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垣自从买回那匹马之后, 还没去看过。他极其喜爱那个小家伙, 所以每天睁眼醒来的时候,都外有干劲,想着今天做点什么东西,给小马吃什么样的草, 将来配什么样的鞍。
如今变故陡生, 他或许都看不到小马长大了。
徐瑨沉默地等在前面, 祁垣皱了皱鼻子, 把那点隐约的委屈咽下,冲他点了点头。
俩人到国公府的时候,关门鼓正好响起。祁垣踩着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进了国公府的大门。
徐瑨让人把红鬃马牵走, 带他往后面走去。
祁垣沉默了一路,这会儿见徐瑨并没有避开府上的下人, 忍不住小声提醒“不用注意一下吗”
徐瑨抬头看了他一眼。
祁垣问“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不会。”徐瑨道, “他们不敢。”
祁垣没说话。他虽不懂朝政,但也知道国公爷奉还世券的事情。更何况叛敌之罪非比寻常,这种风口浪尖上谁敢触霉头阮鸿这个阁老府的纨绔公子, 也只敢让游骥捎了一句口信安慰他, 如今连个字条, 甚至阮府的下人都不敢用。
祁垣并不想把朋友牵扯进来,认真的看着徐瑨。
“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了。”徐瑨又道, “你不用担心, 我有数。”
祁垣倒没想到国公爷知道自己来, 微微怔了下, 随后便笑了。
俩人并肩而行,徐瑨心里犹豫,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过几天三司会审,若那亲兵指认祁卓早有逆心,祁垣少不了要被提审。徐瑨这几天便担心这个,他既怕祁垣胆小害怕,将来在堂上被吓坏了,又怕他胆大不害怕,豁出一条命去,跟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对上。
可是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徐瑨转过头,见祁垣眼睛晶亮,似乎满心期待看到他的那匹小马,犹豫了半晌,决定等晚上再提这个话题。
俩人一直走到后面的马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银白色小马十分警觉,听到有人走近便打了个响鼻,漂亮的眼睛朝来处瞅着。
祁垣转过拐角,见到它顿时心花怒放,撒腿跑了过来。
徐瑨道“这小家伙凶得很,刚开始的几天连摸都不让摸。头次带他去河里泡澡,它以为旁人要骑它,踢伤了三四个人,差点就跑了。好在现在懂了,每隔上三日,自己就算着时间,谁来喂水,它便把脸贴过去跟人磨蹭,要去河里玩耍。”
夏季天热,要时常带马去河内深处浸浸马蹄,国公府里名驹不少,大多性情温顺,然而这么鬼灵精怪的还是头一个。
徐瑨听下人说起的时候也很惊奇,后来见果真如此,便不再肯让别人牵它出去了。每隔三日,都是他自己过来喂粮喂水,再带它出门去玩。
这小马观察了几次,似乎也明白了谁是这府里的老大,如今便只肯对他献殷勤。
徐瑨觉得一定是马随主人,因此说起此事,不由含笑着看了祁垣一眼。
果然,祁垣只看着小马笑,一脸的宠溺。那马也拿俊眼看他。
祁垣问“能摸一摸吗”
“能。”徐瑨笑了笑,“你在外面,它踢不到你的。”
祁垣“嗯”了声,小心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小马的脸。
那马也有灵性,竟然喷了下鼻子,主动往他手上贴了过来。
祁垣瞪大眼,忍住激动,只恋恋不舍的一遍又一遍地摸摸马头,又摸摸脖子。
一人一马就这样傻傻地腻歪了半天。
徐瑨看他不愿走,便只在一旁安静陪着,跟他低声说话。
祁垣好奇“马每天都吃什么”
“草、料、麦麸。”徐瑨也轻轻摸了下小马的脸,小家伙浓唱的睫毛在他手心轻轻扫过,他内心也跟着一软,“草都是每日割来的新草,筛去石土。料是大麦、茼蒿、绿豆、豌豆、黑豆等物,再拌以麦麸。”
徐瑨说道这,不由笑了下,“府上的人都喜欢他,所以不管是水还是料,它的东西都是最先换的。”
