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杀老子, 已经是件惊世骇俗、天理难容的大事儿。
这一出妻子留遗言, 让儿子杀老子, 当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天下第一诡事。
沈芸如能有这么狠的心
做儿子该不会真要光天化日之下弑父吧
庭院里不分男女老少共计三十余人, 皆投来震惊又狐疑的眼神。
连林娇安都忘了肚皮里哗啦啦往外淌的鲜血,就那么直愣愣扑在地面上, 仿佛僵化。
一时间满场寂静,北风呜呜。
独独被枪指着的陆三省十分高傲,不以为然, 口中甩出冷冷的一声“好你个混帐东西一回来在你娘灵堂外生事, 对长辈兄弟动手,还敢用枪指我,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容得下你放肆”
“什么遗言不遗言,没有影子的东西,话说得好听。”
“我看你就是在上海厮混惯了, 没了家教礼数和廉耻。这次回来给你娘报仇是假,想搅乱我陆家,趁机崩了我抢夺权势吧”
他眼神锐利, 体形高而健硕,五十的年岁只为两鬓添上些许白发, 样貌依旧冷峻好看。
毕竟六位姨太太为他争风吃醋多年来着。
沈琛并不意外他皮囊上的优越, 只是近乎好声好气、轻声慢语地问“你怎么断定没有遗言”
这语气还差不多。
不过没用您
陆三省略带不满, 极有威严地起身, “就凭你娘重病以来, 我日日抽空照料她。而你作为儿子,本该在她身边尽孝,然则三请四催不肯回东北。死活不见一点人影,只有你改头换面沉迷女色的消息一路从上海传到东北,害你娘伤心落泪”
“那是”喜极而泣吧
燕婆子嘴唇扇动,想说自家大小姐挂念儿子多年,担心他小小年纪远离生母家乡,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
后来得知陪伴而去的奶娘死在他人首胜,就深知他逃去别处仍避不开纷争漩涡,免不得万分忐忑,夜里梦魇缠绕。
直至听闻那位嚣张跋扈威风满上海的歌女小姐,大小姐终于安下心,喃喃着他不像他爹,这很好,便落下泪来。
到底不知为谁落得烦心泪,燕婆子便住嘴不多说。
沈琛不作回应,微微翘起的唇角没降下去过,惹得陆三省严厉皱眉,眉宇间挤出一个川字。
“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他大步走来,途径奄奄一息的林娇安,避开小儿子的双手。
眼珠往死去的陆建材身上转,仅仅停留三秒不到,又带着几分厌烦地收回来。
陆三省最是清高。
清高到坚信适者生存,清高到区区后院之争,嫡庶子女厮杀如万虫养蛊王。
他光是在意宏伟大业,并不在乎这点儿事不关己的小伤亡。
因此能够面不改色走到沈琛面前,语气犹如施舍“就算你是我和芸如的儿子,今天入我宅院捣乱,冒犯长辈,我至少有十个理由收回你的命。但看在你娘的份上,我给你十秒钟,但凡你能说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我今日就留你一命。”
陆三省这个人从头到脚满是自信。
不知哪儿来的,好像对自个儿作丈夫作父亲,有着绝对问心无愧无可指责的自信。
多有趣。
沈琛忍不住自肺腑里轻笑一声,“确定没有遗言”
“当然”陆三省胸有成竹“你娘断气的时候,我就在她身旁,我亲口问过她有什么意愿,她说没有,她只求我往后”
“那,这是什么呢”
沈琛手里多了一张薄薄对折的信纸,一股浅淡的香气溢散在空气里。
“大太太”
