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宫墙上翻下来。出乎意料,这半天了,竟没人守着。一路畅通无阻,倒像是恭候着我。
远远便望着我那处宫室灯火通明,我索性大大方方从正门进了。
太子坐在主位上,整个殿中空空荡荡,再无一人。他还穿着那身太子常服,玄色为底,金线绣的蟒张牙舞爪盘踞其上,应是从宫中回来的。他单手撑着头,轻轻给自己揉着,虽未近身,已经闻得好大的酒气。
见我走过来,他把手放下去,冷然道:“舍得回来了?”
我不说话,只是望着他,不带一丝感情地望着他。
这个人,是我欢喜了许多年的枕畔人。我以为略懂他两分,如今看来,却陌生的仿佛从未见过。
他是天之骄子,求他一分真心,到底是我僭越了。
他是怎么一边盘算着娶我,一边冤了我满门的?
这许久的相伴,他竟瞒得这样好。
最开始的求娶,他当真是要娶我,还是要娶了整片北疆为后盾?
我与他不过几步之遥,可我望着我们之间,却是满目疮痍,如今只觉得可笑。
许是我的神色刺激了他,他眼神如刀,恨不能将我原地剐了。
“你以为你们二人借太子妃之手互通书信,我都不知?你以为我不知他在你嫁入东宫之前都与你说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你今夜去了哪儿?嫁给我,你果真委屈得很。”
我看着他,心里不免几分讥讽。他如今这般,又算什么?“是,我是委屈。”
他脸色沉到了底,“若不是圣旨逼着,你们早该在一起了,当日我一心求娶,不惜与父皇争执,倒是我的错。”
他自案上取了一碗汤药,一步步逼近过来。“这些日子,每回你侍寝过后喝的是什么?你就这么不愿意怀上我的孩子?”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动怒。先前是酒气太重,盖过了药味儿。此刻他把药端过来,刺鼻的气味令我胃中翻腾,我往后退了几步。
他还往前走着,我低下头,迅速将手中剑抽出。
可他身形忽动,刹那闪到我面前,我手上被一敲,虎口一麻,“当啷”一声,剑便脱了手。
他挨得我极近,脸上一丝神色也无,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件不听话的物什儿。
他抬手,攥住我下巴,将药靠近我唇边,生生灌了下来。我奋力挣扎,可半分也奈何不了他。
那药味儿我闻着本就难受,如今一灌下胃,更是受不住。
一碗见了底,他手上一松,我顺势跪坐在地上,干呕起来。
好容易止住了,我抬起头来看他。
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身狼狈。
我心里倏地一慌,哑着嗓子开口问他:“怜薇呢?”
他笑起来,笑的愈来愈大声。“原来你就算提及不相干的人,神色也不至这般淡漠。”
他蹲下身来,漫不经心地看着我,“那个丫鬟,孤下令,拖出去打死了。”
我心口一疼。
我还说要把她好好送出去的,房宅亲事一应都安排妥当了。那般好的小姑娘,不应随着我,葬在这重重宫墙里。
我把视线放回面前这个人身上,果真陌生得让我害怕。
可我好像又想通了什么。想着想着,也轻轻笑了起来。
我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扑了扑身上沾染的尘埃。
“他是对我有愧,你呢,你又是因着什么?”我偏着头,细细数过来,“于北疆,你已娶了贺南絮,于朝堂,定远侯已不复存在。我到底是对你还有什么用处?”我眉眼弯了弯,“该不是,你也对我有愧罢?”
他冷笑一声,欺身过来,“你问我是因着什么?”,说着,他一把捞起我,大跨步走向内殿,把我往榻上一掼,“今日我便告诉你我是因着什么!”
