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之前的那一出, 祁垣对太子的印象大概能好些。毕竟有两位才子伴读,估计本人也不会笨到哪里去。但现在他的感觉就有些复杂了, 心想也不知道这位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平时方成和他们虽然议论国事, 但还从未提起过太子和二皇子如何。
祁垣心里打鼓,但见周围禁卫军森然而立、內侍、乐工、茶酒班殿侍也都安静在侧,整个大殿落针可闻,也不敢有什么小动作,只跟着众人一起规规矩矩行礼,随后按着內侍指引,在偏殿的席后站立。待他们站定之后,却又有內侍领了一群人上来。
当头的一人戴着黑漆帕头,穿着黑绿罗大袖襕袍,脚踩皂靴,赫然是教坊司的的奉銮。
他身后跟着左右司乐,再往后却是十几个少年声伎,皆穿宽衫, 以软巾裹头, 形色清丽秀美。祁垣在其中果然看到了云霁几人的身影。云霁他们却是见惯这种场面的, 无需內侍指引, 齐齐躬身下拜,口中唱喏。
珠帘后的人这才有了一丝反应, 却是问那奉銮“今日斗香, 已有乐工助兴, 如何再劳动这许多人”
声音清冽, 倒是意外的好听。
奉銮忙躬身下去“回殿下,此班少年皆是我教坊司伶人,他们既习钟鼓司相传院本,又奉命采听外戏,因此精通弋阳、海盐、昆山诸曲。今日斗香,高手云集,若有他们在此助兴,更能得雅俗并陈之美。”
太子闻言,倒是笑了起来。
“怪不得你们教坊司有耍乐院之名,这等事情上想的甚是周到。如此,便都留下吧。”
众人再拜,随后分列两侧,各自好生站着。
內侍再传,这次进来的却是一众商户了。
商户们来自五湖四海,平日里不问诗书,只爱讲究甘食美服,倚红偎翠,又最怵官家。今日被太子召见,大家虽才学过许久规矩,但哪能跟众文人雅士一般淡定,才一进殿,便有人慌慌张张地下跪行礼,其他人见状也争先恐后拜下去,口中或是唱喏或是大喊太子千岁,一时间殿中嗡嗡央央,乱成了一团。陈伯也在其中,战战兢兢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身侧有人轻嗤一声,祁垣看着殿中磕头不已,甚至瑟瑟发抖的商户们,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再看陈伯,已是花甲老人,一辈子害怕官家,如今却要为了齐府冒死进言,更是惭愧。倘若这太子好说话还罢,万一
祁垣咽了口水,忽然就听上方珠帘玲玲作响,太子迈步而出,走到了众人面前。
“我朝天香一脉,幸有诸位先人著籍传承,才得以延续数年,今日举此斗香盛会,大家也要不吝技艺才是。”
众商户受宠若惊,唯唯称是,伏地不起。
祁垣悄悄抬眼,见太子穿了一身大红色纻丝窄袖圆领袍,胸背两肩各饰有蟠龙纹样,颈部有白色护领,头戴翼善冠,一双剑眉浓密修长,目含笑意,竟有几分儒雅的样子。
祁垣正悄悄打量,冷不丁那人霍然抬头,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祁垣心中一惊,飞快垂眼,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来。
殿中的青衣內侍很快将众香户引席入坐。
太子又令一切从简,因此教坊司乐工奏乐,众人进茶三巡之后,斗香盛会便开始了。
因前三日已经比试过辨香药一局,因此今天所比试的是合制香篆。各香户每人一席,各自挑选香料,然后自行磨粉称量,合制香品。磨粉的活计也可请香药局的小侍童来做,最后香粉合成之后,再用各自的篆模脱印,没有篆模和印香盘的同样可以从香药局领取。
有太子在此,香户们自然不能沉住气慢慢磨蹭,所有人都是一炷香的时间。好在有小侍童可以差使,能省下不少功夫。
