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湘第三次轻车熟路来到牛棚的时候, 顾同志恰巧不在,牛棚里只有看门的顾老一个。
夕阳西下,高高的枯树枝上一群乌鸦在“啊啊”叫着, 声音嘈杂不已。
老先生正弯腰提着一把铁钎往墙角砖石堆搭起来的膝盖高简陋灶台里塞树枝生火, 旁边地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旧铝锅,铝锅的盖子已经严重变了形, 盖不怎么严紧。
陶湘走近的时候从细缝间垂眸一瞧,锅里面尽是一些切成小块的沤烂红薯块, 还有就是半锅子水。
陈阿婆家纵然也吃的这个,但起码还有一些别的杂粮或菜干可以掺和着,单吃白心红薯,可谁都吃不下,噎得慌。
旮沓屯专种白心的红薯,这种红薯产量最大,但也最不好吃,内芯发干发白, 还有不易消化的老硬丝,吃多了堆积在肠胃里会胀气便秘, 是旧时地主家专门种给猪吃的猪食,然而现在却成了这片疙瘩人的主粮。
这个时代人分三六九等, 粮食也分三六九等。
旮沓屯里稍好些的红薯都分给了成分良好的屯民, 至于成分不好的以及下放而来的臭老九们只配吃烂的破的。
谁还没个窘迫的时候,陶湘看在眼里,面上却没有显露半分, 更不会小瞧。
像顾老这种有大本事的知识分子,如今被下放都是暂时的,只要熬到日后平反,未来多的是锦绣前程福荫后辈。
“顾老,我来看您了。”陶湘露出了抹笑,看上去乖巧又白净,像个城里来的乖崽。
听到动静的顾老转了个身,在瞧清是陶湘后,皱瘪的表情顿时乐呵起来:“是陶知青啊……”
“快来,爷爷给你找张凳子坐……”说着,顾老开始四下寻找着板凳,见找不着,便加快了脚步走到牛棚里去拿。
陶湘一边跟着走,一边连连推拒:“不要麻烦了,我就来看看,给您送点东西就走……”
话是这么说,但顾老还是执意从里头寻了张凳子给陶湘坐,而陶湘也是第一次看清楚牛棚里的景象。
很小的棚房,大概只有小半个西厢那么大,挤住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却丝毫不见杂乱,稍显单薄的被褥都是叠整齐的,房子里空气也干净。
尽管像样的家具稀少,但并不空荡,唯一显眼的是满屋子中被采集晒干的中药,很多,像是个小小药材铺。
为了表示礼貌,坐在棚屋门前的陶湘只顺势往里掠看过一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她将手里一路拎来的油纸包递给顾老:“前阵子去镇上供销社多买了些糖块油酥,吃着还算新鲜,给您带了些尝尝……”
“咦,顾同志怎么不在啊?”陶湘四下看了一眼,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那小子进山去了,回来怕是有一会儿呢!”顾老捏着陶湘时不时投喂过来的吃食,只觉得苦巴巴的嘴里终于有了些滋味,“对了,你住着的那家伤好些了没有?”
陈阿婆受伤的事旮沓屯里众所周知,更遑论就住在墙外的顾家,自然也有所耳闻。
听老先生念叨起陈阿婆的伤势,陶湘正愁没法子拖延时间等顾景恩回来,当下便详详细细地回答起来。
从陈阿婆伤重进镇上医院,再到如今请了个表侄孙女在家照顾,一连说了许久。
期间,顾老曾仔细询问过陈阿婆的伤况,陶湘闻着旁边牛棚里传来的阵阵药香,不禁有了个猜测:“顾老,您该不会是老中医吧?”
这话陶湘说得小心翼翼,怕触到对方霉头。
不曾想顾老哈哈大笑地承认了:“那是,我们顾家可是中医世家……”
一听“世家”二字,陶湘一下子生起了兴趣:“那这么说顾同志也是学医的了?”
“那可不,这孩子三岁起就跟在我后头背医书、认药草……”兴致上来的顾老不停说着顾景恩小时候的事。
陶湘听着认真,心里倒是微微诧异,顾同志与顾老都姓顾,再结合顾老对顾同志幼时的事如数家珍,很显然顾同志是随的外祖家姓,且常年跟随顾老生活,这在重视父族根系的旧时代是有些不可思议的。
两人正聊在兴头上,说曹操曹操到,顾同志回来了。
落日的余晖洒在男人的肩头,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霞,衬得男人伟岸如涛,一步步逐渐将陶湘的身影笼罩。
顾老不知什么时候避去了牛棚里,原地便只剩下陶湘。
“你怎么来了?”顾景恩在陶湘的面前站定,清凉的眸子里完完全全是女人的倒影。
陶湘嘴角勾起笑,答非所问道:“顾同志,你不欢迎我来吗?”