“这么麻烦”祁垣轻声道,“那我给的银子够吗”
徐瑨应了声,“够了。”
祁垣暗暗在心里算了下,觉得够呛。便是料钱够了,人工费却是付不起的。一日三次,餐餐都要新料新水,马夫定时定点来喂,半夜就要起床好马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养得起的。
“它在你这里也好。”祁垣不舍地松开手,笑了下,“以后你就是它的主人了。它跟着你,我也放心。”
徐瑨一怔,抬眼看他。
祁垣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明天我先去我娘的铺子上看看,查查账。下午再把做好的香丸给人送去,这样能得不少钱。我原本打算拿这些做本金,好把那处商铺改用一下的,现在大约用不上了。”
天色已暗,国公府四处点上了灯。马房这里光线细微,连人的轮廓都模糊了许多。
徐瑨心中一动,低声喊“逢舟”
祁垣轻轻应了一声,又停顿了一下,“子敬兄,大恩就不言谢了。”
“过几日,我或许会下狱,所以这钱还要麻烦你,一半给符相府的符姑娘。”祁垣道,“祁云岚承蒙她照顾多年,如今不辞而别,望她见谅。”
徐瑨在黑暗中看向他,没有作声。谁都知道,这话说的是云岚,但其实是指的祁垣自己。徐瑨一直不确定传言真假,如今听祁垣这么说,才知道原来他心里什么都清楚。
他转开头,过了会儿才道“好。”
祁垣顿了顿,又道“另一半,给方大哥。方大哥身上盘缠不多,又有二老要奉养,希望这钱能解他后顾之忧。今科秋闱,望方兄高中。”
“方兄大才,定能中举。”徐瑨点头,“这个,我也答应你。”
祁垣松了口气,转过头朝他感激地笑笑,这才发现四周黑漆漆一片。今夜无月,俩人虽隔得近,却谁都看不清谁了。
自己一向是怕黑的,今天心里有事,竟然在这说了半天的话都没察觉。
祁垣无奈的一笑。
“去吃饭吧。”徐瑨说,“我带你出去。”
黑黢黢中,他伸手过来,抓到了祁垣的手腕。
祁垣正要跟上,却觉徐瑨松开他的手腕,转而把手伸进他的袖子里,跟他十指交扣。
俩人牵着手往外走,祁垣觉得怪怪的,但心里并不讨厌,于是紧紧跟着。直到走出马房,外面一片光亮,徐瑨才松开他,带他去了自己的院子。
下人们很快摆上了酒菜,祁垣仍是如常跟徐瑨一同用餐,偶尔说几句话。用饭之后时候不早,祁垣便跟着下人去了耳房歇下。然而这次,直到半夜,祁垣也没睡着。
不知道是换了地方后不适应,还是自己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祁垣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床帐发了半天愣,却又不知道脑子里想些什么。
他听到庭院之中似乎有阵阵虫鸣,又听到远处街道上的打更声,默默数着,三更的梆子响过之后,他又听到了外面有人走动,随后是有人低低说话的声音。
徐瑨不放心,于是半夜找了过来。他看到祁垣没睡也不惊讶,只将床头的蜡烛点燃,随后脱鞋上床,侧躺下去,挡在了祁垣的外侧。
过了会儿,祁垣才轻轻靠过来,像第一晚那样,抱住了徐瑨的腰,又把脸埋在了他的胸膛上。
徐瑨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怕不怕”他轻声问。
祁垣闷在他怀里摇了摇头,过了会儿,又点了点头。
“怕就对了。”徐瑨揉了揉他的头,慢慢道,“我就怕你胆子太大,豁出去,一条命不要了,跟谁都要刚到底。”
“我又不傻。”祁垣闷声道,“可是我也没见过衙门。我就怕万一自己先怕了,被他们唬住,做出什么稀里糊涂的事情来。所以我只能不怕”
他说到这,突然冒出一点委屈,鼻音重了起来。
徐瑨却道“怕也没关系。三司之中,刑部的或许会有私心,但后面还有我们大理寺呢。我也会跟朱大人求情,让他带上我。到时候你若害怕了,就抬头看我,我想办法帮你。”
祁垣一愣,“你能去吗”
“会有办法的。”徐瑨道,“但三司会审,初审是刑部主审,复审才是大理寺主审。你若初审时遇到他们刁难,不要意气用事,否则容易吃苦头。狱卒那里我会使些银子,你只要坚持到复审。朱大人敦厚周慎,善于断狱,一定会为伯父平反。”