祁垣虽然知道齐府祖传的各种香方,对印香一道却不怎么了解。因香篆原本是寺院用以诵经记时的,齐家主做熏焚家局香,卖的也都是香丸、香饼、线香一类。倒是穆家主做礼佛祭祀香,或许胜算更大。
然而今日,只有陈伯的香篆引起太子注意,才能让太子记住扬州齐府。祁垣暗暗担心,再看老管家,连个小侍童都不用,只自己一样样的亲手称量磨制,不由着急起来。
方成和坐他左侧,始终抿着嘴不发一言。眼看着一炷香将要烧尽,殿中已有不少香户脱模出印,陈伯仍然进展缓慢,他才低声道“垣弟。”
祁垣的手心都是汗,闻声看了他一眼。
“若陈伯不成,一会儿我自有办法,”方成和道,“我会保齐府无事。”
殿中的士子们都在嗡嗡央央小声说话,一会儿香户们焚香比试时,他们也要赋诗助兴,不少人已经打起了腹稿。
祁垣朝前看了一眼,却缓慢地摇了摇头“不用。”
方成和道“你还在怪我”
陈伯终于磨完了最后一样香料,正拿炼蜜和匀。香篆多是粉制,陈伯的样子却是在做香丸。
要输了
“没有。”祁垣看着陈伯和匀香丸的手势,与幼时自己在铺子里学的一模一样,不知怎么,心里反倒镇静了下来,“孤臣最忌左右逢源,你若为了齐府去求太子,先前的作为便成了投机取巧,唯利是图。更何况你并非为了一己私利,如今不过是你有你的取舍,我有我的命数罢了。”
“我知道。”方成和皱眉“但你是我师弟”
“你师弟是京城祁府的祁垣。”祁垣看他一眼,“不是扬州齐府的公子不必如此。”
前面的乐工一曲奏毕,正好一炷香烧完,殿中立刻安静下来。
太子率先起身,內侍也香药局众香匠人紧随其后,众士子跟在后面,挨个去看大家的成品。
最靠前的一位便是杭州穆家的少家主。
这位少家主长得十分清瘦,身前的香席摆放也十分齐整,正中放置一鼎香炉,炉盖镂有数枝寒梅,花瓣刻“管领春风第一枝”的词句。
太子垂眸,忽然笑道“不错,比什么水剪冰绡裁一枝大气的多。”
这话一讲,旁人不知缘由,后面的几个监生却蓦然一惊,随后涨红脸,讪讪地停下了脚步。
穆家的少家主却只淡淡一笑,将炉盖掀开,香炉中已经填好了香灰,他用小板将香灰压实,随后轻轻放下一片梅花形香模,捏着香匙填好香末,随后取走模具,点燃香篆。
这香便由一角燃起,却是个“几”字。
殿中顷刻充盈起一阵淡淡梅香,清远雅致,祁垣在后面,闻出这正是穆家的返魂梅,不由心中暗赞。
而那香篆却是双钩出来的“几生修得梅花”,燃尽之时正在梅花花心,又有功德圆满之意。
太子抚掌大赞。穆家少家主却仍是清浅一笑,将炉盖盖上,那香烟仍徐徐散出,这人手执香筷,在烟中轻点,随后在空中寥寥几笔,那香烟竟如流水般随其引动,须臾之间,便在空中画得一枝寒梅。
这下所有人都惊叹起来。
穆公子这才起身下拜。太子含笑把人扶住,仔细看了看,随后道“看赏。”
一旁內侍领旨,正要宣赏,却见这穆公子神色一肃,再次跪拜下去“殿下,草民有事要禀”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就见太子仍是含笑看了那人一眼,“如此,便让德善带你去登闻鼓处吧。”
随后竟若无其事的走开了。
祁垣“”
他懵了一下,随后瞬间明白了穆家情形与齐府相似,恐怕也是打了主意想要让太子庇佑。然而这几日太子怎会不了解他们的底细一介商户,想要耍些心机上太子的船,也要看太子稀不稀罕万一他们触了这人的逆鳞
“这位老伯。”太子已经悠然踱步到了第二席前,对陈伯道,“香篆何在”
祁垣心中一凛,正想冲出去把陈伯拦住,就觉胳膊一紧。方成和紧紧扣住他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又以眼神示意旁边。
祁垣微怔,循着他的目光朝旁边一看,便见不远处,有个皮肤雪白,长相略显阴柔的青衣內侍正好奇地打量他。
祁垣茫然地看了那人一眼。
前面,陈伯却已经连声称罪,随后点燃香丸,请太子品香。
一缕青烟袅袅而出,陈伯用净水将双手湿润,轻轻覆盖在烟气之上,那烟竟像被笼住了一般,缩在他的手下不动了。陈伯随后手中变换巧形,在众人的惊诧中,竟如捏泥人一般,将那烟气握出一个青衣老者来。