不知谁脱口而出“大太太房里只熏这个味儿的香,外面买都买不着”
陆三省瞳孔骤缩,一把抢过去看。
上头只有几段。
一是娘恐命不久矣,望你做好万全准备,近日能回东北一聚。
二是自知有错。
下有长长,道是娘年少时鲁莽,自以为名门贵女,才貌双全,该是嫁给盖世英雄,受万千宠爱。
当年一眼爱上陆三省,始终不觉输以林娇娇何处,实在输得万分不愿,不甘,因而加倍痴缠不放。
只是娘十三岁时不明白,直到四十三岁才明白。
情爱不讲究先来后到,不攀比才貌高低,它说不清,道不明,你抢不走,避不开。
是娘圈地为牢,作茧自缚。
倘若你我生前不得见,勿伤心,娘死当是自作自受,不为己怪人。
但我们沈家世代忠良,你外祖父自小教我良善为民,敬长爱幼。
我沈芸如自问这一生不曾害人,不杀生,不食肉,不知为何仍然落此下场。
这好人不做也罢,我欲死前作恶,然身患重疾,只得托付于你。
阿琛,娘愿你,为你跌落山谷死去的兄长阿致报仇,杀林娇安之子陆建材偿命;
为你素未谋面便下九泉的六月大妹妹报仇,杀林娇安二子陆建宁偿命。
杀林娇安。
因她残忍,嫉妒,残害我的孩儿及婢女,多次辱我沈家声名;
杀陆三省。
因他虚伪,自私,默许他人迫害我孩儿,且暗地叛国勾结日本人。
但愿能你将娘的尸身回昔日京城沈家,与我爹娘为伴,与你兄长幺妹团聚。
下土安葬之日,便是我前尘尽忘做回姑娘芸如之时。
再愿我儿一生平安喜乐;
珍爱眼前人,莫成陆三省。
另
我们沈家世代忠良,傲骨铮铮。
我儿一不得兴鸦片,二不能为他国之走狗,否则列祖列宗地下难安,切记
信件到此为止。
确实是沈芸如的字迹,是她的遣词造句以及心声。
陆三省的眉头反复改动。
皱了又松,松了更皱,因为沈芸如走得决绝,临断气时支开他,吩咐燕婆将她所有贴身之物烧得干干净净,分寸不留。
但他看,一看再看。
里头提到他的只有那句杀陆三省,因他虚伪,自私
“不不可能”
男人猛然抬头,双目染红“这不是芸如写的信,她怎么可能让你杀我”
“我问过无数次她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是她自己亲口说的什么都不要,不怨任何人她连林娇安的名字都不想提起,只说爱我自她十三岁起见我就爱我到死,她什么都不怨,什么都不要,只求我往后余生平安到死,这都是我亲耳听到的”
好似忽然想到什么,他咧嘴,迫切地看向燕婆子“当时你就在一旁伺候,你听到的是不是大太太说过人活着多少要犯错,我是男人,我要顾着大局自然管不上小家林娇安胡作非为我概不知情,她说过错不在我,她原谅我,来世还愿意做大太太她就这样说的,她要早早遇上我,比林娇安比林娇娇更早,做我青梅竹马的女子我也答应她,来世陪她游山玩水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你听到了不是吗”
“”
燕婆子默不作声,悬空的手轻微颤抖。
“来人”
得不到回答的陆三省,犹如得不到肯定的孩子,难得心慌意乱,大吼“冬琴,大太太房里伺候的冬琴在哪里滚出来”
转头又不知对谁说“我记得她那天在场,她肯定听着了”
然而迟迟。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几位姨太太不明所以地冒个头儿,加入这场乱局。
所谓冬琴没有出现。
“不必找冬琴,夏琴也不必。”
沈琛语带玩味,好心道“我这还有一页信纸,是留给你的。”
又一张纸。
陆三省,愿你死不瞑目,尝我一生微薄之恨。
沈芸如绝笔。
浓墨重笔十七个字,几乎能够透过字,望见面无血色的女子,已是白头华发。
