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陶湘大方提供的红糖很快变成了外头灶台上新煮成的一锅热糖水,陈阿婆还切了几小块生姜进去,勉强有点姜糖汤的味道。
捧着碗的果果安静满足地坐在门槛上小口喝着,余烟袅袅中,她连表情都是甜的。
顾不得自己先喝上一口,陶湘用自己的铝饭盒满满盛了,又将蓑衣抖干净水叠好,一手拿着一物离开四合院沿着壁角屋檐直往牛棚走去。
这是陶湘第一次来院子后头,只见这里堆满了废旧的石块柴木等物,有一座小小的圈棚坐落在这杂乱中,透过虚掩的木栅栏门,轻重不同的两道咳嗽声越发清晰了。
“有人在吗?”站在门口的陶湘探着脑袋往门里深处看。
她的身体站在边上的篷下避雨,头却歪歪伸着,姿态略滑稽却也可爱。
昏暗的棚里很快迎出来了一个男人,穿着一身新换上的旧衬衫,浑身冷清的气质在陋室里掩也掩不住。
微咳着的顾景恩一把拉开吱嘎作响的柴门,随即后退了一步,给姿势古怪的陶湘让出避雨的位置,同时黝黑的眼眸定定地看向面前的女人,像是询问陶湘为什么会过来。
“我来还雨衣给你……”陶湘举了举手里的蓑衣,抬起头笑着看向顾同志说明来意。
她的眼睛本来就大,笑弯起来的时候分外清澈璀璨,眼角如同自带眼线般精致可人,顾景恩只草草望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根本不敢细看。
他伸出手接过,喉咙里只沙哑地发出一声“嗯”。
陶湘没有在意对方的这种反应,蓑衣被拿走后,底下还烫乎着的锃亮铝制饭盒便露了出来,她献宝似的高高举起,甜软的声音像糯到人骨子里去。
“我还给你带了这个,生姜红糖水,听你们的声音一直在咳嗽,喝这个或许会好点……”盒子里水声叮铃咚隆,像是装了不少。
有浅白的烟气隐隐在盒盖细缝间逸散,鼻尖萦绕着甜甜的糖水味道,勾人生津。
顾景恩随之看向陶湘举起来的手中饭盒,这时只听得昏黑的棚房内里传来老人再抑制不住的咳嗽,是顾同志的外祖父顾老。
听到声响,陶湘下意识往里头看去,只是下一刻,顾景恩的身躯却牢牢挡在了她的眼前。
“谢谢你,但是不用了。”顾景恩哑然的语气淡漠,仿佛忽然之间变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们不需要。”他伸出一只手,这是毫不容情请陶湘出门的姿势。
莫名其妙被如此冷淡对待,空怀一腔好意的陶湘疑惑之余又有些受伤,但她习惯伪装,脸上的笑意不减,反而异发灿烂。
“哎,客气什么,我还没谢谢你借我雨衣呢,快趁热跟你外公一起喝了吧……”陶湘一把将饭盒放到了顾同志伸在半空的大手上,趁对方来不及推拒,立刻转身就跑。
她陶湘不要面子的嘛,给出去的东西,没有人可以拒绝。
女孩被发带束成几段的马尾落在脑后轻甩,漂亮温婉至极,男人连拦都空不出手拦。
良久后的牛棚里
“小姑娘性子不错。”顾老就着损了边的青籩碗美滋滋地嘬了几口还算滚烫的红糖水,顺便打趣自己的外孙道,“难得有吃得消你脾气的。”
而边上的顾景恩并没有接话,只是埋头摊晾着木架上一些开始返潮的贵重草药,手头旁边的旧医书上静静端放着陶湘那只被清洗干净的新铝饭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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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这场雨季持续了快大半个月才停休,只是雨停了,温度却一直没上来,气候变化相当异于往常。
旮沓屯仿佛一夜之间入了深秋,之前还穿着短衫的屯民们全部都加起了厚实的外衣。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雨不仅打破了秋收的脚步,还带来了大范围地区的大降温,西北风呼啸着吹过每一寸土地,剌得人脸皮疼。
粮仓里硬生生被烘烤干的荞麦与红薯缩水不少,个儿不大,产量也少得可怜,甚至还有不少荞麦空壳,风一吹就剥落了。
叼着个烟屁股的大队长让社员们将荞麦粮抖了又抖,准备留下最饱满最好的拿去交公粮,而筛剩下的包括荞麦壳就作为即将分配给屯里人的口粮。
