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昭身上的东西全都扔了, 他冲进屋里, 一路上看不见听不见任何人任何声音, 在看到躺在床上的婆婆的时候, 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声音哽咽地叫道“婆婆”
双手发抖地去摸她放在被窝外面的手。
那只手还带着一点温热。
他将婆婆那只苍老的手握在掌心里, 使劲搓着想让它暖起来“婆婆、婆婆”
这才听到周围有个人在说话“宁婆婆是人迷糊过去了才从五婆家送回来的。五婆一大家子的人都听见了,宁婆过去交代了自己的后事”
闻昭不肯相信, 正要把咒他的婆婆的人赶出去,却看到床上的宁婆婆突然睁开了双眼,眼睛比以往健康时候更有神采, 脸上的蜡黄也逐渐褪去。
“昭昭”
闻昭立马答了一声“婆婆我在”
“昭昭啊, 婆婆的日子要走到头了啊”
“婆婆”
宁婆婆摸了摸他冰凉的脸“傻孩子,婆婆早就心里有数了, 人老了都有这一遭。活了这么多年婆婆也活够了,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婆婆不要、婆婆别、你别”闻昭跪在床前泣不成声。
宁婆婆朝着站在门口的庄颜伸出另一只手“颜颜,你来。”
屋子里的人都识相地避到了外面去让老人留遗言。
庄颜在老人家似乎能够看透一切的目光中走到她面前, 蹲下身来, 低低地叫了一声“婆婆。”
宁婆婆反而笑起来“婆婆临走前等到了你, 我的昭昭以后就有指望了, 婆婆心里高兴着呢, 你们俩别难过了,啊我有件事要交代你, 颜颜, 你一定要做到。”
庄颜点头。
“当年跟我哥失散后, 我跟一个年幼时的好姐妹一起继续往前头走。我们俩都是无亲无故的,就当彼此是亲姐妹一样了。这些年我跟她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络,她在大城市里头,日子过得还不错。我跟她提过我这个孙子,你带昭昭去找她。我走了以后,这村子里头啊”宁婆婆长叹了一口气,“昭昭活不下去。这是件麻烦事,但我没别的人能指望了啊。老天爷终究是长眼睛的,在我走之前把你给送了来,颜颜,这件事你一定要替我办到。”
闻昭一边哭一边叫婆婆。
庄颜走上前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做了一个守护者的姿态,对着宁婆婆郑重其事地点头“我答应您,婆婆,我一定做到。”
“我那妹妹姓王,人在嘉兴。”宁婆婆从枕头下掏出一个信封来,封皮上写着一串详细的地址,“你照着信上这个地址能找到她。她知道我在这世上也就放不下这个小孙子了,曾经跟我做过保证,哪天我有个万一,她会替我照看着昭昭”
她的声音慢慢地低下去“我自己的儿子女儿没教好,只能指望外人了,唉说什么血亲血亲,再亲的血脉都比不上良心,人一丧了良心,就什么都指望不上了”
“我去了以后,这家里头的东西,你们就别跟那些人争抢了,争不过那都是丧了良心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为了这点家底争得头破血流,不值得。”
庄颜点头“我知道,我们不跟他们争。”
宁婆婆目光慈祥而又清透地与她对视着“其实该把昭昭托付给我哥的。可惜几十年没见,我哥没了,他那些儿女我一个也没见过,没有做好长辈,自然也没脸指使人帮我照看孩子。颜颜,你可一定、一定要把昭昭带到。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就是被他爹妈害了,被我拖累了,唉你也是个好孩子,可惜也是不能托付的唉”
婆婆似乎看出了什么似的。这语气,分明是知道庄颜无法长久留在这个世界庄颜的心跳都开始加快。
跪在地上的闻昭哭得喘不过气来“婆婆没有拖累我,是婆婆养大了我,婆婆、婆婆你不要丢下我、婆婆”
宁婆婆喘了口气,脸色又开始变得灰白“昭昭”她忽然声音严厉地喊了一声。
闻昭擦了一把眼泪“婆婆”
“婆婆的话你听到了没有不许跟那些人争,他们要就让他们拿去,你走、走得远远的,跟姐姐去找姨婆,再也别回这里,把这里的人和事都忘了、全都忘了。昭昭,你一定要答应婆婆”
她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死死地盯着闻昭。
庄颜知道这是老人就快要离开了。可是她不懂,为什么婆婆一定要闻昭答应她以为婆婆是说给自己听的,原来她是说给闻昭听的吗
闻昭低着头不肯说话。
宁婆婆将放在庄颜手中的那只手收回去,两只手死死地抓着闻昭的手“昭昭你听见了没有婆婆咽了气你们就走你现在答应婆婆、好好听话就是对婆婆的孝心了,孝顺不在那些身后事上头,婆婆两眼一闭也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闻昭不说话,她又从嗓子里爆发出一声大喊,“昭昭你要让婆婆死不瞑目吗”
闻昭声音发抖地说“我、我答应婆婆。”他终于又哭出声来,嘶哑地喊道,“听婆婆的、我都听婆婆的”
宁婆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彻底地闭上眼睛,软倒在床上。
还不等庄颜和闻昭有所反应,外面就涌进来一大堆人,几个妇女直接爬到床上拿了寿衣要给老人换上,一边动手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屋外传来说唱一样的哭腔。
这小小的土胚房里再也没有了安宁。
人冲进来的那一刻,跪在床前的闻昭差点被人推倒,庄颜一把将他拉起来,赶紧避开到了一边。
这还没完,她们还是被进进出出的人推来推去,很快就被推出门外。
范三叔在堂屋里冷冷地看着两人说道“我娘死了,她老人家的丧事要在这屋里头办你们这些外姓人都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添乱”
