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她浑身白白嫩嫩, 两手肉嘟嘟, 跑步的时候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 瞳孔里有细碎的星芒, 看起来又开心又紧张,像是刚做完偷鸡摸狗勾当。
才四五岁的样子, 脸蛋圆乎乎, 眼睛圆乎乎, 身子也圆乎乎,模样十分可爱讨喜。
乔滴滴有些囧, 时间太久,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开心成了这副模样。
这附近就是她家,四岁的乔滴滴哒哒哒冲进小区,一路冲进电梯,上了楼。
没过几分钟, 她就被人揪着衣服从电梯里面拎了出来。
是个年轻的女人。
女人五官生得比水还要温柔, 表情却凶神恶煞“你这娃, 胆子越来越大了是不是, 治不住你了是不是。”
小女娃在她手里使劲挣扎, 两只小短腿不停地扑腾着空气“呜呜,妈妈我不要去嘛, 不要去嘛。”
乔滴滴“”
她感受到了容鹤的目光。
一些已经开始模糊的记忆终于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她清楚记得, 自己小时候不光淘气, 胆子还大。
幼儿园就在小区门口不远的地方, 她因为过分调皮,有好几次趁其他孩子午休的时候,偷偷溜回家。
幼年乔滴滴被拽着送往幼儿园,路上嚎了一整路。
乔妈妈就扭头没好气瞪她“光打雷不下雨,你要是再有下次,我就让你爸揍你。”
“爸爸才不会。”幼年乔滴滴哼哼唧唧,继而问,“光打雷不下雨是什么意思呀”
乔妈妈被她气笑“就是说你假哭,不掉眼泪,只知道干嚎。”
幼年乔滴滴伸手摸了把脸,声音稚嫩但认真“我明明是真哭。”
乔妈妈懒得搭理她,俩人走到了幼儿园门口,大门紧紧关着,她恨铁不成钢“你又钻狗洞了”
小孩子却对上个话题纠缠不休“妈妈你摸摸看,我睫毛都是湿的,我明明掉眼泪了。”
“好好好,你掉眼泪了。”乔妈妈叹气,轻拍了下她的脑袋,“你今天又是怎么溜出来的”
她挺高小胸脯,理直气壮“午休有其他阿姨来看小朋友,她走的时候,我偷偷跟在后面跑出来的。”
一提这个话题,乔妈妈就又气得脸色铁青“你这样,小心被人贩子拐了。”
乔妈妈站在门口给幼儿园老师打了个电话,等对方开门的过程中,就听身边一直有声音在叽叽喳喳个不停。
幼年乔滴滴眨巴眨巴乌溜溜的眼睛,仰高脑袋,一脸认真;“人贩子是什么呀。”
“就是偷小孩的坏蛋,他们把你偷走以后,会把你丢到山里去送给别人养,你以后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把小孩子吓得脸色一白,好半晌都没再说话。
乔妈妈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摸了下她的脑袋“以后不许再这样了,知道了吗”
幼年版乔滴滴犹豫了几秒钟后才点点头。
不吓不长记性,真吓到了,当妈的又会有些心疼。
老师过来开门的时候,面色惊惶,连声道歉,点头哈腰个不停,顺带着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关好门不再让乔滴滴溜出去。
乔妈妈叹了口气,将女儿送到老师手边“她太调皮,给老师添麻烦了。”
幼年版乔滴滴睁大眼睛,眼睫上还挂着之前的泪珠,看着怯生生的。
幼儿园老师牵着她的手,柔声和她道“妈妈要回去了,和妈妈说再见。”
黑白画面在这一刻结束。
身为旁观者的乔滴滴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进入了幼年版自己的身体里。花草树木在眼前拔高,目光平视只能望见身边人的下半部分。
她成了四五岁的模样。
手被幼儿园老师轻轻牵着。
面前是站在大门外的年轻妈妈,妈妈看着她,眼神无奈。
而更远处,是身穿黑衣的容鹤。他静静望着她,双瞳幽深,一言不发,却给了她无尽的勇气。
乔滴滴点了点脑袋,同老师道“好。”
接着将手抽出来,小步跑到门边,跟着门槛,伸手抱住了妈妈的小腿。
像是在梦里。
温暖的触感又如此真实。
不敢动,害怕眼泪下一秒会开闸一般涌出来,于是只能用脸紧紧贴着她的腿。
乔妈妈先是愣了愣,继而笑意晕开,伸手摸了摸女儿软软的发顶“怎么了舍不得妈妈”
乔滴滴用很小很小,只有俩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妈妈再见。”
从四岁这一年离开,眼前的世界又回到了黑白画面。
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除了他俩一个人都没有。乔滴滴适应了眼前的画面后,一扭头,就看到了身边的牌子。