掩住不住咳嗽的口鼻,用尽力气,一笔一画地长埋下恨意,片刻之后缓缓折平,放进信封。
而后对进门的他柔柔一笑,眉梢眼角尽是情深意重。
骗子
她一直在骗他
可她究竟为什么骗他
难道父兄死在战场,叫她无意间发觉陆家出的一份力
还是沈家旧臣心腹纷纷倒戈他麾下,被她察觉不对劲
因为林娇娇,林娇安,还是孩子们
该死。
她又从哪里开始骗他
明明是个张扬执拗不服输的女人,失去女儿之后,躲在后院小木屋死不肯见人。
然而几年之前的那段时日,沈芸如突然外出,常常站立在他的书房外默望。
她为什么深夜弹琴,为什么反复做他喜欢的点心,又碾碎喂野狗野猫
他以为她仍对他念念不忘,以为她总算安生不挑事儿。
他逐渐作客小木屋,她在他面前好似意外地咳血,找到大夫一看,已是发病后期,只有年的光景。
直至死前。
沈芸如那张柔弱貌美的脸,那番善解人意的话。
她对他谅解,体贴,深爱,夜里永远为他留一盏灿亮的灯,连咳嗽都翻过身去,小心地不让他听到。
这女人为他亲手缝制衣服鞋袜,至死不忘竭力表现对他的依依不舍。
以至于他肝肠寸断,守着灵堂寸步不离。暗暗埋怨她懂事得那么迟,懊悔他发现内心真正的牵挂那么晚,害得这一生没能白首不相离,才过百千个日子便是一遭天人永隔,被留下的是他。
他足足两天两夜没进食。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甚至抚摸着她做的衣衫落了泪。
结果事到如今,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她竟然日夜想着要他的命还要他堂堂的陆三省死在儿子手里
陆三省不禁浑身抖动,抖得像风中一颗内里早被蛀空的树。
“大帅”
林娇安费力地攀爬而来,楚楚可怜地喊“我就说过那女人不爱你,她是骗你的,只有安儿是爱你的,还有安儿肚子里的孩子”
“滚开”
字字如针扎在心上,喉间气血疯狂涌动。
陆三省冷不丁吐出一口血,眼都不眨地踢开林娇安。
他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仍自欺欺人“这信是假的沈芸如不可能杀我”
旋即咬牙切齿地逼问沈琛,“你究竟从哪儿弄来的信纸,找谁仿照的字迹说你说”
沈琛不语,望着他的目光,好似绑在一根浮木上的必死之人。
而林娇安倔强地捏住他的裤脚,如同一株藤蔓,一条妖娆阴毒的蛇,沿着小腿缓缓攀爬而上,双手留下一个个暗红的血掌印。
“妈。”
小儿子稀里糊涂地掉眼泪,想扶她,被她推开。
眼角余光望着死透了大儿子,以及断断续续流血的肚子,林娇安嘴角挂起凄厉的笑。
“怎么就不可能杀你了呢”
她仰着头,非常真诚地说“难道你觉着男女之间犯错的只有女人,只有你不爱的人,而你永远没有错处”
“你在说什么”陆三省横眉立目。
林娇安扬唇一笑。
“我算是看清了,今天反正你我必须死在这,大少爷,你要是说话算话,就留我宁儿一命。”
“要是说话不算话,拉倒,我们母子三人阴间团聚,我宁儿保不准好过你一人孤零零活着。”
她推开哭哭啼啼的儿子,“哭什么,闹什么,边上去,妈有事跟你爸说。”
而后吐出一口半冷不热的气儿,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开口道“我和沈芸如斗了几十年,以为她有多蠢,多痴情,没想到临死能被这蠢货被摆一道。不过还好,我林佳颖活着还有两口气喘,找不着死人算账,绝不会让别的活人好过。”
“说的就是你,陆三省。”
“别的姑且不提,至少沈芸如有件事儿没说错。你,陆三省,确实虚伪,自私,自大还虚荣。”
“孬种一个而已,甭想把所有事都推到我身上”
