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啊……”
我再次以醉生梦死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时, 我已经不再身处水中,而是和方才下水前一样——准确来说, 我稍微变换了一下姿势, 像条死狗一样四仰八叉地摊开手脚, 呈“大”字形扑倒在泳池边的躺椅上。
顺便一提, 这句“天国”具有双重含义。其中一重是普通的“这里快活似神仙”,另一重则是“老子刚才差点升天”。
一番酣畅淋漓的水中运动之后, 许多张躺椅在泳池边缘整齐划一地一溜儿排开, 各种人、各种非人生物以各种姿势花样摊平,形成一道独特而亮丽的风景线。
其中,清光面戴一副酷似时髦女星的太阳眼镜,正熟练地向自己白皙细嫩的皮肤上涂抹防晒霜;安定手持一把色彩明亮的儿童水枪, 正兴致勃勃朝池中嬉闹的大兄弟们挨个儿滋水,五分钟后他就被兄弟们一起拽到了水里;而在我左右两侧——
“哈哈哈,说的没错。这可真是极乐啊,极乐。”
“哈哈哈哈哈, 那还用说!!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乐园!!!”
——左边是和蔼可亲的三日月宗近,右边是平易近人的黄金土豪p, 两位颐养天年的老人家并列而坐。同样爽朗的笑声从左右两侧同时响起,化为一段余音绕梁的立体环绕声,在我耳边循环播放。
吉尔伽美什仍像先前一样,手中摇晃着装满香槟的晶亮高脚杯, 每一滴浅黄色的酒液都清澈透明, 在日光下反射出近似金钱的诱人光泽。
而三日月杯中同样盛满清透的浅黄色液体, 乍一看也像是酒水,不过我用心多看了两眼,就发现杯中零星漂浮着好几样点缀:
菊花,枸杞,以及金银花。
……真健康啊。
“怎么了,杂种?一直东张西望。”
由罗正和贞德alter她们一同在水中玩儿沙滩排球(当然,贞德施力时只用一根手指),三日月笑吟吟地看着,时不时也倾身与由罗交谈些什么。吉尔伽美什大约是一个人“哈哈哈哈哈”笑得腻了,便冷不丁地将话头抛向我道:
“哈,让本王猜猜。莫非,你是沉迷于本王完美的肉|体,看呆了吗?”
“唔咳!!”
我险些将口中的果汁喷出一米远,忙不迭地把屁股向后挪:“不敢不敢,我只是随便看看。”
“哼。你这家伙,懂得谦卑识大体倒是不坏,但一直在本王面前战战兢兢、畏手畏脚,也令人甚感无趣。本王隐约觉得,这种态度很像是一个蓄着小胡子的西装男人……”
吉尔伽美什一手抵着额角,就像惯于忘事的老年人一样阖目沉思。
“奇怪啊。在本王的灵基记录中,应该没有遇见过那种男人才对。”
“不,这个……”
那不就是远坂时臣吗?!不就是那位思想成熟、战法犀利,不惜下血本重氪召唤英雄王,却因为无法让他愉悦(?)而惨遭捅肾的悲剧御主吗???
虽然我并不讨厌时臣先生,而且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体验时臣的结局!!但愿悲剧能够在他这一代终止,拜托了!!!
“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幸好吉尔伽美什很快便厌倦了搜索记忆,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来冲我随意一摆。
“难得的夏日,本王也不会计较你的失态。你也是,难得生了一副可圈可点的脸孔,一直皱着眉头又算怎么回事?即使是价值连城的璀璨宝石,如果一直埋藏在土中,没有经过修饰打磨,也不过就是寻常的瓦砾罢了。”
“诶。”
由于前所未闻的意外台词,我不由越发错愕地挑高了眉梢:“你说我的脸……什么?”
“?”
这次吉尔伽美什也面露意外之色,“怎么,难道从来没有人夸奖过你的脸吗?虽说你也不算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和本王的审美之间相去甚远……不过,作为普通杂种来说,也算得上是眉清目秀了。”
他略顿了一顿,又将一对鲜明锐利的红瞳微微眯起,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道:
“英灵就罢了,他们的眼界标准原本就与常人不同。但是,如果你从未被人类称赞过容貌,那就只可能意味着两件事。”
“两件……?”
“其一是好事,说明你一直生活在不以外表,而是以能力或品行评断他人的环境里,所以无人对你的相貌评头论足。你的使魔,你的职场伙伴,大概都是如此。至于其二……”
“——杂种,你没有被人‘宠爱’过吧?”