从山上回来见到宁婆婆闻昭就一直在掉眼泪,可真的等到婆婆咽了气,他反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安静得可怕。
此时被范三叔这样驱赶,他也一言不发地拉着庄颜就往她的房间走。
他声音嘶哑、语气却非常冷静地说道“姐姐,把你的箱子拿走,不能留给他们。”
这个十一岁的少年,仿佛一瞬间就长成了大人。
“我们先去五婆婆家借住一下。五婆婆人好,那些野物和柴火都拿到五婆婆家去,她的儿子媳妇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那你的东西”庄颜担心地看着他。
闻昭的声音冷得有些吓人“都给他们,我答应了婆婆不跟他们争。”
庄颜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又更加用力了一点“我们走。”
虽然婆婆说了不必管她的身后事,但不用闻昭说她也知道他不可能就这样跟她离开。
她们两个拿着一大堆的野物和柴火去了五婆婆家。
离开的时候,范家的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全都追在她们两个后面嘻嘻哈哈地骂“没爹没妈的野种”“没人要的要饭花子”“狗杂种滚出我们村子去”
庄颜想要去教训他们,反而被闻昭拦了下来。
他原本温热的手此时冰凉冰凉的,庄颜的怒火一下就转为担忧,她一边看着闻昭,一边拉着他快步离开。
五婆婆的儿子和儿媳们原本脸色很难看,但看清了庄颜拿的一大堆野物后立刻双眼放光,脸上也是直接多云转晴。
庄颜刚把东西放下他们就全都抱走了“我们家人多得都要住不下了,可没有多余的床铺给你们,你们要住在我们这儿就去睡柴房吧里头堆满了柴火暖和得很,给你们住了我们家牛还得挨两天冻”
两家离得不远,拎着行李箱的庄颜和闻昭一起进了柴房里,还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哭丧声。
范三叔也不知道找了哪个专业哭丧的来,那声音一声高一声低,非常有节奏感,声音极具穿透力,哭的同时吐字还非常清晰。
仔细一听“我滴那个娘啊你怎么就舍得丢下我们去了啊”
原来是宁婆婆住在村子里的女儿。
宁婆婆从摔伤到躺在床上,再到这几天能下床,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人。
人去了她们倒是来的都很快,哭得也很卖力。
柴房是个看起来就不太牢靠的单间,屋顶上盖的是茅草,屋子里一边靠墙堆着整整齐齐的木柴,另一边则是枯黄的绒草和一些枯枝败叶。角落里铺着厚厚的一层绒草,还有被牛躺过的痕迹。
庄颜到墙根上把行李箱放下,然后担心地看着一言不发的闻昭“昭昭,我知道你难受,你要是还想哭就哭,我不看你。”
闻昭摇了摇头,哑声说道“姐姐,你要跟我一起住柴房了。”他使劲揉了揉脸,低声说道,“我想看着婆婆入土。”
“嗯,我陪你一起等。”
“就快过小年了。那些人怕耽误他们过年,又嫌弃死人触霉头,婆婆很快就会埋了,我们不用等很久。”闻昭语气冷静得有些可怕。
庄颜快速地用绒草靠着干枯叶子铺出两个简易的床来,她从行李箱里拿出围巾、羽绒服什么的铺在了草上,又掏出两盒饼干和一袋牛肉干来,然后拉着闻昭坐下。
“早点入土为安也好。再说婆婆早就看透了他们是什么人,磕几个头哭几声丧也改变不了他们什么。丧事办得是不是风光婆婆也不在意。”
闻昭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膝盖,他低声地说道“我知道。”
“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你要是想喝热水的话,我拿饼干去跟外面这家人换。”
“我不想吃。”
“那我放在这里,等你饿了再吃。”
庄颜将两件毛衣披在闻昭和自己的身上,学着他的样子靠着绒草堆把下巴放在膝盖上。
柴房里的两个人安静下来,透过茅草屋的缝隙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一点变暗。
他们在山上跑来跑去得折腾了一天就吃了几个馒头,庄颜早就累了。再加上婆婆去世,她非常担心闻昭接受不了会出什么问题,精神也是一直紧绷着,现在微微松懈下来,深深地疲惫感席卷而来。
柴房外传来五婆婆家里的人说话、做饭、走来走去的声音,更远处是热闹的哭丧声,随着夜色越来越深,那些声音逐渐变低了、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伸手不见五指的柴房里,庄颜终于坚持不住了,歪倒在草堆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闻昭看到她睡着,他轻手轻脚地扶着她躺下,然后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全都盖在她身上。
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她许久。
明明夜已经很深了,五婆婆家的人也全都睡了,柴房里一点光也没有。
他却好像能够看清楚她的模样似的。
看了不知道多久后,他慢慢地朝着她的睡颜伸出手,一点一点的靠近,他可以清晰地听到她清浅而又绵长的呼吸声。
在即将触碰到她的脸的一刹那,他仿佛被什么蛰了一样突然惊醒,猛地将手缩了回去。
闻昭突然站起身,在一片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向外走去。
他推开那扇透风的破门,回身,轻轻地拉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厚厚的积雪当中,越走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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