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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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索道,纷纷扬扬的大雪。
被厚实的雪层覆盖的群山,仿佛沉寂安眠的老者。
滑轮“嘎吱嘎吱”的声响从头顶响起,史蒂夫·罗杰斯被这刺耳的声响惊得一激灵,眨眨眼睛,抖落睫毛上的积雪,环顾四周。
几个穿着厚实军服的男人的背影就围绕在他附近,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史蒂夫迟钝地望着他们肩上的勋章和眼熟的军帽,又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嵌了污泥的指甲,饱满而年轻的皮肤,上面有些细碎的小伤口,看起来刚刚经历过一场足够艰辛的攀爬——从雪山下爬到雪山顶。
可即使这样狼狈了,这双手也不是他熟悉的、遍布了皱纹和些许老年斑的手。
哦,我大概在做梦——年轻的史蒂夫·罗杰斯这样镇定地想。
可一个年轻的、即使因为寒冷打着哆嗦却依然清亮的、隐隐带笑嗓音在他背后响起来。
“嘿Punk,你在想什么?”
说着说着,还顺手拍了下史蒂夫结实的上臂。
原本还保持着镇定的美国队长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他僵硬地、像是咔啦咔啦的木偶人一样转过身去,对上了尚未经历一切不幸的挚友的翡翠色的双眸。
这个全布鲁克林最英俊的小伙子有着狭长的双眼皮、蓝绿宝石一样的双目和永远带笑的唇角。
整个城的姑娘们里有一半愿意主动邀请他一起约会,剩下的一半矜持地希望他能来邀请她们跳舞。
“嘿……”史蒂夫听见自己下意识的回应,“……Jerk.”
年轻的时候他们总是这样互怼,身侧的所有人——咆哮突击队的其他小伙子与老男孩们,也跟着一起嘻嘻哈哈地凑过来。
“打完红骷髅我们就回家!”
他们这样互相锤一锤肩头。
“说不定战争就这样胜利了呢……”
“历史上会写:伟大的英雄达姆弹·杜根在二十世纪的末尾结束了这场世界大战……嘿你打我做什么!”
“得啦,你又不是史蒂夫,要写也是伟大的美国队长带领小喽啰杜根在……哈哈哈哈!”
“去你的!”
“……”
天空雾蒙蒙的,雪粒子和冰寒的水汽混杂在一起,滑索的滚轮已经彻底落下来,摇摇晃晃地挂在他们面前。
“谁先上?”咆哮突击队的小伙子们摩拳擦掌。
最开始拍史蒂夫上臂的那个绿眼睛年轻人笑了:“我先吧,史蒂夫垫后。”
他没有戴军帽,坚果棕色的短发被寒风吹得支棱。
他笑得好像他们不是要去奔赴一场有来无回的战役,而是参加一场潮流年轻人最爱的舞会。
哐当哐当的列车声隐隐传来,急速地驶向这个山谷。
史蒂夫知道那列车上藏着怎么样危险的东西,也知道他一往无前的挚友将在搏斗中摔下深渊,然后在之后的数十年成为深渊里沉默的、毫无自我的阴影。
他的心口感受到了疼痛,他想上前抓住他的手告诉他不要上这列火车,可困意再度汹涌而来,绝对不会出现在雪山之巅的草木清香略过他的鼻尖。
……
史蒂夫倒在了冻到坚硬的雪层里。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仿佛被丢进了搅拌机又被狠狠地甩出来。
这股冲劲太强,以至于他视线刚刚回笼就控制不住“身体”,后脑勺“哐”的一声撞在冰凉的铁架上。
“(&*……¥%#……¥”
口音古怪的俄语从上方凶狠地响起,史蒂夫大约能辨别出这是叫他不要挣扎的意思。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束缚在手术台上,刺目的雪白灯光打得整个眼眶都疼痛起来。
即使不能动弹,他也能惊异地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和年轻时、年老时都不同的柔软娇小。
隐约可以看见额上被冷汗打湿的红色刘海。
举着手术钳子和手术刀的白大褂垂下不含情绪地一瞥,警告“他”:“记住你的身份,罗曼诺夫。”
罗曼诺夫……
史蒂夫的思维从雪山漫天的风雪中抽出来。
他,不……“她”,现在在,娜塔莎的梦境里?