可是称量完一看,粮仓中所有的新陈荞麦加起来竟然都还不够,必须得添上部分红薯才能足秤。
初见时他脸上的笑容,如今已完全不见了,莫名显得狠戾不少。
八九月的时候,乡里曾有干部下来估粮,那时田里庄稼长得好,眼看是个丰收年,因此估上去要交的公粮量也大。
可今年受了这么一次大雨灾,乡里却久久没有传来减负的消息,显然还是让各个屯按原计划缴粮,真是不给农民活路。
然而一篮篮粮食仍是被从粮仓里挑出,绑到各家的独轮车上,等全部都挑完,粮仓俨然空了一大半,旷兮兮的看上去像个孤独的空洞。
去镇上粮站送公粮是个辛苦活,其他知青们都不愿意去,大队长也没刻意要求,但陶湘却是主动背上箩筐跟着粮队去了。
她答应给做煤炉老师傅的报酬还没有准备好,对方虽说是要五斤细粮票,但陶湘的粮本却不能给他,想必直接兑给老师傅五斤现成的白米,应当也是不要紧的。
粮站位于镇郊,与陶湘要去的办事处相距并不远,此时站内站外排满了各屯来交粮的人,见还有得等,陶湘索性离开队伍先去兑粮本。
临走前,她听了一耳朵,大队长正在跟几个其他屯里的人说起用红薯添称的事,称怕会被打下来。
而对方几人也有同样的顾虑,那些人的屯子要上交的公粮更多,压秤的红薯自然也放得更多,显然各屯都歉收得厉害。
与人山人海的粮站相比,办事处就要清静许多,里头的人还记得陶湘,毕竟十里八村,下乡来的南方知青又是烈士后代的唯有她一人。
“有白米吗?这个月的精细粮份全兑白米。”陶湘将粮本和副票本递给对方。
从下乡后的这个十月份算起,陶湘凭着原身父母的票本,每个月可以领得三十五斤的粮票(包括粮本上五斤细粮份额),四十一块钱的津贴以及若干副食品票。
“有,我给你拿。”办事处人员之前接触过一次,好说话得很,当下就进了后头库房给陶湘取精白米。
库房里还帮存着粮站堆不下的麦稻公粮,一时耽搁得有些久,陶湘无聊极了,便与里头的工作人员闲聊起天来。
“像我这种普通粮票可以换精细粮吗?哪怕折个比?”陶湘捏着箩筐袋子问道。
如今陈家的伙食已从陶湘来时的荞麦红薯浓粥退化成稀汤,一家人全靠不值钱的野菜糙米窝窝填肚子,挑嘴的陶湘只能背地里靠面糕点心续命,实在是想吃上一顿正正经经的白米饭。
只可惜对方出来后摇摇头:“不成,我们这没这种换法的。”
足五斤的白米被放进了陶湘的箩筐里,办事处人员又继续给陶湘发放本月的普粮票与副票,这些可以在各个国营地方使用。
见崭新的票证本在桌面上被翻动,陶湘这才想起询问秋收交公粮的事:“今年节气不好,落了好大一场雨,我们屯里的粮食收得不怎么好,但是我见粮站这边公粮倒是交得还挺多?”
“那当然,公粮可是要上交给国家的。”办事处员工说得挺自豪,“一颗一粒都不能少!”
他就是吃公粮的,饿死谁也饿不死他,当然陶湘也一样,他们吃的粮食都是国家给发放的,与地方农民并不同。
“噢,原来是这样……”无意间打听到这些的陶湘点点头,表情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一根莹润纤长的食指压在即将被裁的票证上,手指的主人下一刻露出讨喜的笑脸:“同志劳驾,帮我把粮票也都换成粮食呗,就要那个荞麦……”
办事处人员:“……”
出了办事处,背着总共三十五斤粮食的陶湘只觉得肩膀都快勒断了,连忙找了个无人的巷道将箩筐里的东西收了大半进空间,这才感觉好些。
其他钱票暂且不论,原身积攒下的粮票之前陶湘买点心并没有花去多少,大概还剩有七八十斤的样子,这次她打算全部用掉,还好带了个箩筐可以遮掩。
然而夭寿,到了粮店陶湘才发现,每个月能凭粮票换的粮食都是定量的,而刚刚她已经把这个月的份额都用掉了……
好在主粮定量,但是供销社里需要粮票购买的糕点却不用。
可惜陶湘也不敢买多,在粮店还能有借口,供销社这地方就算了,小地方上露个面都能被别人记住,她可不敢做出头鸟。
最终陶湘只花了十斤粮票,买了数大包够吃一段时间的核桃酥饼与油麻饼,吃不下糙食的时候,就全靠它们顶着了。
饶是这样,也被眼皮子忒浅的人暗称有钱,陶湘只好当没听见地走开,决定下回去远些的地方上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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