她咬字很狠,双眼赤红如鬼,想要用尽所有力气。
“世人只知我是你陆三省八抬大轿进正门的六姨太,风光是真的,但你关上房门是怎么对我的”
“呵。”
“鬼知道林娇娇是什么千年祸害,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处就是跟她长得像要不是你陆三省和沈芸如的狗屁算计,何必连累我”
“闭嘴”陆三省被戳中痛脚般,扯住她的头发“闭嘴,你给我闭嘴”
“闭什么嘴我说的不是事实么您忘了”林娇安眉眼妩媚。
“我曾经说过,只要你敢娶我进门,我林佳颖非要闹得你后院鸡飞狗跳,全家不宁”
“我会为难欺负你所有姨太太,尤其是大太太。”
“我不给任何人敬茶,别想我卑躬屈膝,我明个儿就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离我远远的。”
“院子里的孩子真多,吵吵闹闹烦死了,我得想个办法除掉几个,当然最好除掉儿子,给我的儿子让路,家产不要白不要。还有三姨太又有孕了,大太太又有孕,我肚子里还没动静,不行,不能碍路。”
“这一句句话耳熟吗”
“我在桌边说,我在床榻边说,你摸我我要说,你亲我打我耳光,我照样说。”
“明明白白全说了,我这恶妇当得光明正大,而你陆三省,做什么了”
陆三省脸色铁青,枪改指着她的眉心,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低声胁“我杀了你”
她耸肩,高傲,不以为然。
“你说有意思,没见过我这样的女子,你给我改名林娇安,让我进门,这后院之争你就看着,毕竟你当我是玩物。”
“你当天底下所有女人,所有孩子都是玩物,棋盘上杀来杀去的子儿。年轻时候觉得,只有活到最后的才配得上你,年老觉得,只有活到现在还不图你权势,而只像傻子似的爱你的女人,才能真正做好陆三省的女人,让你安心不必担忧饭菜里有毒。”
“你爱过谁啊,别装了。”
林娇安乐不可支,“你连儿子老子都不爱,何况女人,何况沈芸如和林娇娇。”
“你不过是爱自己的痴情模样,爱权势;又爱自己清高不为权势所动的样儿,所以想尽办法给自己找借口,掩盖真面目。”
“恐怕就连灵堂这两天,你都做戏欢快吧”
“我没读过多少书,很奇怪为什么世人只怪女子而不记恨男人。”
越说越激动,语速飞快“如今大家都说我最毒妇人心,说你始终被蒙在鼓里,感天动地你俩的阴差阳错。可惜依我看来,你这守灵堂的两天,伏在棺材上痛哭流涕。多半觉得,啊,我陆三省英俊潇洒,权势滔天,如今这事儿来得恰到好处。必定一心算着吧我该咬几粒米,我该掉几滴眼泪,从左眼掉,还是从右眼掉我要不要为爱发疯,疯到什么”
“我让你别说了林佳颖”
一声暴怒,砰然枪响。
恶妇双目圆睁,面带讥诮的笑容缓缓仰身倒下。
“妈”
陆建宁伸出双手,长哭破空。
陆三省胸膛剧烈起伏,抬眼怒斥“贱人,还有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孽种,今天我就杀了你们,给芸如报仇”
奶娘见势不妙,上前一步挡住自家小少爷。
“大帅疯了,小少爷快跑”
她推他一把。
他的机灵聪慧,早被一场乱糟糟的恶人互咬大戏弄没了,如无头耗子般乱窜。
他到哪儿,枪声紧追到那儿,人们避之不及,接二连三地倒下。
雪地晕染开一朵朵红艳的花。
陆建宁张皇失措,咬牙朝看起来全场唯一,冷静且安全的沈琛身边跑去。
陆三省的枪又移了过来,又对回沈琛,唇边咳嗽处几丝雪,眼神浑浊灰白。
“你、你。”
他花一会儿功夫才辨认出这个儿子,说“滚,我不杀你,你给我滚”
