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蛟恶,霜角寒,魂流远岛化阴风;
幽谷九曲通冥地,天光不照迦蓝城。
——《星罗录·五禁》
斗罗历2647年,十月,星罗帝国极北,千里雪岭。
胡朗三呼出一口白气,他伸出手,隔着羊皮摩擦袋子里廉价的火晶石,意图再自其中榨出那么一丝能够带来暖意的火能。
那粗糙的手指整根都隐隐发红,关节粗大,生得严重的冻疮上个还没好就长出了下个,渐渐布满了双手,这个一个坑那里一个疮,看上去倍感狰狞。
在千里雪岭讨生活的星罗人常常都有着这么一双手,他们活得辛劳而艰辛,终年要与恶劣环境和寒冷风雪打交道。每年在这片寒地有数不胜数的人失了性命,然而却还是有人始终留在这里,有些人是因为他们需要驻扎此地,而有些人则只是离不开这片故土。
而胡朗三就是后者,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四十四个年头,过了今年十二月,便将迎来第四十五年的日子。他习惯了坐在怒澜江的码头,满手冻疮的摩搓袋子里的火晶石,然后点燃一根似乎能令五脏六腑都为暖和起来的呛人卷烟;也习惯了眺望着那烟雾弥漫的江口,想着当初从这儿进入雪岭深处的人,可会有出来的一天。
只不过,所有在千里雪岭生活得久了的人都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星罗帝国五大禁地,其中排名第五的天水涧靠近与天斗帝国的交界处,排名第三的阴魂岛远在北海。而其他三个禁地,排名第四的霜天角除封号斗罗外无人可至,排名第一的冥谷只有文献记载,而排名第二的迦蓝城,便在这怒澜江的渺渺白雾之后。
相传,曾经有一魂力已达九十八级的封号斗罗仗着自己魂力浑厚闯入其中,然而最后出来时却已经是浑浑噩噩,只能反复呢喃一个名字。
—— 迦蓝。
但那些都是星罗帝国人尽皆知的传闻,胡朗三祖祖辈辈都在这片雪岭长大,知道的自然更多。他就晓得,虽然总有人想从这里进入迦蓝城,但是从迦蓝城出来,却应该是另一条路。
进也难,出也难,阎王常驻怒澜江,天光不照迦蓝城。
这么多年过来,胡朗三也渐渐老了,他背开始驼了,嗓子也倒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呼喊着雪岭粗旷的调子,招呼七八个汉子在腰间系紧绳,随后一起跳入尚且飘着浮冰的怒澜江去捞鱼了——那段日子是真得美,偶尔若是捞到了一些魂师的尸体,他们携带的东西,往往还能让这些汉子们赚上一笔。
但是他还是记得一些东西,比如,怒澜江这条路也不是只进不出的。
他就曾经见到过有人从怒澜江里出来,那是十年前的事,他当时就坐在这里,手里捏着装着火晶石的羊皮袋,然后就看到在那渺渺白雾的尽头,有什么东西破浪斩雾而来,所过之处浪花皆是翻卷开来,雪白浪头和澄澈青蓝的江水,仿若成了一副美好的画。
他本来是惊慌非常的,但是在那人靠近的时候,他却反而平静了下来。兴许是因为他怀中抱着个仿若仙童似得孩子,兴许是因为那人笑容太过温雅,兴许是因为那人脚底下踩着的那条古里古怪的大鱼在到达此处之前就先行潜下了水。总而言之,最后他面对着那个青年的笑容,还是沉默着,递给对方一壶加了辣椒的肉汤。
当时那一身紫袍的年轻人好生欢喜,自己喝了一半,问他怀中的孩子要不要。见那孩子摇头,他就将那剩下的半壶肉汤还给了他,又给他了五枚金魂币,以此来作为答谢。
于是胡朗三就靠这五枚金魂币,娶了媳妇儿,又做了一艘新船,至今都仍颇受人羡慕。他有的时候坐在这儿,想着如果有一天再见到那个年轻人,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日头西下,寒风刮得紧,甚至吹灭了胡朗三手中的卷烟。
他抬手裹紧了本来就够厚实的裘衣,眼见码头另一边的年轻小伙子已经准备收船回家,出于好意,还是提醒:“年轻人别太受不来苦头,若是备冬的鱼还不够,就算日头下去了,也要在今天打上。过了今日就是霜寒季,到时候,这怒澜江可就不能进人了。”
“您放心吧,胡叔,都已经准备好了。”年轻人答话,被冻得发红的脸上带着有些青涩的笑:“这寒刀子刮得紧,我就先回去了,您也别逞能,还准备着下水。”
胡朗三嗤笑了声,他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以此作为回应。
那年轻人将船拖上岸,翻过来后蒙上油布,再加上两三块锚石,一切准备工作就和一切靠着怒澜江讨生活的普通人一样。等到年轻人踩着雪嘎吱嘎吱得走远,胡朗三这才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想要把江水中沉沉浮浮的船拖上岸,哪知下一刻,船上却多了一个人。