一年级四班。
这是一间教室,教室里面坐满了面容稚嫩的孩子,大冬天的,每个孩子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座位上奋笔疾书。
乔滴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前排座位上的自己。
课桌上摆着一张干净整洁的试卷,她手里抓着一支笔,却抓不牢,半天下来连个名字都没写,脸蛋红通通,眼神懵懵懂懂,像是在望着试卷发呆。
讲台上的老师望了她一眼,咳嗽声“离交卷还有十分钟,没有写完的同学要抓紧时间了。”
七八岁的年纪,还不太懂事,听这话开始着急,攥紧了笔,想写字,却好半天都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这次,她同样印象深刻。
一年级期末考试的时候,她生病了,手抓不住笔,写不了卷子,又傻乎乎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头晕,听老师说交卷就开始着急,急了半天一个字没写出来,就啪嗒啪嗒开始掉眼泪。
老师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见她哭,没问缘由,只以为她是不想交卷子,便生气用棍子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
这一年的她还是个娇气包,第一次被老师“打”,又委屈又难过,眼泪掉得更凶。
果不其然,之后的发展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老师这才发现她是生病发烧了,只能掏出手机打电话喊家长。
乔滴滴没想到自己这么糗的一面还能被容鹤看到,她脸有些烫,连忙踮脚,伸手去遮对方的眼睛“这就别看了,太丢人了。”
容鹤没挣扎。
她却感受到了,他眼睫擦过手心处时的细微痒感。
乔滴滴心里一跳,连忙收回手。
恰在这时,一串急促的脚步从走廊尽头处传来。视线望过去,便看到了一个走路风风火火的西装男子。
他表情着急,额头出了大片汗水,没几步就赶到了一年级四班门边。他看不到站在窗外的容鹤和乔滴滴,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去,进了教室。
没一会儿,年轻父亲就将生病的小女儿从教室里面抱了出来。
小小的女儿躺在他怀里,眼皮沉重,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珠,精神恹恹,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爸爸,我试卷还没写完。”
他低头,伸手摸了下她的额头,脸色铁青,看起来有些生气。
乔滴滴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一年级自己的身体内的。
周围的画面变成彩色,世界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晃晃,她费力睁眼,便能一眼看到他脸上的担忧与着急。
她想说话,嗓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小时候爸爸最疼他,可开始读书以后,同爸爸之间的交流也就越来越少。
爸爸也在不知不觉之中,由小时候那个宠她娇惯她的笑面佛,变成了后来印象之中,喜爱板着脸装威严的老虎。
过去的乔滴滴一直不解,究竟是她长大了还是爸爸变了。
可现在,答案似乎就在她的眼前。
黑色的轿车就停在校门口,男人打开车门,将她放到后座上。
发烧生病,脑袋像浆糊,睁眼都显得费力。
乔爸爸系安全带的时候,她睁开眼睛,用病中变得虚弱的声音开口“爸。”
“怎么。”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舒服吗”
想说谢谢,想说她很想很想很想他,也想说不用担心我没事。
可那些话滚到嘴边,打两个滚,又吞了回去。
她动了动唇,好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头头疼。”
生病之中的人,好像有更多撒娇的理由,说完,像是为了验证所言非虚,眼泪便跟着滚下来。
女儿疼得眼泪汹涌,乔爸爸又心疼又无奈,只能揉揉脑袋让司机开车,并不断安慰生病的小女孩“乖啊乖,待会儿到了医院就好了。”
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掏出手机,对着屏幕讲了一路的童话故事。