沈琛徐徐摇头“做事讲究有始有终,我还剩下一条命未取。”
“您看是”
“我来动手,或您自己来”
笑容温柔而凛冽,你看,且仔细去看,必能看到里面藏有一层冷漠,杀意在底边无声流淌。
陆三省近乎透过他看到了沈芸如,她的笑容就是这样的,死前费尽心思的作戏,将他玩弄在股掌之上
“你,怪你。”
活人没办法找死人算账,活人只能找活人算账。
故而陆三省揪住面前的儿子,语无伦次的斥责“要不是你不肯回东北,要不是你来迟,她是不会死的今天不会闹成这样所以是你的错,明白吗全是你的错芸如真不该生你,不该留你早有算命的说过你命里煞气重,而你哥哥阿致五岁有个坎儿,过去之后能够辟邪旺宅“
“那年寺庙祈福生死关头,芸如不该留你指不定是她左右坐着两个儿子,她伸错了手不然该死的就是你,阿致活着绝不会走到这步,他不像你贪生怕死,他不会离开你娘,不会离开东北。只要有他在,定能哄得你娘开开心心,就不会”
“”
指责辱骂受过千千万次,命里有煞似是新说法。
沈琛低头摩挲着手指,尽管用了手帕,白手套上仍沾了血点,擦不掉。
“您不肯自己来,那就只能我来了”
他好整以暇。
衬出陆三省的狼狈,一时惊醒,放眼望去他所应有的敬重爱戴通通消失殆尽,众人一脸怪异。
他无法忍受。
什么爱呀恨呀真的假的打结缠绕,他爱自己,但连真正的自己都无从爱起。
假面被戳穿的一瞬间,他便难以存活。
“沈琛,你是我的儿子。”
语气陡然舒缓了,他提起一个诡异的微笑,“沈芸如不愿意你像我,可你是我的儿子,流着我的血。”
“你终究像我,会成为我,至多是沈三省罢了。”
“既然你娘给你那么多愿,我作为你爹也给你留个愿,我愿你”
“数十年后便如今日的我,家破人亡,被自己的儿子逼死在众人眼前”
说罢,伸手扣住周笙的枪,望他手上一摁。
一代奸雄陆三省,如小山般轰然倒地,死在大雪里,死在自己手上。
挺体面的。
陆家众人不可置信地安静会儿,陆续传出无措、恐惧、后知后觉的哭声。
“给些钱打发了,送他们离开东北,不准再提起陆家。”
沈琛如是发话,周笙当即去安排。
他转身,一块石头划过脸际,破了皮。
是陆建宁,稚嫩的眉目已被深沉的恨意所填充。
他眼疾手快捡起陆三省的枪,咔擦咔擦板动扳机,可惜一枪之后尚未上膛,打不出子弹。
“七爷”
外头涌进来人,压住他双臂。
“放开我”半大小子嚷嚷着“都是你,你害死我爸妈,我杀了你”
“想法很好。”
沈琛噙着淡笑俯身,指尖抹去他眼角的一点血,“不过痴人说梦。”
这人怎么像妖怪。
陆建宁开始对他又恨又怕,因为满院从他开始笑,到现在小半个时辰,人死光了,只剩下他笑容不变。
“放开他。”
沈琛往地上扔了厚厚的一沓银票,没什么所谓地说“捡起银票跑吧,我只开两枪,打不中你就放过你。”
“你要是能从我的手下跑了”
他的眼珠滑过来,漆黑死寂“我叫沈琛,待你有底气的时候,尽管来上海杀我。”
手下见着眼色松开手,小子犹豫掉两秒钟,捡起银票疯跑,如一头绝望逃窜的小兽。
沈琛随便开了两枪,离他远得很,他回头一瞪,转入拐角消失。
“就这么放过他”下属摆明的不认同这个做法。
“不进上海就算了。”
沈琛手指微动,枪从指尖滑落,连带淡淡的一句“只要他踏进上海,就杀。”冰冷落在地上。
周笙动作很快地安排好一切,已经运走棺材,望着一地七八具尸体问,“沈先生,这怎么办”
沈琛想了想。
“烧了吧。”
再没有比一场大火来得更好的死亡了。
仰头是澄净白雪,再低头瞧见陆三省,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摘下手套,丢在他的眼睛上。