“船家,别那么急着收船嘛,再行一次,送到雾里头就行。”
青年柔和的声线含着笑,然而就如同燃了看不见得火光一般,轻而易举就穿透了风雪的呼啸,落入了胡朗三的耳朵里。他睁大了那双已经有些浑浊了的眼,只看船头竟然不知何时多了个年轻人站着,满头泛灰的浅褐色长发在风中凌乱飞舞。
分明已经到了这千里雪岭的寒季,胡朗三穿着厚实的皮裘都能感觉到风霜的寒冷,然而那青年却就穿了一件薄衣,顶多在外头套了一件深红色的缎面外袄。他看上去心情很好,挺翘臀部靠着船头的护栏,另一只手则露在外头,上下抛玩着一个钱袋。
注意到了胡朗三的视线,青年对着他一笑,嘴角的虎牙若隐若现。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更何况,送人送到雾中间,不过白雾不入城,这也是他们这些在怒澜江上讨生活得人的规矩。
胡朗三用力捏着羊皮袋擦了擦手掌,然后上了船,他将本来下到船底的锚石捞了上来,放到船上,然后撑着篙,将这艘不大不小的船送进了怒澜江。
只不过出于普通人的好意,他还是惯例一般的提醒了一句:“这趟走完,一直到四月,怒澜江是不会进船了的。你们若是要进去,四月之后才比较好,否则怕是就再也出不来了。”
闻言,船头的青年只是笑了笑,没答话,反而是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是幽幽传了过来:
“不是进去,是回去。”
那声音有些太过平静,就像是死人从幽冥地府里传来得一声叹息,虽然被风撕扯支离破碎,但是胡朗三乍一听到的时候,还是打了个冷战。
他猛得抬头看了过去,却见船左侧的船舷上,竟然不知何时做了个看上去二十岁都不到的少年。
少年穿得倒是比那青年暖和了很多,一身深蓝色的星罗帝国北地制式冬装看上去用了最是上等的面料,无论是领口还是袖口,边缘皆是滚着厚厚的雪白魂兽毛。
他看上去身型有些过于纤瘦,哪怕是穿着这应该很厚实的冬装,也能看出他的腰身有多细。那件冬装是带着防风帽的,而此刻那帽子就戴在少年的头上,就仿佛整件衣服都将他严严实实得裹起来了一样。
在说这话时,少年头都没有抬,他伸手用指腹去碰触怒澜江的江水——胡朗三没来得及出口去拦,只见少年抬起手的时候,那在他指尖的水光被寒风一吹,瞬间凝为一层薄薄地白霜。
但是少年却面色不变,淡然的手指一捻,就将那层白霜化回了水。看到这一幕,胡朗三却是明白了,刚刚的青年也好,这个少年也罢,应该都是强大的魂师,生死福祸,也用不着他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去关注。
于是胡朗三沉默了下来,一艘船,三个人,只剩下那个心情很好的灰发青年坐在船头,手中摇晃着装满酒的深红色葫芦,两条长腿盘在身下,身体随着浪花而微微摆动。
船就这般一路行至了白雾深处,胡朗三估算着时间,在大概开了半柱香的功夫后就停了船。而青年倒也没缠着他多开一会儿,他将手中的钱袋放到了船上,然后就从船头溜溜达达到了少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少主,我们该走了~”
少年冷淡答话:“急什么?迎接的不还没急么?”
迎接的?
胡朗三满头雾水,然而下一刻,却见一道黑影不知何时竟然出现在了怒澜江本来清透的江水里。
那道黑影看上去大概有几十米长,是胡朗三从未见过的大家伙,他吓得一屁股坐到了船上,而下一刻,轰然破水声落入所有人的耳中,水浪铺天盖地的向这艘小船涌来。
然而却听那看上去纤细的青年,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一道无形的力量就在此刻护在了船前,水浪重重砸下后四分五裂,很快就回归到了怒澜江内。烟波翻涌,水雾氤氲,胡朗三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差点没吓得直接厥过去。只见一条巨大的墨色蛟龙竟然直立在水中,一双血红色的眼眸闪动不祥而残忍的冷光。
那本是生活在天水涧中的恶蛟,谁也没想到的是,在这深处不可见底、水流湍急的怒澜江内,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生物。
只是此刻,这样的恶蛟却没有展露出攻击的意图,它狡猾的和站在船上的青年对视着,似乎是在寻找着时机,然而下一刻,本来坐在船边的少年却是站了起来,他走到了青年身前,对着恶蛟抬起了手。
之前的防风帽随着水浪与魂力相撞时产生的气浪落下,露出了少年满头堪堪盖住两耳的黑色墨发,以及那隐约带着几分阴柔的精致面容。
他安安静静看着面前的恶蛟,神色冷淡,半抬手掌的手掌心内,一枚血玉令牌光泽温润无双。
“不认识这东西的气味么,畜生?”
