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垣起床的时候, 方成和应该走了一半路程了。红鬃马虽是名驹, 但方成和不善骑马, 估计走不了多快。想要追上阮鸿怕是有些难度。
不过阮鸿虽骄纵出名, 但不爱记仇, 方成和又足智多谋,言语伶俐, 想要解除误会再简单不过。倒是祁垣更让人担心些。伯府的老太太虽是继母, 又为白身, 但本朝以孝治天下, 律典之中更是将不孝列为十恶之一,若幼违尊长,轻则竹笞,重则杖罚。
祁垣毕竟是孙辈, 偶尔顶撞一次将祁老太太震慑住也就罢了, 倘若之后再有麻烦, 他却是连自保都难。
徐瑨忧心, 见祁垣吃饱了满心就想着去玩, 又无奈一笑,吩咐船家现在就去罗锅桥。游骥跟国公府的几个护卫也一块上了画舫。一行人早早行至桥下,看了会儿荷花, 又从桥边上岸,挤入了集市之中。
通州城作为京师要冲, 又是漕运最北, 因此集市甚是繁华。无论米油钱粮, 车马柴草,酒水果菜,皆有专门市集。祁垣还没怎么逛过,这边看看,那边瞧瞧,见着做糖画的,他都要伸着脖子瞅半天,不舍得挪步。
他这几天养胖了一点,本就是粉雕玉琢,眉眼精致的小公子模样,一旁的徐瑨又锦袍玉冠,眉目风华,更有自幼养出的风流内蕴的仪态气质,往往俩人才驻足不久,便有百姓商贩驻足观看。
徐瑨涵养虽好,却也耐不住旁边齐刷刷投来的,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祁垣反倒是不怎么在意,他从小被人捧惯了,出门的时候巴不得大家都看自己,这会儿旁人聚集围观,他也一派泰然,该干什么干什么。
不过祁垣带的钱不多,他又念着以后要租宅子用,所以只舍得看,不舍得买。然而游骥早就得了徐瑨的叮嘱,只要祁垣在哪边停留的时候久些,等他走开后,游骥便带人去把东西买下来。
不到半日的功夫,侍卫们的手上便都提满了各样东西,除了诸色点心,酥饼、杏酪、百果糕这些,其他的却多是些奇巧物件,什么桂人做的木刻人面,苏州的无骨灯,吉州出的小瓷人,甚至还有价值数千的摩喝乐。
徐瑨只让人悄悄买了,也不声张,等祁垣逛累之后,才暗示侍卫们把吃的留在马车里,其余东西都送回京。然后他转而带着祁垣往城外走。
祁垣对他满心信任,眼见着周围人烟渐少,周围景致也稀疏起来,也不询问什么,只靠在徐瑨腿上眯着眼发懒。
徐瑨低头,看他额上一层薄汗,嘴唇红馥馥的,整个人粉面桃腮的小孩样,不由抬袖子给他擦了擦汗,又笑道,“你也不问问去哪儿,不怕我把你卖掉”
祁垣的睫毛颤了下,随后却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问“卖我会很值钱吗”
“要看卖给谁了。”徐瑨笑着逗他,“若是卖给我,多少钱我都肯出的。”
“若是你的话,还要什么钱,我巴不得跟着你去国公府吃香的喝辣的呢。”祁垣乐了会儿,又轻轻叹了口气。
也就是跟着徐瑨的时候能这么痛快玩耍了,等回家后,还是得快点琢磨怎么挣钱。人家大才子都已经在扬州连考两场了,自己过来几个月,却还一事无成。
他这几天倒是买了些香料回去,但是如果以后要以制香为生,肯定不能这样零散着买卖,最好把彭氏那个赔钱的药铺改成香料铺子。
不过若是开店,以后进料的渠道就得稳定一些,他现在零买回来的太贵了,工具也得备齐,像现在这样,什么都靠自己手工做,时间太长,恐怕供不上货。
再者,他只会制香,经营店铺却不怎么懂。那个药铺的掌柜看着就不行,如果要改行换业,还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安置好云岚。要不然一家人整日提心吊胆的,什么都做不成。
祁垣在心中暗暗筹划。徐瑨原本想逗弄他几句,见他低垂睫毛,似乎在想事情,便也止住了话头,只安静地揽着他。