不属于自己的梦境时光推演得很快。
他看不见“自己”的面孔,但他能看见红发的少女踮起足尖的每一次旋转。
周遭无数跳着芭蕾的少女面无表情,仿佛这不是让人看见美好的芭蕾而是每日例行的打卡。
男性绝对无法感同身受的痛苦从腹部一日日褪去,身体的深处被取走了重要的器官,健康状况偶尔会恶化,但得不到休息。
枪.支在少女柔软的手上日复一日磨出厚厚的枪茧,又被药水腐蚀掉,成为一双合格的特工该有的手。
……这当然不是一个战士的过往。
这里没有呐喊,没有硝烟,没有战壕。
这里有厮杀、厮杀、和厮杀。
有着“罗曼诺夫”姓氏、却从未享受过罗曼诺夫王朝的荣光的娜塔莎,在这样的课堂和生死里一日日长大。
史蒂夫看见了背叛,看见了追杀,看见了更加年轻的克林顿·巴顿,看见了朝“她”的腹部射出一枚子弹的他的“死去”的挚友,看见了神盾局,还看见了……他自己。
在梦境进行到美国队长和罗曼诺夫特工相遇的那一刻起,草木的清香又一次弥漫,史蒂夫的视线颠倒,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离开娜塔莎的视角前他终于感受到,当初娜塔莎见到他的时候,是怀着一种怎么样的心情。
这一次,在经历了娜塔莎·罗曼诺夫的部分人生后,他终于看见了娜塔莎碧绿的眼眸和精心养护的红发。
没有最终之战前疲惫到没时间补色的斑驳,也不是走上战场时那头彻底变为原色的白金。
“嘿Cap……”
“嘿Cap……”
红发的娜塔莎和白发的娜塔莎似乎重合在了一起。
“初次见面。”
“下一秒见。”
……
数万人的意识绵延成了无尽的黑海。
星星点点的蒲公英花絮在海面上沉浮,被包裹进了数万人记忆最深处的阴暗。
硕大的蒲公英花球下挂着双腿悬空的和服小姑娘,她正死死抱着看似纤细易折的草柄,整个人被万千恨、怨、悔、痴……的情绪气味逼出眼泪。
就算她是以情绪为食也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啊。
太甜了,真的太甜了,甜到她整个人牙都要酸掉了。
几百盆糖精打翻了也不是这样个甜法啊。
被甜懵了的小姑娘迫不及待想要找出点不一样的口味。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科特。
……
恶魔外表天使心的小变种人仿佛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有“恨”这条反射弧。
因为有时候表演项目不重合,小时候他们并不是成天黏在一起,而且最开始互相不了解的时候他们也没有那么亲近。
有段时间,他们分开了足足半个月,等再见到小蓝魔时薇尔维特整个人都被他身上的伤势吓到了。
几乎被尖刀砍断了的长尾……蓝皮肤的纹路被人恶意地划开、结痂后还嘀嗒嘀嗒往下淌血……烟头和火棍的烫伤让他的伤口都开始化脓,缝合的庸医却明显非常不走心……那时候天气已经很热,高烧却使科特整个人都不住打寒颤。
那时候他们还不熟。
“薇尔……薇尔维特……”被晃醒的蓝皮小孩却没有半分怒意,“不要去,如果团长叫你……不要去。”
那双淡黄色的眼睛早被高烧烧得通红,其中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
他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痛苦,默默地祈祷他的耶和华。
从小就被迫品尝各式各样人的各式各样的甜腻欲.望的薇尔维特,头一次从一个从未受过教育的小变种人身上,尝到了名为“纯善”与“宽恕”的苦涩。
并不好吃,说实话,一点都不好吃。
被苦到撇嘴的蝎尾小姑娘一边嫌弃,一边笨手笨脚又轻柔地将他抱起来。
她已经尝过那么多甜了。
身边难得多一个苦唧唧的小伙伴。
当然要好好保护珍稀啊。
……
柔软又无害的蒲公英,带来洁白又残忍的雪片。
穿着和服的小姑娘从半空中落下来,却一脚踏上了无数冰花凝就的、冷硬的冰层。
森林中原本的泥土已经被冰花覆盖,草丛和纸条间都挂着霜冻,踩上去咔嚓咔嚓地响。
蓝皮肤的黑发小青年沉沉地睡着,因为寒冷而不自觉蜷缩起来。
变种人的体质使他能在受伤后更快地恢复,也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温度冻伤,但薇尔维特还是一脸心虚地把他搂到怀里。
——然而他现在对她来说太大只了搂不住,只好把他的脑袋搁上自己的膝盖。
在接触他之前薇尔维特已经做好隔空舔黄连的准备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看见了科特紧皱的眉头,同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甜。
???