我身上吃痛,手往袖口处一掏,当日大哥赠我那把袖中弩,滑落在我手上。箭早已上好。
眼见着他靠过来,我不再犹豫,指尖微动,扣了下去。
那弩虽小巧,可劲力不小。一只小箭飞出去,射在他肩头。
大哥给我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品。绕是我避开了要害,可那威力也可见一斑。
他身形一顿,目光滑过我,有几分自嘲。
紧接着又靠过来。
我闭了闭眼,再次扣下去。
鲜血蜿蜒而下,濡湿了他衣领。玄色衣裳看不出血色来,只看得出他胸前暗色一片。
我睁开眼,一字一句道:“别碰我,我觉得恶心。”
他唇色灰白下去。
那箭头是有玄机的,我虽未淬毒,可那箭头若受着阻力,也就是刺入皮肉中,当即便会生出倒钩。
我自知未伤及他肺腑,可一连两箭,的确非常人能受。我手微微抖起来。
他最终深深看了我一眼,倒了下去。
我慌乱地抹了一把脸,冲出去,喊着太医。
他被人抬了出去。
我宫门前落了一把锁。
我就坐在殿上,环着膝,看太阳升起,又一点点落下。
又过了一日,我浑浑噩噩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宫人打开宫门的声音吵醒了我。
我睁开双眼,眼睛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
有公公扯着嗓子喊:“皇后娘娘到——”
我跪下见了礼,皇后娘娘眼眶通红,看着我仿佛想将我生吞活剥了。
我纠结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太子殿下......”
她打断了我,“本宫真是小瞧了你,竟敢谋害当朝太子!好在太子已经醒转,否则本宫诛你九族都不为过。”她挥了挥手,有公公端上一壶酒,“你且自行了断罢。”
我松了一口气,好在没连累府上。这东宫,我也待倦了,待厌了。望不穿的宫墙,就像是看不透的人心。重重叠叠迷了眼。
我从容倒了一满杯。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宫门闯入,“慢着!”
我听出来人,手上没停,将酒杯放在唇边。
一把连鞘匕首飞进来,击落了我手中酒盏,鸩酒撒了满地。
太子跪在我身边,病体还虚弱着,如今一番动作下来,伤口崩裂,肩上缠着的白布又沁出血迹。
“是儿臣管教不当。儿臣宫中的事,儿臣自己解决。”
皇后忿忿唤了一声:“太子!”
他将那匕首捡起来,拔了出来,“秦良媛废为庶人,这双会武的手,儿臣亲自废了。”
我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他。他拉过我手,旁边来了两个公公,将我死死按在地上。
我是秦家人,人可以死,武不能废。
我头一次示了弱,哭着哀求他,“不要,不要,求你了,让我去死好不好,我的手不能废......”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继而低下头,一丝犹豫也无,将我右手手筋挑断。
剧烈的恐惧和疼痛紧紧攥住了我。我哭嚎地像个孩子,可也没得他半分怜悯。
他手抖都没抖,拉了我躲在后面的左手出来,又生生挑断。
我痛极,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清醒时最后的画面,便是他一双眼眸。
许是我从前都看错了。
他这双桃花眸里,藏着的是整个天下,却独不见我。只是他这双眼睛太过好看,若是再自欺欺人一些,便以为,那些含笑的眼波里,皆是脉脉温情。
如今冷静下来,才能发觉,他那双眼,最是凉薄。
这场病来势汹汹。等我手上纱布可以除下了,大雪已飘了三日。
喝着再多药,我还是咳个不停。
太子没来过,只是赏赐不停地送进来。身边伺候的人足足加了三倍。怜薇也回到了我身边伺候着。初见时我吃了一惊,她说那日太子根本没有治她的罪,只是被关了下去。我笑出了一脸泪水,这是我近日得的唯一的好消息了。
刚除下纱布那天,我举起双手来看,手腕上疤痕仍在,深深一道。手上使不上力气。
怜薇端来粥喂我,我执意要自己端,却是连半碗粥都端不住,撒了满身。
怜薇哭得不行,一边收拾一边跟我道,以后她做我的手。
我没掉眼泪,只是久久盯着双手看。这双手,曾经策马扬鞭,舞得了剑动得了枪。可如今,连自己喝一口水都不成。
太子妃也来过,她满脸愧疚,根本不敢看我。
可我没怪她。即便猜到那日她是存了心让我听到那些话的,我也没怪她。本就不是她的错,她只是没瞒着我罢了。
她说太子是来过的,回回都在我睡下的时候,远远看一眼。
其实有一次,我大概也是知晓的。我迷迷糊糊睡着,感觉有人靠了过来,替我掖了掖被子,又把额前碎发拨开,极克制地落下一吻。轻轻一句喟叹消散在我耳边——“你便这般不信我。”
回过神来,我笑了笑,跟她说,他来没来过,有什么打紧的呢。
太子妃一向端庄自持,如今竟当着我面哭了起来。她说从未想过太子竟会误会我与她三哥,如今全部都说清楚了,她亲自去请了罪,告诉了太子一切原委。此后我和太子之间便再没有误会了。
我又笑了笑,同她说,误会不误会,又有什么打紧的?
