竣工没几天的金融大厦，地上到处都是碎板材，墙面乍一看很精致，走近全是甲醛味，仿佛多吸几口就要当场去世。
黑色皮鞋踩到溅着白漆的板材上，发出嘎吱一声。
三楼，地上电缆汇聚，片场到了。
“对不起啊小顾老师，接你接晚了，我刚刚手机静音了，不是故意的，王导今天发火，我就……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在前面给他引路的女工作人员穿一双粉色运动鞋，一面熟练地踏过满目“地雷”，一面道歉不停：“我跟场务很熟的，要么我中午多给你领一份饭？我们剧组伙食挺好的，或者下工请你喝奶茶……真的对不起啊……”
她越说越想哭，声音哽住，还打了个嗝。于是更窘迫了。
粉运动鞋刚来剧组打杂不久，干的都是跑腿的事。副导演十分钟前让她下去接人，却被她忘了。
完了，她想。被骂是肯定的，不会还要被告状吧？
剧组的男一突然和经纪公司解约，今天却照常来拍摄了。
同时他的原公司——投资方钟声文化和导演打了招呼，派来了填窟窿的“小顾老师”。
两边争一个角色，想想都是修罗场，幸好导演没很快松口，说要“再看看”。
顾灼灼，尽管粉运动鞋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在片场，哪个明星都是她的老师。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她不仅要被某某老师骂，还要被助理团骂，被经纪人骂，被耽误了拍摄的灯光摄影场务一起骂……
粉运动鞋越想越绝望，又重复说对不起，忽然听到身后人一声“没事”。
她吸了吸鼻子，终于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
小顾老师穿得西装革履，像幻想小说里的年轻总裁。
他生了一双笑眼，卧蚕天生带点微微的上弯，睫毛长且直，挡住一半的眼神光，柔和且亲切。
这道迷人的弧度因为皮肤白而格外明显，简直自带眼线。
他鼻梁挺直，唇色浅淡，五官和外轮廓没有一点瑕疵。与时下许多为了上镜不得不修剪自己的明星不同，他既不奇怪，也不阴柔，是位俊朗的青年。
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一颗泪痣，缀在他的眼角，硬生生给那双笑眼拉出十分的距离感。
欲得令人口干舌燥。
见小姑娘看他，顾灼灼笑了笑：“没事，就等了十分钟。”
粉运动鞋唰地红了脸，整个人像坠进梦里，晕晕乎乎，不知道今夕何夕。
她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顺着一地的电缆走，结结巴巴：“小，小心，别被绊到了，那个，就到了……”
忽然一道男声咆哮：“姜静蓉！想爬我床的人多了去了，你也不过就是其中一个，跟我在这儿拿什么乔，装什么蒜！？”
顾灼灼一只脚踏进大门，声浪轰然袭击面门，被乱七八糟的工作人员包围着的一男一女在办公桌前对峙，男的西装，女的套裙，都在大口呼吸，疯狂瞪眼。
西装男：“我告诉你，收起你那点故意勾引的小心思，在我这儿根本不够看！”
“卡！”导演用腹腔呐喊：“江嘉庭！女主角杀了你全家吗！？”
被吼的男演员分毫不让：“是你让我愤怒的！我不是愤怒了吗！”
“愤怒不是靠吼！”导演崩溃抓头：“你这样我们怎么拍！？”
江嘉庭怒：“过了不就得了，我十点还有事呢！”
这时一堆助理呼啦啦冲进场中，给江嘉庭打扇的，递水的，温言软语求他消气的，训练有素地把他和导演隔开。
经纪人姐姐一脸礼貌笑容，给导演递上加冰奶茶：“王导抱歉啊，我们嘉庭等会儿确实有个杂志要拍，这个在通告单上都写好了，您看今天是不是先收工……一会儿那边要迟到了。”
不等导演说话，经纪人继续笑道：“知道您是为了我们嘉庭好，才有空给他磨演技。这样吧，等下午那边拍完，要是结束得早，我就把他送回来，今天一晚都是您的了，您看？”
王导：“………………”
粉运动鞋这时见缝插针钻到导演面前，小声解释：“王导，小顾老师来了。”
见导演茫然，她又激动地补充：“是新的男一，钟声派来的！”
江嘉庭及其助理团众脸唰地就黑了。
《暗夜流星》，都市情感剧，由著名造星梦工场“晨昏线娱乐”和老牌娱乐公司“钟声文化”共同投拍。
女主角蓝粒，以及刚刚跳槽进去的男主角江嘉庭，都是旗下当红偶像。
而现在，钟声空降一个了娱乐圈查无此人的一百零八线，指定演男主。
王导愁啊。
