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渐渐深了。
朱竹清将手中书卷轻合,她习惯性抬眸看向窗口的方向,在静谧皎洁的月光下,富有星罗帝国特色的雕金镂空窗户半开着,素白窗帘犹若一层清透薄雾,随着夜风而微微摆动。
窗外枝头的茉莉花不知何时已经谢了,只是残香似是始终都萦绕在清风里。但是在窗台的位置却始终空空如也,没有曾经活泼伶俐的信鸽,也没有慵懒乖巧的白猫,那个用小动物送信的少年就仿佛是她自己的一场梦境,待到梦醒时,只留她无法挣脱。
她本是不会哭的,但是心头的怅然和悲伤却都在此时悄然而至,令她不自觉攥紧手中书本的硬脊。那总似是清潭般的墨眸里满是不甘,兴许其中还有些许被抛下后的委屈,隐藏在这个骄傲的少女强撑出得坚强外表之下。
这样的心情始终无法被她自心头磨平,就仿佛是在她从燃遍了天使落舞的山坡上回到家中时所感受的那般。她因这种感受将房间里所有的摆设都换了个遍,也吩咐下人不许再将乱七八糟的小动物放进来,然而却始终丢不掉那装满了天使落舞花的小瓶,也始终忘不掉自嘴里一直蔓延到心间的苦涩。
朱竹清想,或许朱竹云的某些话是对的,她本身也是个傻子,所以才无法忘记那个将她抛在星罗帝国,孑然出逃再也没有任何音信的少年。
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疾步走到了那尚且放在梳妆台前,拿起了装满了金粉相间的天使落舞花的瓶子想要狠狠摔出窗外。但是她的动作最终停住了,当她看着瓶子里的那朵与其他天使落舞都截然不同的六瓣花朵时,贝齿不由咬紧了自己的下唇,原本看似平静的神情在此刻终于彻底被打破。
在万千朵天使落舞中会有一朵六瓣天使落舞,这种花中寄宿着让人幸福的天使,会让看到的人感受到幸福。但是真正让她看到这朵花的人,最后留给她的,却只有痛苦而悲伤的回忆。
都是假的!朱竹清在心中这么想,但是拿想要把瓶子砸出去的手却抖了又抖,怎么都无法再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然而,下一秒的时候,她手上的瓶子却被人轻描淡写的取了下来。
朱竹清猛然回神,她在瞬息间已然武魂附体。金黄色魂环在她身上上下律动,两只黑色的猫耳警惕立起,然而在她即将把转变为利爪的手刺向着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她房间内的人时,却看到了对方那张颇为熟悉的脸。
“重要的东西,要好好的放好啊。”少年轻声叹了口气,他将瓶子小心翼翼放回了桌上,随后面带淡淡笑意望向了朱竹清。他的眼里似乎藏着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就仿佛笼罩了一层高山之上飘渺的云霭,令人始终琢磨不透。
在听到他的声音时,朱竹清的动作便在瞬间僵硬住了。她微微抬头,就看到少年正眼神平和的望着自己,本来已经附体了的幽冥灵猫在瞬间便被彻底解除。
她快步走上前疾步,手一抬,竟然是毫不犹豫给了少年一巴掌。
少年没有躲,一声脆响后他的脑袋微微偏开,被朱竹清白暂纤细的手掌重重打上的位置很快发红起来。
然而当他重新转头再次看向朱竹清的脸时却没有生气,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平和和朱竹清的墨眸对视,他终于是叹了口气,轻声:
“好久不见,竹清表妹,你可还安好?”