“…………”
倏忽间,些许杂乱无章的断片从脑海中一晃而过。
几乎是毫无障碍地,我立刻便理解了英雄王话中的含义。
都说“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一般来说,家中长辈总会把年幼的孩子视为掌上明珠,越看越是玉雪可爱。
除了个别笃信“打是亲,骂是爱”的特殊人种之外,父母也好,上门拜访的亲戚朋友也好,多少都会抱着孩子夸上几句:哎哟喂,我们家宝贝儿真好看,你看这鼻子像爸爸,眼睛像妈妈……
如果孩子原本就容貌端正,那自然更不用说了,分分钟被家里爱不释手的大人们夸出花来。
不过很显然,我并没有这种记忆。
“我……也算好看吗?”
我两手捧着一直自认为平凡无奇的脸庞,一时间怅然若失。
正如吉尔伽美什所说,如果这副皮囊足以令他另眼相看(说的也是,毕竟他不可能像撒币一样到处播撒“王的宠爱”,当年遭到他性|骚扰的伊丽莎白也是个电波美少女),那么迄今为止,“没有一位亲戚长辈夸赞过我”这点确实很奇怪。
当然,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是的。我确实……没有被异能以外的‘家人’疼爱过。”
我低眉敛目,将双眼隐藏在垂落的刘海和手中精致剔透的玻璃杯之后,心中明白自己此刻的表情不会好看。
“除了母亲之外的‘家人’,我从记事以来就没有见过。即使是抚养我长大的母亲,她也一直非常讨厌我的脸,更不可能夸我长得漂亮。”
——【孤身一人】。
——对我来说,那就是在我觉醒异能之前的“真实”,也是我过去在梦魇中无法摆脱的诅咒。
在十余年朝夕共处的记忆中,就像全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一样,母亲一直以表情匮乏的冷淡脸孔与我相对。
没有慈爱,也没有怨言。
母亲漆黑的眼瞳中只有空洞,仿佛所有情感与生命力都被蒸腾殆尽一般,让人联想起无波的深潭,干涸的枯井,以及野火焚烧之后空无一物的荒原。
而我直到她消失无踪以后,借由加入异能特务科、查阅案卷和手记,才得以了解她这种冷漠态度的缘由。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母亲一直都讨厌着我】。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再见她一面,好好地和她谈一谈。否则,我永远也不可能喜欢上自己。)
(母亲当年不告而别,一定是被卷入了某个事件。只要我继续追查这座城市的犯罪者,总有一天——)
“讨厌孩子的脸?还真是个奇怪的母亲……不对,等一下。”
吉尔伽美什懒洋洋地随口应着,忽然蓦地噤声,随即恍然大悟般深吸了一口气道: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吗。小丫头,你——”
“……”
因为不愿听见他之后的结论,我下意识地将脑袋埋入双膝之间。
“——你还真是个命途坎坷的杂种啊。不过,这又算得上什么!!!”
“啊?”
好像,和想象中的发言不太一样???
“怎么,一脸措手不及的呆相?你以为本王会同情你吗?会嘲笑你吗?大错特错!你固步自封、妄自菲薄的理由,本王已经充分理解了!正是在此基础上,本王要作出王的裁断!!”
我被英雄王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倒,片刻间哑口无言,只能怔怔听着他目空一切地昂然笑道:
“亏你还是本王和恩奇都的fan,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听着,柚木茜!”
“你是被什么人、以什么理由创造出来,和‘你想成为怎样的人’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既然你早已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为何还要对昨日的残灰耿耿于怀?蠢材,背离造物主这点小事,恩奇都早在千年万年之前就做到了!!”
“——————”
……啊啊。
这是何等振聋发聩的话语啊,我想。
这位大王,果然不是一开口就只会哈哈哈的纯正搞笑角色。auo即便沙雕,隐藏在沙雕之后的通达睿智也足以震颤心房。
(……呃,这话似乎不太像在夸人。算了,无所谓。反正王也不会在乎。)
“吉尔,你叫我了吗?”
就在我心潮澎湃、感动之情无以复加之际,忽然听见恩奇都柔和带笑的嗓音传来。接着我只觉眼前一暗,从我们头顶硕大的遮阳伞边缘,倏地探出了一个长发飘拂的绿色脑袋。
“恩奇都?为什么你会在上面……”
“啊,抱歉。”
恩奇都轻盈地倒挂下来,绑成马尾的长发如同柳条一般在我眼前晃动。
“刚才,我听见master在和吉尔谈论你过去的事情,所以稍微有点在意。如果master不希望我知晓的话,我只能向你道歉了。”
“哪里,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题。只是我怕打扰大家的好心情,一直没找到开口的时机。”
我连忙摇头,“而且我早就说过,因为有你们在,我早已不再像当初那样懊恼纠结了。除了母亲以外,我一点都不在乎血缘意义上的亲情宠爱,因为我的‘家人’就在身边。”
没错。
尽管尚且无法心无挂碍地喜欢上自己,但如今我已经能够相信,自己的人生绝非一无是处。不仅是为了给过去的母亲一个交代,更是为了守护自己从今而后的人生,我才会站在这里。
“是的,因为有大家在——”
然后,我感觉到熟悉的热度覆上手背。
岩窟王好像自我身后的阴影中凝结成形一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伸手,苍白的五指从我手背上拂过,粗砺掌心如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触,旋即复又分开,虚虚拢着我的手,保持着一点克制的、亲近而不狎昵的距离。
我回头望去时,恰好就撞入他稳定如礁石的眼光里,一如数年前初次相见,不移不改。
而他沉声道出的话语,与方才恩奇都活泼的开场白大同小异,也正是岩窟王初次受到召唤时所说、长年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虽然说多了都被玩成了梗,但此刻听来,依然不减其动人。
“茜。——你叫我了吗?”