车子没走多远,便在一处空阔的地面上停了下来。祁垣听到外面有马匹嘶鸣,连忙坐起,往外看去。
徐瑨已经跳下了马车,又伸手扶他“走,带你去看看。”
这里是一处马市,往来的人也不少,好在过来买马的都非富即贵,所以马贩子也只是对俩人殷勤些,并不像刚刚那样会围观他俩。
徐瑨显然在这边更自在些,对祁垣道“听阮鸿说这边才来了一批小马,带你去看看。”
祁垣跳下车,见周围不少骏马良驹,不由惊诧“这边还有马市吗”
“前几年才有的。”徐瑨道,“这里不比辽东和延宁方便,那边能时常买卖,这里一年却只开两次,一次十天。所以来的稍晚一点就买不到好马了。”
官市因受朝廷影响,时开时闭,所以平均下来,通州的马市差不多一年只开一次。
徐瑨一边介绍,一边带着祁垣往里去,最后停在一位个头高大的马贩子旁边。那人高鼻深目,却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见到徐瑨便拱了拱手“徐公子,别来无恙”
徐瑨微微颔首“有劳郑兄挂念。听说郑兄这新得了一批小马驹”
那姓郑的一听,哈哈笑了起来“徐公子真会赶巧,我这马驹今早上才到。还没给旁人看过。”他说完也不啰嗦,带着徐瑨便往里走。
祁垣好奇地跟在后面,就见不远处的简易马房里,拴着几匹小马,有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的淡金色小马,毛色优良,胸肥眼大的枣红色小马,还有几匹纯黑色的四蹄踏雪,个个威风凛凛,气质高贵。
徐瑨也有些吃惊,朝廷对马匹管制十分严,这几匹小马驹一看就是异域宝马,便是宫里都没有这样的,郑七是如何运进通州的
他心中诧异,转念又想,这样好的宝马,若是落在旁人手里,难免会被官府盯上,索去贡给朝廷。只有京中的这些一二品的大官,才不会被人勒索拿要。
这郑七既能把马驹运进通州,又能找到门路,将消息直接透露给阮鸿,看来门道不浅。
然经商之人,经万涛之险,受离家之苦,少不了打点周旋各处官吏,又要经过税官层层盘剥,只要他们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徐瑨对此倒没什么意见。
这会儿看到几匹宝马,他暗暗惊诧之后,便又稳下心神,只问祁垣“有没有喜欢的”
祁垣眼巴巴地瞅着马房里的一匹银白色小马。那小马个头最小,长得却极漂亮,全身银白色的毛,在光下闪出金属光泽,犹如上等绸缎。只有尾巴上有条黑线,像是浓浓的一撇水墨。
祁垣目不转睛地看着,想摸又不敢摸,暗暗捏了捏彭氏给自己的碎银子。
“先看看。”祁垣问,“这马都是多少钱”
“这边的行市都是定好的。”郑七笑道,“外面的马是十金一匹。那些就是上上等的好马了。”
祁垣听出他言外之意,大吃一惊,“这边的呢”
郑七“这边的要五十金。您是徐公子的朋友,若是有看中的,四十金便可。”
四十金就是四百两银子可以在京中买一所大宅子了
祁垣还以为一匹马几两银子便够了,这下不由目瞪口呆,连还价的勇气都没有了。
徐瑨刚刚略有些走神,这会儿听他问话,便猜出了一二,在后面冲着郑七摇了摇头。
郑七有些惊讶,看了看徐瑨,又打量了一下祁垣,“不过也有便宜的。”
他轻咳一声,指着眼前这批银白色小马,道“这匹马别看个头不大,性子却很凶,寻常人对付不了。给他换掌得十几个人。”
祁垣就最爱这个,虽然知道自己多半买不起,但还是忍不住问“那它要多少钱”
郑七眯了眯眼,看似打量小马,眼角余光却瞥向了徐瑨。
“五”郑七深吸一口气,“五两。”
祁垣“金子”
“当然”郑七瞪了下眼,又见徐瑨摇头,生生地改了口,“不是。”
“五两银子”祁垣一愣,叫了起来,“五两银子”
他说完,生怕郑七反悔似的,扭头就拉徐瑨给他作证,急急道“老板说这个小马才五两银子”
徐瑨低头看他,微笑道“是吗这个价钱挺好,我哥在辽东买过一匹小马,也是几两银子而已。”