轻轻地说“抱歉,要让陆元帅失望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家。”
“又哪来的儿子”
他转身离开,身后大火熊熊。
回去还是坐火车,隆隆穿过很深的夜色与暗淡的月光。
山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山洞外也不过光亮依稀。
沈琛支着下巴,长久凝望窗外,突然开口问“周笙,什么叫珍爱”
周笙一个激灵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醒来,脱口而出“珍惜她,爱她。”
沈琛尾音长而散漫“那什么是爱”
“”
孤儿周笙无言以对,半晌憋出一个“分很多种。”
“沈芸如对陆三省是爱”
他手里把玩着信纸,眉目淹没在黑暗之中。
周笙努力转动自个儿的大脑,硬着头皮回“爱吧。”
至少爱过。
“林娇安对陆三省”
这题有点难,闷头思索片刻,吐出两个字“爱吧。”
不然她手段那么多,朝夕相处几十年,为什么不对陆三省下手
今日重伤被陆三省无视多次,伤心愤怒之下才撕破脸皮,想来有爱。
不过爱恨交加,里头还掺和着更多对陆家权势的爱
搞不清楚。
下个问题又砸过来“陆三省对林娇安呢”
“”
这题真的难,周笙眉心纠结,觉得还不如让他出去赤手空拳以一打十来得干脆。
更换问题“陆三省对沈芸如”
这不更难了么
周笙无语凝噎,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还没有爱过别人,也不能爱人,否则我就没法为您做事了,沈先生。”
以防万一,他又补充“不过也许您以后会爱上别人,您能明白的。”
好在沈琛不再问了。
沉默无声无息地往周遭蔓延,他昏昏欲睡,面无表情地与困意作对抗。
火车在山洞里进进出出,光明明灭灭。
倏忽。
对面冒出打火机的一小簇火光,犹如一条火舌头,迅速吞没折叠的信纸。
“不,周笙。”
“我永远都不会明白。”
沈琛眸里跳着微光,嗓音低低“因为我不需要。”
三天之后,火车停靠上海。
正是大年前夕,火车站挂满红灯笼,尽管飘着雨丝,不大的站台里依旧挤满了人。
沈琛下车之时,不远处有个深灰鸭舌帽、宽松立领大衣打扮的小伙子。
原本支着一条腿浪荡公子哥儿似的,嘴边叼一根狗尾巴草坐着,懒懒散散地喊“卖报纸,好便宜的报纸。”
实则双手空空,半张报纸都没有。
余光划过沈琛的侧脸,他拍拍屁股一跃而起,如鱼般灵活钻进人群。
他个子矮,不过方位拿捏得转。
七弯八绕到沈琛身边。伸手拉低帽檐,外套内袋掏出一卷报纸,抖了抖,在他身旁吆喝“报纸卖报纸。”
他并不理他,几次都经过他。
小伙子穷追不舍,终于用报纸敲他的手肘,粗声粗气道“先生,买不买报纸”
沈琛斜一眼,“怎么卖”
“五”
嗓音飘高好几个声调,他察觉了,故作咳嗽“五块钱”
“什么报纸要五块钱”
“这是个骗子吧”
路人脚步不停,口中道“别人五毛钱都不要的玩意儿,小小年纪做奸商”
小伙子有些着急,凶巴巴“就是五块钱,我的报纸很好,值五块钱”
小傻子走哪儿去都是傻,言辞间透着傻气儿,一开口便暴露。
沈琛眼神扫过报纸,看着她“你的报纸被雨打湿了,还要卖五块钱”
“必须五块钱”她顿了顿,卖个机灵“您看着是个好人,不然十块钱也可以。”
沈琛掏钱给她,被许多人摇头叹气,说他钱多没处儿花。
他往前走。
小傻子手心里兜着钱,木呆呆在原地站会儿,往左歪头,又往右,下秒钟再翻出一支玫瑰花来。
“先生,先生,那个五块钱的先生”
她快步追上来,围巾帽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块秀气的鼻头。