听到这个已经有许久未曾听到的称呼,朱竹清终于再也忍受不住,直接抱住少年的腰哭了出来。
她素来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此刻就算是哭泣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泪水打湿了对方的衬衫,留下并不明显的水渍。
而少年,或者说封离本身也没有阻止朱竹清的意思,他只是稍稍愣了一下,随后便垂下了眼眸,伸手用手掌缓慢而温柔的抚摸着朱竹清的长发。
他的眼神多了几分黯淡,面上的笑容在此刻终于是消失了,神情里所带着的,是从来不会在唐三或戴沐白面前流露出的悲哀。
然而在朱竹清抬头之前,他却还是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当朱竹清终于止住自己的眼泪抬起头来时,看到的就是对方已经恢复平和的淡笑。
只见封离从怀中拿出了一块手帕,他细心的把朱竹清脸上的泪痕和眼角的泪珠擦拭干净,动作温柔就仿佛是个负责的兄长。朱竹清也没有躲,她静静地看着封离,直至封离手中的手帕从自己的脸上离开,才轻声道:“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尸骨无存。”
“只是运气好而已,至于死不死……想来,也不过是隐瞒皇室和贵族做出的幌子,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们比谁都要清楚。”封离淡淡回答:“你长大了,也变漂亮了。”
他这话倒不是做假,朱竹清的母亲本就是星罗帝国贵族圈里赫赫有名的美人,两姐妹生得也是一个比一个标志。朱竹清今年虽然才八岁,但也是容貌玉雪可爱,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除了小舞和她的姐姐朱竹云之外,封离还当真想不到哪个小姑娘与她一般精致,更何论超过她。
没有女孩子会不喜欢别人夸自己,但朱竹清毕竟听多了赞誉,此刻也是平静无比。她沉默了很久,才是轻声道:
“表哥也变了很多,以前的表哥是绝对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的,也不会有现在这么体贴,冷冰冰的模样,比起我朱家的暗卫也不多让。”
封离的手顿然是僵了僵,随后却是看似轻描淡写的答:“人总是会变得,我变得多了几分人情味不是更好?否则按照你和你姐姐的说法,我怕是得孤独终老。”
朱竹清并没有立刻反驳他的话语,她只是抬头,在四目两两相对时才轻声道:“不一样。”
这三个字说的很轻,然而就仿佛是一把尖利锋锐的刀,眨眼间将封离伪装出得完美无缺的外表戳了个七零八碎。
不一样,终究是不一样了,有谁的改变会这般巨大,除非是变了个人,或者……活成了别人的模样。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什么都无法在朱竹清那双清透眼眸的盯视下说出,许久之后,他只是抬手遮住了朱竹清的眼睛,轻声唤她:“傻妮子。”
这本是只有朱竹云才会用的称呼,总带着几分嘲讽,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然而朱竹清却没觉得听到这样的称呼心里有什么不舒服,反而放任了封离的动作。只是听封离半天都没有下文的情况下,她才开口问道:“你去看朱竹云了吗?”
“嗯……你们姐妹俩也是怪,分明都在意着对方,却偏偏要搞相看两生厌这一套。”封离终于是有了岔开话题的机会,他叹了口气:“说起来,我在离开星罗帝国后遇到了个小姑娘,性子和当初的竹云一模一样,不过现在看来,那小姑娘的性格可比竹云要好多了。”
“星罗帝国的教育方式,早就会把孩子教坏…”朱竹清答话,而当她注意到封离骤然绷紧的身体时,不由抿了抿唇,还是劝言:“但是……表哥,你还是放下吧。”
听了这话,封离的眼神却是骤然变了,原本其中朦胧的那层云霭在霎那间烟消云散,锋锐寒光就仿佛是冰冷的利刃,让朱竹清都感觉心头一震。她本是性格坚毅又冰冷无比的姑娘,近乎无懈可击,然而当她在此刻与这样的封离对视的时候,竟是有些狼狈的偏移开了视线。
许久之后,封离轻轻的笑了,语气里突然带上几分诡异的温柔和暧昧:“放下?那不就是放过他们了吗?”
“我怎么能放下呢?”他轻声呢喃着这句话,伸手将瓶子中的一根天使落舞拿起。这种花朵是星罗帝国独有的一种,在离开土壤后也不会枯萎,只是花香会渐渐消失,而那艳丽的花瓣却永远不会改变颜色。他就这么轻轻的将花朵夹在指尖,用温柔的动作缓缓抚摸柔软的花瓣,而眼中的冰冷却始终没有减少,就仿佛是一处深渊终于散去了上方的云霭,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可怖。
朱竹清忽然浑身一颤,封离此刻身上外泄的压力和魂力实在有些可怖,若非她心理承受力比普通的孩子要强,估计早就克制不住释放出了自己的武魂。
“我如果放下了,无疑就是否认有人曾经带我去寻找六瓣天使落舞,否认有人曾经将我从那个地方拉回来,甚至是否认有人为我而死,从而作为我的生命只属于我自己的借口。一想到我要放下过去,那我就感受到了由衷的恶心,就仿佛曾经那人为我做的事,全部都是为了一条黑心黑肺的白眼狼。”封离语气平淡至极:“竹清表妹,我当真是做不出那么混账的事,你说,我怎么能放下呢?”
