄路灯交织,光影斑驳的落下来,沈琛掀开眼皮。
仍是明灭不定的脸。
仍然高深莫测。
只是漆黑的眼里多了个光点,他表情淡薄,语气舒缓地说:“乖乖去睡觉,明天带你出去玩。“
“真的?”沈音之半信半疑。
“过会儿我去看你,睡着了就是真的。”
“那我肯定睡着了!你都不用来了!”
沈音之推开车门风风火火往楼上跑,转瞬背影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沈琛收回视线,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才冰冷地笑了一声。
*
次日,沈子安存放鸦片的仓库走火,八百斤货物不翼而飞。十天后,被多方操控的新任警察厅厅长交接上任,当晚横尸街头。
沈琛依稀能望见那片熊熊的火光,黑烟滚滚而来。又隐约听到枪响,子弹划破皮肉,鲜血淋淋往外流淌。
但睁开眼后一切荡然无存,他明明身在2018年9月的午夜两点,处于黎明前最深的深夜里。万籁俱寂,膝上笔记本电脑闪着圆形的小光点。
……原来他开完视频会议就睡着了。
这次又做了新的梦。
只有接触那小孩之后才会有新的梦。
沈琛敲了下空格键,尽量记下所有迄今为止的所有信息:
1931年9月百香门初遇。
1932年2月鸿门宴演戏。
1938年2月沈音之死亡。
沈音之,死亡。
沈琛看着烦躁,又改成:1987年2月沈音之意外。
情绪起减轻很多,他接着往下写。
目前出场的人物以及关系:
周笙,得力助手。
陆三省,关系不好的血缘父亲。
沈子安,你死我活的的恶劣劲敌。
这个裹脚布似的长梦犹如一段栩栩如生的真实经历。人物关系完全吻合他所在的现实世界,大致的年代事件又符合民国历史。
只是民国从未有过他们。
故事里的人个个查无此人。
前世今生,平行世界,无论哪个沈琛都不尽信。再说手头资料还不够,1932到1938年之间应该发生过更多、更关键的事……
他得必须补全这个梦。
需要继续接触沈音之。
屏幕发出幽微的光,沈琛眉间满是沉郁。
第二天早上六点,周笙接到电话,言简意赅一句话:“八点公司会议你开,我带她去星娱。”
然后就挂了。
就挂了。
挂了??
周笙:……
说好的不为美色所动呢?
这就开始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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