孩子大了终于了解成年人的精神世界了吗?
怀着一腔父爱(bushi),薇尔维特以母亲偷看孩子日记的心态,悄咪咪往科特的梦境望了一眼。
然而第一眼之下,就愣住了。
……
肥腻健硕的男人像猪猡一样拱在床上。
马戏团艳俗浮夸的装饰同样被沿袭到了卧室里。
破旧的丝绒帷幔被当作天花板,被做成南瓜形状的灯散发着昏暗的光。
上半身赤.裸的蓝皮小男孩手脚并用地攀上窗沿,费力地探头往里张望,在看清屋棚内情形的瞬间,瞳孔颤抖地缩成针尖大小,唇上失了血色。
年幼的蝎尾女孩跪坐在床上,红裙的下摆像起伏的花朵一样散开。
她微微垂着眼眸,脸上没什么情绪地看向伏趴在床脚、拼命伸着脖颈要将嘴唇往她脚尖凑过来的马戏团长。
科特看见过那样的丑态。
——在那个一点都不像美国队长却要扮成美国队长的男演员身上看过;
——在饿到不行去厨房找吃的时在通.奸的有妻子的厨师和有丈夫的杂技女演员身上看过;
——在曾经流浪和后来不流浪的途中看过……
可现在,这样的眼神是在望向薇尔维特啊!
是在望向整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给他糖吃、会嘲笑他脏兮兮又会带他去洗澡的薇尔维特啊!
他明明告诉过她不要跟团长走的,他不应该只是说说,他应该跟着她,他应该保护她……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怎么可以!
平生从来不知晓“恨”这个单词的小变种人双目赤红,他环顾四周要找到可以伤害人的武器,然后突然意识到:
——他最有力的武器,就是他的尖利的爪牙,和他足以勒断成年人喉骨的长尾。
他为什么没有早点意识到这一点呢?
尖锐的尾部骤然勾起攻击的起势,摆得像模像样——明明从未练习过,却有着猎食者血脉天生的天赋。
尚且不熟练如何使用自己变种能力的小蓝魔头一次无比迅速地化作一篷黑雾,瞬移到跪爬着的肥硕男人的上空。
有力的黑色细尾带着危险的冲力。
就在他动手的前一刻,一直毫无情绪看马戏团团长丑态的小薇尔维特露出了厌倦的表情。
暗红蝎尾发黑的尾针在男人毫无防备的姿势下,漫不经心又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颅骨。
小山一样的身躯“嘭”的一声彻底趴下了。
面无表情做完这一切的红裙小姑娘抬起头来,看见了突然出现的小蓝魔,终于露出点惊异。
她用稚嫩的童声开口问:“……科特?你来这里做什么?”
科特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啊?”
她的视线慢吞吞移向他僵硬的尾部:“哦,你尾巴好了?”
科特:“好、好了。”
他蹲在半死不活的马戏团团上背上一脸茫然。
“我们,我们走吗?一起走吗VV?”
“走呗,多带一个也是带……VV是什么鬼称呼啦?”
“就,薇尔维特叫起来太麻烦了嘛。”
“……随你喽。”
……
原来,离开马戏团那天的情况其实是这样的。
薇尔维特从气味甜腻的记忆里抽回神来,望着自己举着蒲公英茎条的手有些愣。
……啊,他不喜欢我这样。
薇尔维特想。
当然啦,谁会喜欢看见这样。
可科特从来没有说过。
他只是一年一年,一月一月,在薇尔维特突然地消失后走上寻找她的路。
每次出现的时候,他都没有过抱怨,只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问一句:“你有没有事啊?VV?”
“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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