在这一刻,朱竹清终于忍受不住,再度将幽冥灵猫附体,勉强外放魂力挡住封离身上越来越可怖的气势。但是在下一秒,封离身上的气场却是骤然一收,他双眼半垂神色淡漠,许久后才是看向了朱竹清,面上的笑意浅淡,却没有蔓延至眼底。
“竹清表妹不用担心,我还没疯。”封离温和的说:“但你别说那些话了,我不喜欢听。”
然而朱竹清却没有回答他,她的身体微微颤栗,但是那双墨眸却带着执拗和倔强看着封离的双眼,丝毫没有给对方留一条退路。
封离终究是无奈,他伸出手,动作温柔的抚摸了一下朱竹清有些毛茸茸的耳朵,随后手指绕后,在她的脖颈间轻轻拂过。
朱竹清当即是感到脖颈一痛,随即,她的身体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封离轻易的接住了对方,他温柔的将朱竹清的发丝理顺,然后将人放到了床上,再是盖好了被子。随后,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出一枚徽章,放到了朱竹清的手中——那枚做工精细的铜斗罗徽章上有着索托城的标志,除此之外,还有戴沐白的名字。
“小表妹,我会等着你来找我,但是在那之前,让我帮你把那二皇子好好□□下吧。”他轻声这么说着,笑著摸了摸朱竹清柔软的黑发:“好好睡一觉,然后在十二岁之前达到二十五级以上吧……我和沐白,都会在索托城等你。”
“表哥,你也要站在那个孬种那边么?”
声音是从门口的位置传来的,封离并没有意外,他回头看去,一个乌发稍卷的少女正静静站在门口,双手抱臂神情略显不愉。她的容貌与朱竹清有着八成相似,但是眉目间所有的却并不是冰冷,而是一种介于妩媚和高傲间的气质。
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朱竹云,也是朱竹清唯一的姐姐。
面对这个只比自己小上大半个月的表妹,封离的神情却没有什么改变,他只是对着少女笑了下,语气里带上几分漫不经心:“所以我才不支持你们家族定的婚约,姐妹俩都许给一对注定要互相残杀的兄弟,这不是逼着姐妹相残吗?好好的可爱小姑娘,就成了如今这幅口不对心的傲娇模样。”
朱竹云闻言后不由俏脸发红,她有些恶狠狠的回话:“谁口不对心了?我巴不得这妮子和她那个孬种未婚夫早死早超生,免得活下来碍眼。”
“但是如果不是感受到她的魂力,你又何必急匆匆的赶过来?”封离叹了口气,实在是拿自己这个大表妹没辙了:“是不是孬种我暂且不评论吧……戴维斯呢?我要和他商量点事。”
“维斯本来就准备好要过来了,我只是先行一步。”朱竹云轻哼了声,一点都没有被揭穿后应有的懊恼。她犹豫了下,随后才是说:“不过封离,你想好了么?我还没和维斯说你的真实身份,但是如果维斯知道你还活着的话……”
她的话没有说完,只是那双猫似的深紫色眼眸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担忧。
“我的时间不多了,竹云。”
封离平淡回话,面对朱竹云顿时瞪大的眼睛,他只是笑了笑,伸手扯开了自己的衣领,露出自己的左胸膛和左肩。一丝冰蓝色的流光正顺着他的肩膀游走,时不时向心脏靠近一点,却又仿佛被什么挡住一样,稍稍后退。
朱竹云的手终于放下了,她捏紧了拳头,双拳微微发抖,声音带上了几分干涩:“天寒琉璃花的剧毒……你怎么招惹上的?”
封离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安静的将自己的扣子系好,随后才是回答:“就是阴差阳错,自然而然的招惹上的。竹云,我必须见戴维斯,当初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而有些事,只有他知道了,我才能和他联手。”
听到对方都这么说了,朱竹清自然没有了阻止的办法,她沉默了良久,才是点了点头。
“走窗户吧。”她轻声道,抬眸看向了窗台的位置,许久之后,才是感叹般的说道:“其实你本不应该回来的,远走高飞多好?”
“但我从来都没有选择。”
封离伸手摸到自己的脖颈,他隔着自己的衣服抚摸那一块小小的兽骨,笑意温柔,眼神里却带着难以被压制的偏执。
“从来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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