弄成现在两人争一角的状况，谁都不愿意，其中多少资方博弈暂且不提，但王导之前是有个想法的。
江嘉庭虽然得罪了老东家，却有了新靠山，暂时动不得。
而钟声推荐来的人，男一演不了，给他演个男二不就得了？
巧了，男二之前扎戏摔伤进了医院，空出来的位置正好给新人，完美。
王导于是抬头打量新来的“小顾老师”，第一眼是惊艳，第二眼是绝望。
新人看着一米八五左右，虽然不矮，但看着单薄，还带点少年人的青涩感。更重要的是，他太漂亮了，像个古装剧里不谙世事的小少爷，眼睛一弯，欲中带点亲和，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把。
“就是他？”王导恨不得一根白绫当场吊死：“他这样怎么演男二？我的男二可是个霸道总裁！”
顾灼灼点头：“王导好，我是顾灼灼。”
场面静了三秒，江嘉庭噗一声，猛地拍助理的背：“卧槽哈哈哈哈！霸总！牛逼！你太合适了！哈哈哈哈——”
江嘉庭笑了一会儿，慢慢收声，左右看看，疑惑说：“都看我干什么？”
王导一颗秃头愁苦得皱起来，像一颗橄榄，崩溃地坐在摄像机后面，两手狠狠搓脸。
他缓了好久才没把不想拍了四个字说出来。
工作，赚钱，养家。成年人的世界不容易。放弃一时爽，吃土火葬场。
“那个，嘉庭，让这个……小顾，试试男一的角色吧。”王导说。
“什么！？”江嘉庭的经纪人率先不干了：“合同都签好了！你这样违约是不想干了吗！？”
江嘉庭也很生气：“只听说过不能演就不演的演员，没听过不能演还进番位的演员！”
事到如今他也不赶着去拍杂志了，还得帮着这个空降人员说话：“况且他还没演，你怎么知道适不适合霸总呢？”
片场你一言我一语，吵成一锅粥，女主角蓝粒一脸茫然地坐在场边，捧着浮夸的粉色少女保温杯，任由三个助理伺候着，也不看手机，低着头抠指甲。
仿佛谁演谁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行了。”顾灼灼突然说话。
他声音不大，却莫名威严。本该埋没在声浪里的命令却十分入耳，众人都闭上嘴看他。
刚才的气势忽然不见，他仿佛又回到了一个谦逊青年的状态，微笑说：“我演哪个角色都行，不如让我们都试试，怎样效果好，就都尽量配合。大家都是齐心想把剧做好的，不能努力错了方向。王导您看呢？”
江嘉庭还想说什么，但见场边以王导为首的所有工作人员都露出赞赏的表情，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王导欣慰看向顾灼灼，尽管这个人看着怎么都不像个霸总，他的印象还是好了很多。
他见过许多空降兵，大部分都是跟资方做了交易，要么是这个总的小情人，要么是那个董的干女儿。这位小顾看着年轻漂亮，想必也是这种出身，但他一没带助理一二三号，二没给他摆架子，或者动不动抬出“我要告诉我干爹你们欺负我”，已经非常知情识趣了。
待会儿就算演得很差，也给他留点面子吧。
王导这么想着，挥手让顾灼灼去后台做妆发。
顾灼灼从工作人员手中拿到今天份的页码，进到隔壁空荡荡的化妆间，坐下后翻了翻。
他没笑，垂眸看剧本，姿态挺拔而从容。
两辈子，他终于拿到了一份剧本，即将站在镜头前。心里有些微茫然。
化妆师还没来，手机忽然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接起。
“顾总！您到了吗？我这儿路终于通了，停个车就能过去，您在几楼啊，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小唐。”顾灼灼缓声说：“车上有保温杯，带上来就行了。就在三楼。”
助理小唐哽了哽：“顾总……您以前不是这样的……您只喝冰水，还说喝枸杞的都是老男人，就跟温岳似的……怎么突然搞个离职，集团也不要了，还去找温岳吃饭，又买了个小破娱乐公司，今天居然还跑这种地方来演戏……顾总！您可是顾氏的大股东！这样的身份怎么能演这种low逼小破剧！要演也应该演个——”
“小唐。”顾灼灼沉声：“闭嘴。”
“哎。”
顾氏集团啊。
顾灼灼对着镜子，缓缓睁眼。
镜中是一张熟悉的脸，既像他，又不像他。
是在人生道路的重要节点上分开的，同样年龄的，曾经失去了梦想，却还有无限可能的，另一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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