清雅的香气幽幽不断,烟色渐渐由青转白,陈伯时不时润一下双手,相继握出山河流水,草木虫鱼,每样图案惟妙惟肖,顺着他的手指被腾挪在上下左右各处,始终不聚不散,如画一般飘在空中。
这下便是祁垣也呆住了。那虚空中的老者游山踏水图,赫然是他让方成和画的那幅。
只不过烟气作画寥寥几笔,只能看出大概,若不是他心中有数,定然猜不出其中缘故。
殿中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最后香烟燃尽,陈伯伏地拜下去。
太子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烟气所聚的图画,问“此为何意”
陈伯连连叩头,战战兢兢道“回殿下,这是高邮耿公成仙图。草民是扬州人士,此次从运河入京,途径高邮时水势突涨,风浪大作,差点小命不保。幸得耿神庇佑,托梦于草民,此画便是草民梦中所见”
“高邮耿公,”太子来了兴趣,问道,“可是宋时耿遇德”
陈伯连连叩首,忙道“正是。”
“文池。”太子突然回头。
祁垣正紧张着陈伯,便见那青衣內侍从匆匆走去前面,在太子身后应了一声。
太子道“孤记得你曾说过这耿庙”
“是。”文池道,“六年前,臣从绍兴入京,曾去高邮拜过耿庙。”
太子点了点头,却问“你去求的什么”
文池道“臣听闻耿遇德生时至善,神庙有灵,人祷之者,舟行无没溺之患,旱熯有甘澍之应。故而上岸,求七公佑臣顺利入京,也佑大兴黎民风调雨顺,无旱涝之苦。”
太子问“那你可曾过见过耿公现身”
文池一愣,看了陈伯一眼,摇了摇头“未曾。”
太子笑笑,摇了摇头“依你之才,尚不能见七公一面,这老伯不通经史,反倒是见上了,岂不是好没道理。”
他说完看了伏地不起的陈伯一眼,眉梢已经笼了一层寒意。祁垣在侧后瞧见,心中一寒,这下再也顾不得,急急越众而出。
文池却在他出声之前,霍然转身,站在陈伯身旁,躬身道“殿下,七公在世之时茹素诵经,抚恤孤寡,周济贫民,从未有贫贱士商之别。此次显灵,或许有其深意,何不听老伯讲完”
太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却又停下脚步,在香席对面坐了下来。
旁边有內侍将陈伯扶起。
太子道“如今虽有清纪郎为你说情,若你说不出子丑寅卯,只拿些神明显灵之事糊弄孤,一样是要问罪的。 ”
陈伯深吸一口气,又跪倒在地上。
“殿下,七公此次显灵,只为一事。”陈伯一顿,沉声道,“七公原是山东兖州人氏,如今家乡大旱,赤地千里,人畜不生,因此七公托梦于草民,恳求殿下为民做主,募粮赈灾”
陈伯一顿,不敢拖延,再次伏地磕头“扬州齐府愿捐银九千两,供殿下赈灾之用”
这话一说,殿中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眸色陡然变深“多少”
陈伯道“白银九千两。” 商户们纷纷抬头看向他,丝毫不掩脸上的震惊之色。
祁垣却只盯着太子,往年朝廷的赈灾,首次拨款多是十几万两,如今太子领差,大约也是冲着这个去的。今日殿中商户六十多家,半数以上都是小门小户,只能凑百两银子。所以重担都在他们几家大户身上。
京城何家势力最大,捐钱必然要比他们多。另几家大约会跟齐府差不多,如此一来,太子的赈灾款很快便能筹到大半。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剩下的一小半,便是太子自己的手段了。
毕竟钱拖来的太轻易,显示不出太子的困境和才能。
再者,捐太多了,难免树大招风。
祁垣心里突突直跳,小心觑着太子的表情。
半晌之后,太子才微微颔首,却是问陈伯“扬州有位小才子,很得江浙提学的赏识,名叫齐鸢,你可认识”
陈伯一愣,忙道“回殿下,正是我家小少爷。”
