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警派出的阵容来看,他们只把这起案件视为一场司空见惯的谋杀,只不过犯人恰好是异能者,作案手段恰好比较凶残而已。
但是——
“……这还真不是一般的凶残啊。”
刚一踏入公寓,我便感觉到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过于强烈的腥臭早已超越了空气所能承载的极限,就像溶液饱和之后析出的沉淀物一样,气味也仿佛化为了具有质量的实体,如同浑浊、粘滞的淤泥一样将人包裹其中,肆无忌惮地蹂|躏五感,堵塞口鼻。
“开了门窗还这么刺鼻,看来这个犯人干得很夸张呢。不过,那些警员连这点程度都承受不了吗?”
贞德alter皱起鼻子,毫不掩饰满脸露骨的讥讽之情。对她来说,比这更加凄惨十倍的案发现场都只是家常便饭而已吧。
不过,对普通人而言——即使是像我这样习惯尸|体的普通人,眼前这幅惨状仍然有些过于刺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遍布视野所及之处的红色、红色、红色。
那景象就如同汲取出成年人两人份的血液量,将其作为颜料,然后以接近于野兽派的画风在墙壁、地板以及天花板上肆意挥洒,留下大片因氧化而发黑的深红团块,从四面八方压迫着闯入者的神经。
紧接着,我就看见了死者星岛夫妇的残骸。
当然,“那些东西”已经很难被称为人类了。
(总感觉,好像是被野兽撕咬过的样子……)
“……”
触目惊心的现场摆在眼前,我先前“或许只是离家出走”的乐观猜想不堪一击,顷刻间灰飞烟灭。我们三人相顾无言,向公寓中几名坚守岗位的鉴识人员打过招呼之后,便开始着手进行搜查。
“门口那个男人,还真是一目了然的可疑呢。看着感觉真可怜。”
贞德面带轻蔑,一边草草翻检客厅中那些鸡零狗碎的摆设,一边对门外依稀可闻的争执声作出点评。
“看他反应那么大,多半是没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吧。”
我随口道出可能性最高的推断。
“而且,这座公寓的安保系统看上去相当完备,外人很难混入。也就是说,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高……对了,市警那边有人去调取监控录像吗?”
说到最后一句,我转头向室内忙于将遗体拼凑整齐的法医发问。
“啊,已经有人去了。”
一名年轻的女性法医抬头回答,“今天一大早又是绑架、又是儿童诱拐,署里只留下新人,难免有些手忙脚乱的。不过基本的侦讯流程大家都懂,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被害人家属只有门口那位先生吗?他是不是还有个女儿?”
“是的,好像是叫做‘咲良’。星岛先生说担心女儿留下心理阴影,所以没有带她来现场。”
大约是对降临在这一家人身上的惨剧心怀不忍吧,女法医轻轻抿了下嘴唇,略带迟疑地开口道。
“遗体损毁太严重了,又是异能犯罪,我们所能做到的恐怕十分有限。柚木小姐,你认为这起案件会与星岛夫妇的儿子、兄弟……或者那个侄女有关吗?”
我冲她心平气和地一笑:
“‘我认为’并不算数,让证据说话吧。对了,方便和我谈谈门口那位被害人家属——兼犯罪嫌疑人的个人情况么?”
……
与法医闲谈的结果不出所料,星岛一家,无论是父母子女,还是那位神经质的可疑叔父,都与电视剧中令人艳羡的“模范家庭”一样无懈可击。
如果将他们的个人信息简要归纳一下,大致就是如下这样:
诚(被害人)+惠(被害人)→英(被害人的独生子,就读于樱川中学)
|
|兄弟
|
胜(樱川中学教师,妻子于八年前病故)→咲良(被害人的侄女,就读于寄宿制高中)
与此同时,本部反馈回来的消息同样令人扼腕。
岩窟王一语成谶,星岛家确实与“异能”这个词毫无关联。别说是家族内部了,就连他们工作地点的同事、学校的同班同学,甚至整座公寓的左邻右舍之中,都没有出现过任何异能者的相关记录。
换句话说,犯人要么是我们从未登记过的新生异能者,要么就是与被害人无冤无仇,纯粹一时兴起的过路杀人魔。
“行吧,这下真是大海捞针了。”
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我也并不因此而感觉气馁,只是见怪不怪地一耸肩膀。
“两位,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啦。这户人家布置得完美过头了,反而有点叫人恶心。又不是哪里的圣女大人……”
贞德头也不回地抛出回话,这发言足以让我被当场停职。
我别过脸冲她瞄了一眼,发现她正眯细眼睛打量一排紧挨着天花板的高档书架,神色专注得近于严肃。书架上大多是标题晦涩难懂的厚重专著,随便抄一本都可以当做凶器。
“就算感兴趣,你也别在这里开始学习啊。”
岩窟王恰好从房间另一头踱步过来,随口调侃她道:“况且,这种家庭的藏书也多半枯燥乏味,不可能与法利亚神父的教诲相提并……等一下。Master,你过来看看这个。”
“怎么了?”
我刚要推开星岛英卧室虚掩的房门,闻言转身望去。
岩窟王所指的是书架其中一层——确切来说是三层——除了父母工作所需的专业书、供孩子阅读的名著和教辅材料之外,书架上还摆放着满满三层关于少儿教育的书籍,譬如《青少年训练手册》、《如何培养孩子社交》、《如何让孩子听你的话》、《叛逆期教育指南》、《通往哈佛之路》等等,也就是俗话所说的“育儿经”。
“……也太夸张了吧。有必要买这么多吗,这家人是有多奢侈啊?”