“再买个花吧”
刻意的粗声粗气“二十块钱,你可以带回家送给家里的小姐。”
然后你就会发现她不在家里,而是用着这新鲜的二十五块钱,坐在街边小店里吃饺子尝小酒。
出人意料,沈琛回“我家里没有小姐。”
那我是谁
哼,男人出门在外是这样的。
家里有太太非说没有,十八个风尘女人偷养着,在外又是清清白白柳下惠。
你就装吧。
“没有小姐,你去找个小姐领回家过年呗。”
沈音之捏着嗓子“实在不行,送给你旁边的先生也可以,我看你们很要好的。”
无辜中枪的周笙“”
沈琛考虑会儿,“也行。”
他又掏钱给她,接过花,还问“这下没有别的东西要卖给我了吧”
沈音之下意识摸摸口袋。
“没有了。”
“那你走吧。”
“再见。”
怎么觉得哪儿不对劲呢
沈音之摸摸头,擦肩而过的瞬间,鸭舌帽被掀开,一头黑绸缎般的长发乱蓬蓬掉下来。
果然被发现了
回头撞上沈琛似笑非笑的危险表情,她毫不犹豫地一手勾上去,笑嘻嘻地夸“你好聪明呀”
“这次怎么溜出来的”
他沉沉问“我走之前,说过什么”
不好,这是要算账。
沈音之转而双手抱上去,一脑袋扎进怀里,装模作样地呜呜“我好想你,太想你了,你终于回来了。”
“你根本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外面天好冷,床好冷,枕头冷,我的心更冷。”
“呜呜呜呜呜呜呜。”
啜泣一阵子,脑子里拼命回忆以前饿肚子的情形,真给她逼出点泪眼朦胧的水光效果来。
赶紧抬起下巴,满脸湿漉漉,娇声娇气地问“我都抱你了,你怎么不抱我,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我的吗”
他不答,她当即哭诉“那我是一厢情愿,我太伤心,简直不想活了,呜呜呜。”
“”
小孩乌溜溜的一颗脑袋都是冷的,白生生的耳朵,更冻得东一片红,西一片红。
不知在火车站等了多久。
好歹这次她没想着逃之夭夭,只是存心恶作剧来了。
沈琛不太用力地拥住她,一只手掌覆盖在她的头上,下巴抵着额头,以此挡去细细沙沙无尽的雨丝。
这天地之间究竟有多大。
又有多小
他不经意的,在脚边一块水洼中瞧见相拥的倒影。
路人来来去去,水波圈圈涟漪荡开,整个世界就在这里,颠倒,缩小。
“阿音。”
他感到自己浑身冰凉,听到自己轻微的声音,“我爹娘死了。”
“往后我就真的没有亲人了。”
一声心底钻出来的无奈叹息。
在它溢出唇角之前,连他都不知道,身体里竟然藏着如此软弱的叹息。
“没关系嘛,人都会死的,死了就没了,你就不用记着他了。”
小孩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洒脱“我从小都没有家,没有亲人的,你看我照样好好的,是不是”
他反问“是么”
“当然是的。”她拍拍他的后背,声音清脆“而且晚上有我陪着你,白天你去外面玩还有周笙天天陪着你。”
自缝隙里看一眼周笙“你喜欢陪着他,是不是”
周笙面无表情“是。”
“回家把”
她迟疑,十分照顾他心情“还是你现在比较难过,想要抱着”
沈琛垂眸不语。
视线之内有雨,有水,透明色,一眨眼变成流不完的红色。
血。
火。
身体里仿佛侵入一股寒雾,他拼了命地紧紧拥抱她,却又无比冷酷地想着
他不要爱。
绝不要那种狰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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