“不错。”太子忽然眉头舒展,含笑道。“早闻扬州齐府虽以商业而富,然子弟好诗书,通儒术,广行其德。今日所见,名不虚传。”
祁垣“”齐府的子弟就没一个好读书的。
这人也是张口就来。
祁垣咽了口水,又悄悄擦了擦手心的汗,知道这事是成了。
因有齐府主动提出,剩余各户无奈之下,也纷纷表态要施粥散银,更有嘴甜的,将此事总结为太子心系灾民,众人受殿下感化,如何如何,又道自古以来,香品能通达灵圣,若上天有知,定能知道太子殿下一片苦心。
太子见众人心诚,竟果真大手一挥,让所有人齐齐点燃所做香品,朝天默拜,为灾民祈福。
之后,斗香盛会赫然成了捐银盛会,大殿正中摆了长桌,文池端坐正中,左右各有內侍,挨个叫上前,记录各家各户预捐银两。
这番架势,到像是早有准备一般。
祁垣直到回到家中,都有些恍惚。也不知道是自己费尽心思终于如愿了,还是被人将计就计,利用了一把。不过无论如何,现在他们已经拍了太子的马屁,齐府暂时性命无忧,至少,比那位穆家公子要好些。
陈伯跟他一道回到了忠远伯府,却是将方成和的画带了回来。
“进大殿前,有几个太监专门来给我们搜身,凡是带字的一律不许带,我没办法,只得把画留下了。”陈伯笑呵呵道,“今天还好,还好,有惊无险。”
祁垣这才明白老管家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我以为老伯不会做香篆呢。”祁垣笑笑,看着管家额头磕出的一片淤青,又鼻头发酸,“你快坐下,我给你擦点药。”
陈伯也不跟他客气,笑呵呵坐在椅子上。
祁垣让虎伏拿来化瘀的药,一点点给老管家擦上,再用力揉开。
俩人又聊起斗香会上的事情,陈伯道“ 那穆家也是不幸。据说如今杭州投献之风刮的很盛,穆家田产被人强占,投献给了当地势豪。那边棍徒又想逼要香方,已经闹了一阵子了。幸而有这斗香盛会,穆家的少家主才趁机进京申冤。但就这样,他们原来的家产,半年之间也仅存十之二三了。”
祁垣吃了一惊,心道怪不得太子不让穆公子说话,万一这人不是要捐银而是张口伸冤,那岂不是尴尬了。
“如今越快交银越好,”祁垣边揉药边琢磨道,“斗香还有两天结束,这两天老伯想想办法,看看扬州会馆有没有熟人可以拆借一二,也问问婉君姑娘,我也找找朋友,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只能想点别的招了,总之要先想办法把钱凑齐。
现在齐府已经是众商户的头了,他们早交上银子,太子才好办事。要不然拖延久了,这边得罪了众商户,那边在太子面前也不讨好。
可是九千两扬州的就算收到信之后立刻让人送银票过来,也来不及。
送走陈伯之后,祁垣把方成和的画小心收了起来,又回屋,把自己的家当全都翻出,装银票的小箱子,最近新做的衣服,买的布料,才购置的金银用具,笔墨纸砚,凡是能卖点价钱的都排排放开,琢磨着怎么换成钱。
然而花出去的钱,再换回来哪有那么容易,都得折价的。
祁垣一直算到夜里,琢磨着周围人谁能有钱,又或者哪里能搂点,算来算去,头昏脑涨地爬去床上睡了。
这一觉却睡的很不踏实,梦里总有种清雅脱俗的香味萦绕鼻端。祁垣迷迷糊糊,心想这明明是他给徐瑨的神隐香。别人怎么会有
在殿上的时候有人做这个了他不记得啊
梦里乱糟糟一片,香户们吵吵嚷嚷,祁垣脑壳疼的不行,拔腿往外跑,却又看见一个肤色雪白的柔媚少年,正香肩半露,被人推倒在石头上
半露的肩膀越来越冷祁垣正想怎么不把衣服穿上,就觉肩头有人轻轻碰了一下
他脑子突然清醒过来,霍然睁眼,就见床前坐着一团黑影。那黑影见他睁眼,突然俯身抱住了他。
祁垣被吓地叫了一声,突然一怔,难以置信地问“徐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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