她走的时候,肿着眼泡,极小声道:“倘若当日,能赶在一切之前早一步,你若真成了我三嫂,该有多好。”
又过了几日,皇上驾崩了。
太子更加繁忙起来。
天着实寒凉,我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便告诫太医道,新帝预备登基,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我这儿的情况若还去叨扰他,登基大典出了问题,他们便是有十个头也不顶杀的。
太医诚惶诚恐地领了命。
再见之时,他已登基为帝,不知为何,封后大典却推到如今,也没有消息。
东宫多是搬走了,我拖着病体,实在不能再折腾,便还留在这里。
他一袭龙袍,立在我宫门前,犹豫半晌,我在榻上看了个真切。他发觉我瞧见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头低了下去。
我刚想出声,便咳了好一阵,好容易压了下去,道:“来都来了,进来罢。”
他走近,我想坐起来,他便过来扶我。这一扶,许是感受到了我身上已是虚浮无力,他眉宇间平添了几分怒气,“太医院那帮人做什么吃的?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好?”
我看了看他,他生来便是要做皇帝的,如今龙袍加身,果真合适。
我安抚道:“别怪罪他们,我的身子我自个儿知道。”
他本想握着我手,可刚一碰到,他整个人就仿佛被扎了一下。他不敢太用力,只微微握着。
这个已是九五之尊的男人,眼眶红了一圈。
他甫一登基,事务冗杂。虽是之前就接手了,如今仍是忙的很。
他便时常来我宫里,后来索性将奏折都统统搬了过来。
那日他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个面生的公公,公公捧着一袭叠好的红衣,恭恭敬敬放在案上,退了出去。
他把那衣裳打开给我看。是皇后的礼服。金绣龙纹诸色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长裙,红背子。金线绘着金龙翊珠,翠凤衔珠,牡丹等等。
我只含着笑点了点头。
他叫怜薇收了下去,说等过些日子我好些了,便上身试试。
那日他走了以后,怜薇轻轻给我捏着肩,说:“主儿可要早些好起来,皇上都盼着呢。”
我摇摇头,“他是一步步都替我算计筹谋好了的。可他忘了问我一句,我要的,是这些么?”
说着我问她,我那小红马如今在何处,我想牵来看看。
她推三阻四,我更存疑,执意要看。
谁知她跪了下去,说皇上之前不让下人告诉我,我那小红马,已经没了。照料的人通通挨了罚。
我默了默,问起是什么时候的事。
怜薇回道,月余前。
我叹了一口气,何苦罚那些下人呢,它是北疆来的,上京留不住它,也是正常。
又过了两日,我自知已是强弩之末。
这些夜里,他守在我身侧,熬得双眼通红,也不肯去睡。
马上便是年关了,又飘了大雪。
这日夜里,我叫他扶着我去院里坐坐。初时他不肯,见我执意坚持,把我包了好几层,抱在怀里,坐在檐下,又生了好多炭盆,简直把我围了一圈。
他在抖,可明明一点都不冷。
我看着雪落下来,叹了一声,“其实这皇宫,只这么看着,还是好看的。”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大半夜,越说精神越好。
他声音哑着,小心翼翼。
他说叫我不必劳心,等过几年,他把北疆稳下来,当年的事自然会给我,给侯府一个交代。
他还说他知道我二哥在北疆,虽是隐姓埋名,但也已经崭露头角。他已经在找合适的由头,把他提拔上来。
他还说,已经找好了师傅,好好教着我弟弟。我府上一切都好。
我只听着,不住点头,而后笑着跟他说,“你拿主意就行。”
天边似乎有点亮了。我抬头,吻在他眼角。
“府里后院最大的那株梅树下,我埋了两坛酒。是你最爱的落梅酒,可惜没机会与你共饮了。其中一坛,还是我替父兄备下的祝捷酒,你替我送到坟前罢。”
他颤得愈发厉害,我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道:“我总忘不了初见那天,后来回忆的多了,渐渐失了真,这才想明白,当年的你,还是留在了当年的心上,是我千珍万重的少年郎。”
我略有些吃力,接着道:“那时候,真是好光景。可是啊,这人间,好景本就不久留。”
“如果有来生,你这眼睛这般好看,我一定一眼便能寻见你。可我有些怕了,你说我寻见你,该不该认你出来?”
他低着声音,“那我便去寻你。早早将你认出来。”
我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轻轻问他,“阿彦,我累了,我能睡了吗?”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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