车子开到半路的时候,乔滴滴也终于离开了这一年。
周围的世界再次变成黑白色。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间重症病房,病房门前的走廊,死气沉沉,空气都仿佛变得凝固,一切都像极了沉默剧中才会出现的画面。
右侧的走廊上传来了细小的对话声。
“上飞机了”这是姑父的声音。
“刚刚才起飞。”这是姑姑。
大概是刚哭过,他俩的眼圈都红肿着。
乔滴滴侧身看了他们一眼,接着又将视线投向了面前紧紧关闭着的门。
“要进去吗”
听到容鹤的声音后,她才骤然从呆怔中惊醒。
这一日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中考结束的这一年,她跟随班级前去国外旅游,第三天的时候,得知了父母出车祸的噩耗。
父亲为保护母亲在车祸中当场死亡,而母亲在医疗舱中躺了数个小时,始终舍不得咽气,只为等她回来看她最后一眼。
可路途漫漫长,遥远的八个小时隔开了生与死的距离,妈妈最后也没有等到她始终放心不下的女儿。
乔滴滴看了一眼容鹤。
他安静地看着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她还是看懂了他的意思。
她攥了攥拳头,向前走去。魂魄状态的她可以轻松穿过病房的二道门。
走进病房的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变小了,身上的衣服变成了初中穿的校服,长发成了绑在脑后的马尾辫,脑门光溜溜,背后还背着校服。
乔滴滴伸出手,看了自己的手心。
手也变小。
病房内有几个忙碌的医生和护士,他们的时间在乔滴滴进来的这一刻停滞,纷纷成了一动不动的石雕。
乔滴滴穿过这些人,走向病房中间,正中间视线所到之处全是仪器,仪器的中心位置摆着一个银白色的医疗舱。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走到医疗舱边。
医疗舱同人体差不多大小,人脸的位置有一块玻璃,透过玻璃,乔滴滴看到了躺在里面的中年女人。
乔滴滴的记忆中,妈妈生得特别好看,十分爱漂亮,从头发丝宝贝到脚指甲,整天笑吟吟,不爱生气的理由是生气会变丑。
可这一刻的她,一点都不好看。
眼睛紧闭着,脸上肿了高高的一块,头发上还有未干的血迹,粗重的呼吸声隔着医疗舱传了出来。
乔滴滴明明没有发出声响,可医疗舱内的人却像是感应到了一般,缓缓睁开了眼睛。
乔妈妈望着她,费力张了张口,没有吐出一丁点声音,接着,肿胀的双眼很快便开始充水。
她的眼神看不到痛苦,因为里面正充斥着满满的担忧和痛心。
像是在问,她还没成年的小女儿,以后一个人要怎么办。
进来之前,乔滴滴同自己说过很多遍,不能哭,不要哭,要告诉妈妈,她一个人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要告诉妈妈,别为她担心。
可,眼泪就像是不听话一样,莫名其妙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她只能一边胡乱伸手擦眼泪,一边用哽咽到不行的声音,不停地重复“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会记得每天按时吃饭,听话努力,乖乖学习,不惹奶奶生气”
医疗舱内的母亲,就这么悲伤又不舍地望着她。
乔滴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朵中,可她看上去还是那么那么的难过。
乔妈妈说不出话,像缺水的鱼儿一般,无声张口。
乔滴滴呆了好久,眼睫一动,便又大颗大颗的泪珠掉落。
她便拼命擦眼泪“我我会健康长大,我会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我会交很多很多的朋友。”
不会再因为进入人群而恐惧,不再会排斥见亲戚,不会再被四四方方的房间困住。
她会如妈妈期待的那样,开心生活。
这不是年幼时候的她做出的保证,而是此刻的她做出的保证。
她曾在阴霾中封闭了自己那么多年,除了网游里的酒茶茶,再没有其他朋友。
而这才是母亲最最担忧的,妈妈想让她健康快乐成人,想看她乐观积极开朗,希望她在离了父母以后,一个人也可以迈出坚定自信的步伐。
过去的她没有做到。
可她答应妈妈,以后一定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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