少年冷冷开口,下一刻,那只看上去凶恶无比的恶蛟竟然是慢慢的回到了水中,只露出了一个足够人踩上去的脑袋。
青年欢天喜地的窜了上去,而少年则回头看了一眼胡朗三,随后才是离开。胡朗三呆立在原地,一直到那两人踩着黑蛟深入白雾,再也看不到影子,才是想明白了,刚刚少年说了什么。
他说:“十年之前,多谢关照。”
……
“小小离,你可真是太凶了。”
影狐坐在黑蛟的脑袋上,他笑意盎然,单手撑着自己的下颌,看上去就仿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相貌清丽的青年一样,只是一双狐狸般狭长的眼睛里闪动着意味深长的光:
“看起来,我们的小少主对于回归这件事,心情不怎么好啊~”
“再好的脾气,如果在路上耽搁了那么长时间,也会磨尽。”
封离平淡的答话,虽然说着自己脾气不好的话语,但是那张脸似乎也在星罗帝国北部的风雪中逐渐冷下,所有的情绪都藏到了那双暗金眼眸的底部,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也难怪封离会是这幅态度,自八月至十月,他们看样子是在高级魂师学院竞技大赛的总决赛之前就已经出发,然而本来快马加鞭最多半个月就能走完的路程,却因为影狐的可以拖延,一直挪到了如今才即将看到终点。
然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影狐一边走,一边还兴冲冲的带着他去打探史莱克学院的消息——史莱克学院战胜星罗皇家学院,皇室兄弟二人竟在赛场上和解;史莱克学院用出七位一体,昊天真身击溃炽火神风联盟;史莱克学院对战武魂殿战队,获胜后武魂殿竟针对昊天弟子发难……
一条又一条消息,无论是封离愿或者是不愿,全部都在最后传入了他的耳中。在听到唐三竟然被武魂殿下了通缉令后,他甚至心生直接找回去的念头,然而动还未动,影狐那作为封号斗罗的气机却已经将他锁定。
—— 破釜沉舟之前,要好好考虑自己拥有什么哦,小小离?
影狐似是提醒,又似是警告的声音成功让封离放弃了那个念头。
如果有些命运是只有他能够承担的,那么他就没有资格选择逃避,只能接受之后,在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在想清楚这一点后,封离对于回归影宗这件事,似乎就放弃了所有抵抗的念头,也正因如此,影狐才觉得更加无趣,最后选择,走怒澜江回归影宗。
这是最正大光明的一条路,然而再走到这条路上后,也就象征着,封离再也没机会回头。
封离垂下了眸,他用手指把玩着那枚在影宗内几乎算得上是至高无上的阎王令,感受着指尖那莹润光滑的触感,强行使纷乱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之后影狐所说的一切,他都装做自己没有听见,那双眼睛只是始终望着眼前的漫漫白雾——一直到白雾渐渐散去,灰暗的天空,圣洁纯粹的雪峰,以及雪峰下静立于两山山关之间,横跨整条怒澜江的巍峨城池出现在他眼前。
这就是那座传说中的禁忌之地,也就是封离的故乡,迦蓝。
有雄鹰厉鸣自天际而来,下一刻,一只巨大的雪白雄鹰从迦蓝城的城墙上展翼飞下。迦蓝城的城墙本就是依山而建,墙体高耸到数十米,而那雄鹰在俯冲时掀起的狂风甚至让飞雪都为之絮乱,在它靠近怒澜江的江水时,甚至江面都被他掀起的狂风惹起巨浪。
“这老白鸟……”
影狐微微皱眉,下一刻,他足尖轻点蛟头纵身上前,九尾狐影转瞬即使,却轻易化解了雪白雄鹰带来的威压。只见雪白雄鹰展翼,它悬空扇动着翅膀,而在它的头顶,一位看上去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静静站立,周身悬浮着的两黄两紫四黑八个魂环,彰显着他作为魂斗罗的身份。
他看都没有看影狐一眼,只是紧紧盯着仍然站立在蛟头、衣袍在寒风中烈烈作响的封离,许久之后才是低低的叹了口气。
“时隔那么多年,你还是回来了。”
在这句近似叹息的话语之后,封离突然是一跺脚,在他足下的黑蛟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缓缓直立起了上身,好让封离与中年男子对视。
而封离就看着中年男子,平静地开口:
“我回来了,也完成了[入世]的试炼。”
在中年男子震惊的视线下,封离抬起了左手,生死薄浮现的瞬间,那枚足以震惊世人的血红色魂环再度现世。而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封离死寂,却又坚定的眼神。
五十八级的魂力毫不掩饰的释放开来,面对迦蓝城的守门人,他眼中的情绪一阵翻涌,最后只是化为了冰冷,没有丝毫情绪的八个字:
“告诉封涯,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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