郑七“”
辽东马市上的马匹,差不多的要十两一匹,不过朝廷压价,并不给足,所以每匹六七两。但这只是在当地的价,从辽东或者延宁马市将马匹运过来,一路上喂养照顾不说,折损又多,所以到京城这里,价早已翻了几番了。
郑七默然不语,又打量祁垣,心想这是谁家的小公子,竟能让国公府的三公子豪掷千金,买他一笑
他也知道京中权贵子弟不少有龙阳之好,爱娈童伴身,然而这小公子天然一副娇憨之态,怎么都不像是别人豢养的男宠。
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是男宠,长成这雪肌玉骨,天然可爱的模样,自己若有钱,倒也愿为他千金买马。
郑七暗暗摇头,见那小公子又回头跟自己确认,眼巴巴地生怕自己反悔一般,不由心头一软,笑了起来,“的确是五两银子。”
祁垣立刻从袖中掏出钱袋子,把所有银子给人称了称,却是正好五两多一点。
这小马还未驯服,所以需要郑七送到府上之后慢慢驯养。然而祁垣家中虽有马房,那些恶仆却不叫人放心。
他思虑再三,只得央着徐瑨替他养几天。他也知道养马所费不赀,因此提出养马的费用他自己出,每隔一段时间就让人把银子给徐瑨送去。
提出这个的时候,祁垣还有些担心,怕徐瑨不肯要钱。
谁知道徐瑨一一应下,一点儿没跟他客气。
祁垣这才松了口气。
买这小马是计划之外的事情,祁垣一边兴奋地不行,恨不得立马搂着小马回家,一边又心疼自己花掉的五两银子。再一想,以后小马吃喝都要靠自己了,这下顿时没了在外游逛瞎玩的心思。
下午回到家中,他自己翻箱倒柜,把之前买的香料都翻了出来。这些香料都是做芙蕖衣香的。祁垣将丁香、檀香、甘松各称出一两、又分出半两牡丹皮和零陵香,加入茴香和麝香,磨成粉末,装入小罐之中。
这种便是那家小姐最喜欢的芙蕖衣粉。虽然对方最想要的是香丸,但这芙蕖香最合适的还是薄纸贴衬,放入香囊或手帕,贴身佩戴。夏天人们衣着轻薄,芙蕖香可随风浮动,宛如睡莲初绽,最适少女。倘若肌肤出汗,则香气抓浓,稍添媚意。
京城中既然没有这种衣香,自然无人清楚。祁垣第一次做私家香,除了打算要多赚些银子之外,也想要笼住老主顾。若对方用得满意,肯对人夸赞几句,往这带带客,也方便他以后开店打开局面。
祁垣心里盘算好,将香粉放到阴凉处存着,又斗志昂扬地去小厨房重新炼蜜。
虎伏不在,许多琐事便只能他自己来。祁垣早上起来便劈柴烧火,炼制半天,去彭氏那边一起吃饭,下午再捏香丸,挖地窖藏。当然除了芙蕖香外,他还额外做了一点清远膏子香、交给了云岚的丫鬟,去早集上零散着卖了几日。
这期间游骥几乎天天来找,要么送他个小玩意,要么问他要不要去看看自己的小马。
祁垣心里惦记得不行,但他要零碎做些简单香品,给小马挣口粮,又要筹划彭氏店铺的事情,想着怎么改成香药铺,从那里雇人可靠。
于是游骥几次邀请,他都是狠心拒绝,并零碎的跟游骥一些银子,细细叮嘱,一定要给小马吃好的喝好的,银子不够了再来找他要。
他整日一副老父亲的心态,连做事都被以前稳重了一些。
徐瑨几次回家等着,听到这答复却几乎吐血。他只得也忍耐住,安心在国子监里听课考试。
才进七月,徐瑨在率性堂的三百个圈便都画完了。他考绩优秀,按例除官,六部三司都纷纷要人,徐瑨按国公爷的意思,依旧进入了大理寺。
大理寺虽势力渐微,但在七月份,仍旧接到了一个大案崖川大军在边界三胜三败,如今跟逆贼僵持不下。总兵上书希望朝廷增兵支援,同时让人押送了一位逆贼回京,如今正在途中。
那逆贼是忠远伯祁卓的亲兵,在祁卓失踪时投靠敌军,又于独水河大战中被我朝将士生擒。
而据此人所供,祁卓初入崖川时,便已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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