顾景恩定定瞧了陶湘一会儿,并没有回答,他脱下肩上的装药的背篓,兀自埋首整理起来。
感受到对方的冷淡,陶湘显得有些挫败:“好吧,其实我是有正经事要来找你。”
“顾同志你有笔或者墨水吗?我正好要给家里写信,结果发现钢笔里没墨……”陶湘凑到顾景恩面前,看着他不停摆弄的手轻轻问道。
女人的声音带着天然的软糯酥甜,沁香的气息浸润到男人颊边,掩在短发里的耳尖竟就悄悄地红了起来。
顾同志分着草药的手一停顿,看上去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两样:“有,我去给你拿。”
男人起身进了棚房,陶湘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用肉嫩的舌尖舔了舔干涸的唇角,方才说了那么多话,真是口渴。
顾景恩进屋子拿了墨水,刚要出门,却被顾老叫住了。
正含着一颗奶糖的老先生朝桌上一包中药呶了呶嘴,那包中药是顾家外祖孙俩配了给陈阿婆调理用的,这回遇上陶湘过来,正好可以托她转交。
顾景恩拿着药与墨水,想了想,还是又从旁边架子上抓了一把晒干的野菊花,用药纸包了起来,准备一同送出。
看着自己外孙的动作,老先生调皮地咧了咧嘴。
牛棚外
“给。”顾景恩将墨水与药一起递到陶湘手中。
陶湘看着手里的中药有些诧异:“这是?”
“给陈阿婆调理用的,煎成汤就行。”顾景恩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声,随后继续去整理地上的药草。
“哦。”陶湘将手里一大一小两包草药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鬼使神差又问了句:“两包都是吗?”
听到问话,顾景恩这才抬眼看向陶湘:“那包小的是给你的,里面是野菊花,可以泡茶喝,清热败火。”
顾同志打今儿第一眼起,显然也发觉了陶湘的唇瓣不复以往所见的柔嫩,反而有些干燥起皮,中医学上讲这些都是上火之症。
这回男人说的话可比叮嘱陈阿婆用药时说得多多了,陶湘心里那丁点失落顿时不见了踪影,笑靥如花开绚烂。
“行吧,那我谢谢你啦!”陶湘欣喜地摇了摇手里的小药包。
细看之下,这药包扎得还挺别致。
陶湘的目光全在自己的掌心上,大而斜长的眼角像是晕染了眼线,睫毛迤逦如蝶翼,眸光清润专注,让人不由奢望她的视线能尽数看向自己。
顾景恩望着陶湘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忽地转过头去,还轻咳了几声以掩饰尴尬。
“你脑后的伤好些了么?”顾同志看向别处问道。
霞光恢黄,陶湘看不太清男人脸上的表情,也没发觉对方的不自在。
她拍了拍头顶,笑得有些欢快:“好得都快差不多了,就是有时候风吹得多了,还是会有些头疼……”
“嗯,那你也别在外面多待,快回去吧,夜风要起来了。”男人的声音莫名开始变得冷淡。
纵使顾同志说得委婉,但陶湘依旧听出了这是一句逐客令,她脸上的笑意收了一收。
又来了,如同苦行僧般克制的男人,一言一行绝不逾矩。
“好,那我先回去了。”陶湘顺着顾景恩的话语起身,语气已然变得冷静,“药我会带给陈阿婆的,你的墨水等我写完信就拿来还给你,还有谢谢你的野菊花。”
情绪平静下来后的陶湘思路变清晰了许多,说话也不疾不徐,最后同牛棚里的顾老告了个别,她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陶湘离开以后,牛棚里的顾老气得直跺脚,对外孙顾景恩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说你,把小姑娘气走了,人家还好心好意给咱们送些吃的,再这样下去你可怎么找得到媳妇!”
对于不着调的外祖父,顾景恩眼睛都没眨一下,自顾自忙着手里的事:“我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个屁数,有数就不会陪着我这糟老头子在这鸡不生蛋的地方受苦!”想起当初自己疼爱的外孙毅然决然跟随自己下放农村劳改,顾老这心里头就又是气又是心疼,“跟着你那爹多好,现在指不定吃香的喝辣的……”
“外公!”顾景恩抬头看了顾老一眼,眸子里更冷了,充满着排斥。
“好吧,不提不提。”顾老人摆摆手,“那这陶知青……”
眼见话题又要绕到陶湘身上,顾景恩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外公怎么会喜欢这个只见过几面的姑娘。
他果断打断道:“外公你忘了吗?我有未婚妻了。”
顾老一时无言,牛棚里安静了下来……
那厢陶湘径直回了四合院,正碰上陈丹桂在外头灶台上烧着晚食,对于小巧的煤炉,那姑娘表示还是习惯烧土灶大锅饭。
“陶知青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陈丹桂好奇打探着,目光犹如探照灯般一一扫视着陶湘手里的东西。
陶湘心情本就不好,也反感丹桂的追问,更是不打算满足别人旺盛的好奇心。
她简单丢下一句:“去借了只笔,今天晚上我不吃饭了,你们吃吧。”
说罢,陶湘就进了西厢,将药包给了陈阿婆后,就再没出隔间。
外头的陈丹桂不免嘀咕许久,又是觉得陶湘娇气,又是觉得对方房间里一定藏着许多上好吃食,才能说不吃饭就不吃饭。
不过今晚四人份的口粮三个人吃,她又能多吃上一些了,掌勺的陈丹桂越想越饿,见外头没人,便忍不住馋嘴地从锅里捞出一块红薯塞进嘴里吃着。
她家里除了爹娘,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手脚慢点根本不够吃的,因此每回她做饭都习惯了先偷摸着吃上一点。
这画面却被出西厢的果果恰巧撞见,见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孩,陈丹桂也不当回事,招呼着还想哄果果也吃一块。
但果果完全没理,飞快地又跑回了屋里。
陈丹桂见状背地里暗骂了一句,小怪物。
作者有话要说:总有一天,顾同志会为他冷漠的态度,而付出追妻的代价嘻嘻嘻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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