“……”
按照通常套路,这会儿我应该回答一句“并没有叫”或者“我叫的是大家”来与他抬杠。
但鬼使神差地,迎上他笃定目光的瞬间,我想也不想就脱口答了一句:
“嗯。我是叫了……”
轰隆!!!!!
最后一个音节尚在喉头,我便只听见当头一阵巨响,整个遮阳伞居然不堪重负地冲我压了下来!!!
不是,恩奇都有这么重吗?!!
“小心!”
岩窟王也顾不上再与我对话,当下不假思索地将我一把拖开,避开眼前轰然落地的重物。
而后便是“扑通”、“扑通”好几声听着就痛的沉闷钝响,贞德alter,萤丸,不知为什么还有由罗,一个接一个从遮阳伞顶上直线坠地。虽然他们都及时采取了防御姿势,但事发突然,到底还是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下。
顺便一提,由罗有贞德柔软的躯体作为肉垫,所以完全没有承受坠落的冲击。这会儿她正晕晕乎乎地冲我打招呼:
“茜姐姐,对不起……我们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各位……你们,什么时候……”
大意了!因为泳池中玩耍的小伙伴太多了,我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我才要问你呢!!”
贞德alter反应奇快,翻脸也奇快,对自己和众人暗中听壁脚的事实只字不提,不由分说就冲我倒打一耙道:
“说好解决案件后就告诉我们你的过去,结果我们还一无所知,你就和外人兴高采烈地讲个没完?!开什么玩笑啊!!”
不是,那个。吉尔伽美什是恩奇都的家属,我的(潜在)金主,理论上应该不算外人吧。
话虽如此,我也自知理亏,于是讷讷地缩起脖子道:“对不起啦,alter亲亲。不过你看,你们也都听见了……”
“谁听得懂啊,你们两个一来一去的古怪哑谜!给我把话讲清楚,master,你的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讨厌你的脸?”
“什么为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吉尔伽美什一脸百无聊赖地接过话茬。
“母亲厌憎幼子,多半就只有一个理由。再加上这小丫头从未见过父亲,如今又为了清剿恶行而奔波,答案自然是昭然若揭。”
他对贞德狐疑的眼神视若无睹,目光在我和神色关切的恩奇都身上来回逡巡一遭,最终收敛笑容,像是一时兴起,又像是满怀深谋远虑地开口说道。
“正好。难得本王高兴,就当是嘉奖你背离造物主的决心,便赐予你一点微不足道的恩赏吧。本王可以预见,你迟早会与自己的‘原点’,与彻底搅乱你人生的‘那个事件’正面相对。而且,那个事件或许与本王现界的原因有关。”
“到了那时,本王恩准你一次求助的机会。是要借助本王的力量还是财宝,都由你自己决定。”
贞德:“等等,所以说那到底是什么案子……”
“——是人口贩卖。”
我淡淡开口回答道。
不可思议地,我发觉自己的语声出奇宁静。其中没有愤怒或仇恨的硝烟,那是一种愤怒沉淀、冻结之后的宁静,犹如休眠火山口冰雪环绕的湖泊,十年如一日静静蛰伏,等待着一次积蓄已久的爆发。
曾经以为是足以压垮心灵的灾祸,一旦说出口,其实也不过就是如此简单。
“……”
岩窟王不发一语地握住我肩头,我抬起头以眼神向他表达谢意,同时低声说了一句“没关系”。
我心中已没有痛苦。
我不会再为此痛苦。
因为,以这种丑陋的、沾满罪恶的形式出生,从来都不是我的错误。
“二十多年前,我的母亲是一宗人口拐卖案件的受害者。直到今天,那个团伙的头目依然没有落网。”
“母亲一度带着我逃出生天,隐姓埋名低调度日,但她在数年前再次失踪,此后再无音讯。后来我加入特务科,除了虚无缥缈的理想之外,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她的下落。而另一个目的,是为了寻找当年的犯罪团伙,以及我那不知名的父亲。”
“——然后,我会将他们一个不落地送入监狱,或者送上断头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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