这也是国公爷的话。
徐瑨跟父亲说起祁垣的事情时,是准备好承受父亲责骂的,谁知道国公爷却道,有大理寺卿在,断不会让此案不明不白。另外,他虽不想跟忠远伯府有什么牵扯,但徐瑨既跟祁垣是好友,他也不会责怪儿子为其奔走。
祁垣对此并不知情,但徐瑨说朱大人是好官,这让他心里又多了一份勇气。
徐瑨低头看他,又安抚地笑了笑。
祁垣看着黯淡烛光下,徐瑨俊俏逼人的面容,心里忽闪了一下。
他不由撒娇似的往徐瑨怀里拱了拱,小声道,“你对我真好。”
尾音轻轻上扬,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
徐瑨敏感察觉,竟被这点小得意轻易地取悦,轻笑起来。
因为天热,俩人又没睡着,所以此时并没有盖被子。祁垣把脸埋在他的怀里,露出粉白的脖颈。脚丫子却跟他的脚腕凑在一处。
徐瑨惊讶的发现,不知不觉中,祁垣也在长个了。明明不久前,这人踩着自己的脚背,头顶才刚到自己的下巴。
祁垣的确在变了,稳重了,也长高了,或许哪天,他就会长大,大到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祁垣正嘀嘀咕咕跟徐瑨说话,半天没听到回复,忍不住疑惑地抬头,“你在想什么呢”
徐瑨猛的一怔,回过神来,“怎么了,你刚刚说什么”
祁垣摇头,“没什么,就是瞎聊。你困了吗”
“没有。”徐瑨顿了顿,心中却仍是憋闷不已。
祁垣不信,眨着眼看他。
夜深寂静,徐瑨忽然就觉今晚的果酒大约有些醉人。
“你刚刚说我是个好人”徐瑨抬手,轻轻掌住祁垣的后脑勺,看着他的眼睛问,“我若是对别人也这么好呢”
祁垣愣了愣,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徐瑨道“比如云霁他本是钱江知县的独子,父亲被人诬害,他才进了教坊司”
那个眉眼如画,甚至有些妖媚的人突兀地从脑海里蹦了出来。祁垣身子不觉一僵,他说不上为什么,对那人十分排斥。尤其那人看徐瑨的眼神,跟徐瑨说话的口气,都让他外不爽。
现在徐瑨却说若是换成云霁,他也会这样帮忙
祁垣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一样,忍不住发闷,虽然竭力控制,但脸色还是冷了下来。他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就要往后退。
徐瑨却不允许他躲开,大手按住他的腰,不让他动。
祁垣突然有些烦躁,闷不吭声地去掰他的手指,力气大的像是在跟人置气一般。
“逢舟。”徐瑨突然问,“你给符姑娘和方谨之都留了东西,为什么没给我留一样”
祁垣掰他手的动作一滞。
“没有。”祁垣道,“把你忘了。”
他说完一顿,也不知道哪来的脾气,忍不住补了句,“你若帮你的云霁,他定然忘不了你。”
“我没有帮他,若他是我的云霁,就不会在花间班了。”徐瑨问,“你生气了”
祁垣气鼓鼓地抬眼瞪他,眼神里还有些委屈。
徐瑨看他这样,心里顿时软的一塌糊涂,又隐隐有些高兴。
“我错了。”他不由笑笑,戳了戳祁垣鼓着腮,“我跟你最亲,以后不拿别人跟你比了,好不好”
“谁在乎这个了。”祁垣被他笑的心里发慌,转开头,轻哼道,“我跟你才不亲呢。”
“是吗”徐瑨把他往上托了托。
俩人视线平齐,脸也挨得极近。
“你忘了给我留东西,我可以要一个吗”徐瑨压低声,微微哑着嗓子问。
俩人离得太近了,彼此的呼吸软软的扑在脸上。
祁垣咽了口水,“你要什么”
外面的虫鸣有些聒噪,祁垣被吵得心慌,手脚也无处安放。他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剧烈的撞击着胸膛,然而一时恍惚,又觉得那是徐瑨的
俩人离得太近了。
祁垣嘴干舌燥,悄悄往后退,然而还没等他退开,嘴巴便被人堵上了。
烛光摇曳,室内生香,祁垣的脸上轰然发烫。
徐瑨轻轻啄了他一下,却又退开一点,低声哄道“逢舟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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