贞德咋舌。
“就是啊,超浪费的。”
作为当代赤贫阶层,我完全赞同她重点歪到天边的结论。
幸好岩窟王没有被我们可耻的仇富心带偏(毕竟他本来就很有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中异常:
“即使是望子成龙,这也未免太过偏执了吧。光从书名来看,比起关心,其中‘控制欲’的色彩反而更加鲜明。”
“……”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
星岛英。
英雄的英,英杰的英,精英的英。
面容苍白寡淡,性格敦厚内敛,成绩一般,在学校毫无存在感,各方面都只能称得上“平庸”的少年。
——他那对优秀的精英父母,对这个儿子真的满意吗?
——他们进行过怎样的教育?希望将他培养成什么样的人?
我试图从书架上抽出一两本“育儿经”稍加翻阅,就在这一霎间,我忽然发现书架底层附近的墙角留有什么东西。
“这是……”
就好像被人按下暂停键一样,我向书架伸出的手骤然凝滞在空中。
那是污渍。
小小的一块,若非低头细看便无法察觉,静静绽放在洁白墙面上的灰色梅花。
那形状,就宛如是——
(……猫的,足迹?)
就在同一时刻,代替我前去查看卧室的贞德也“噫”了一声:
“我说,这是什么啊?那小鬼该不会一直生活在这种房间里吧,他精神还正常吗?”
“……”
笼罩在心头的阴云再次压低,我“喀啦”一声僵硬地转动脖颈。
穿过洞开的卧室房门,一眼就可以看见其中景象。
以星岛英的年龄来说,他这间卧室可以说相当宽敞开阔,装修也堪称精美,想必父母十分舍得为他花钱。
但是,其中却看不见任何反映适龄男孩喜好的物品。电脑、游戏机、漫画与玩具模型自不必说,就连运动器材也只有一副挂在墙上的网球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曾经旁观过萤丸班上的同学结伴打网球,其中并没有英的身影。
或许是不擅长,亦或许是不喜欢。总而言之,我认为他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将网球拍挂在墙上的。
除此之外,这间卧室的四壁都被各种五花八门的纸片填满,远看直令人头晕目眩。
如果走近前定睛细看,就会发现那些“纸片”是父母为独生子制定的生活规范、学习计划、假期时间表等等,其中也夹杂着各种激励孩子奋发图强的谚语和心灵鸡汤,电脑制作的“成绩与排名变化曲线图”,以及星岛英从小到大获得的各种奖状。不过,由于他成绩与才艺都平凡无奇,那些奖状要么是三等奖、鼓励奖,要么就是用于表彰学生品质的“勤奋奖”和“乐于助人奖”,与一般意义上的优等生相去甚远。
尤其匪夷所思的是,墙壁上还张贴着大量星岛英手写的“检讨书”。而他所检讨的事项,无非也就是诸如吃饭剩了半碗、与同学玩耍耽误了回家时间、考试中犯了低级错误之类,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
『今天放学后我绕路打了一会儿电子游戏,对不起。』
『今天没有把妈妈为我准备的饭菜吃完,对不起。』
『今天数学考试只得了78分,对不起。』
——辜负了爸妈对我的期待,对不起。
“…………”
这个房间里明明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腥气,但只要对少年在其中度过的十四年人生稍作想象,我就无端感觉喘不过气来。
待我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贞德alter正歪着脑袋凑近前来打量我,那表情也不知该说是嫌弃还是担心:
“我说Master,你没事吧?吓着了?你小时候也是这么过的吗?”
“不,我倒是没有这么……”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随即感觉到有人——我想多半是岩窟王吧——正以手抵住我的脊背,那一点来自掌心的热度沿着肩胛骨自然下滑,是在帮助我平复方才稍显紊乱的呼吸。
“如你所见,Master。”
短暂的静默之后,青年沉着笃定的嗓音从我头顶传来。
“这就是‘普通人’的世界里,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琐事。只是齿轮在某个地方发生了微小的偏差,最终就演变为了我们身后的那座炼狱。现在,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有。”
我缓缓摇了摇头,从齿缝间一字一顿地挤出语句,“仅凭现有情报,还不能断定星岛家的儿子就是凶手。”
“哦?那你的意思是?”
“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他本人。重点侦讯他的叔父一家,走访他所有的同学以及任课老师,我不信其中找不到一点线索。对了,联系前去调取监控的警员,让他留意一下【有没有猫进入过这座公寓】。我记得这里禁止养宠物。”
“哎呀,我的小Master还真是谨慎呢。算了,这也不是什么缺点。”
贞德从鼻子里哼笑一声,轻巧地背过双手转了个圈。
“那么接下来,这个房间……这个让人反胃的漂亮鸟笼,你打算怎么处理?”
“……”
我再一次放眼环视四壁。
时光无法逆转,此间徒然流逝的十四年也已经无从改变。那个消失的孩子,永远不可能再享受到本该如羽毛一样轻盈的、自由无拘的童年。
但是,我还有能够做到的事情。
“这些都是物证。带回去,让那几个上午摸鱼打游戏的通宵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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