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了血的绷带投入尚且漂浮着碎冰的冷水，氤氲开一片鲜艳的红。
殷煌缓缓抚摸过封离背上的伤痕，检查着对方伤势的恢复情况。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生得纤细而修长，抚过少年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时轻柔至极，却也令封离微微颤了一下，只因那手指的温度实在是太冷，令他克制不住这般的本能。
似乎是觉得封离回复速度还算不错，殷煌微微颔首，下一刻手腕一转，一杆闪耀着黄黄紫紫黑黑黑七个魂环的烟枪浮现在他指间。
第三第四两枚魂环同时亮起，烟雾如若有灵，飘至封离身后，丝丝缕缕的渗入了他背上那些之前还血肉模糊皮开肉绽的伤口，肉眼可见的将他的皮肉逐渐修复。隐隐约约的瘙痒比疼痛更为磨人，封离紧紧咬住了之前殷煌塞到他口中的布团，眉梢时不时因为这异样的不适而微颤。
而在剩下的伤都被复原，变为了深褐色的疤痕之后，殷煌便收起了武魂，伸手将封离口中的布团取了下来，和先前的绷带扔到了一块去。
那些疤痕将会随着时间而渐渐淡化，其中有一些会消失，而有一些将会永远停留在封离的背上，不过对于封离来说，这却已经是习以为常。他缓缓放松下来，而在一旁始终安静垂眸等待的何清就在此刻上前，将一件黑色长袍披到封离的背上。
他面上仍旧戴着那枚黑色的面具，一双蓝眸澄净，却不会让殷煌有丝毫好感。
“去把水倒了，换一盆热水给你们少主擦擦汗。”
殷煌理所当然的指使着，他拿起平日常用的烟枪，点燃烟草后放在唇畔轻咂了一口。而何清也没有任何意义，在看到封离开始自己穿衣服后，便立刻转身，端着水出去了。
等到对方的身影彻底离开房间，殷煌缓缓吐出了一口烟雾，冷嗤：“大长老死了徒弟，就又把不知从哪儿救回来的崽子放到了你的身边，你居然还顺着他？”
“……何清没什么问题。”
封离垂着眸，他注意到何清给自己准备的衣物制式已经变了个样，那衣角上华美精致的暗金莲纹本应是城主和圣女才有资格穿着的，而如今既然他也能穿，自然是说明这少宗主的身份的确有些用处的原因。
他整理好了内裳穿在身上，理好腰带，再将交叠衣襟理平理顺，免得堆在一起留下令人不适的皱褶，整套动作流畅得仿若习以为常，只是在他往身上套外裳时，动作稍微顿了顿。
那件厚实的广袖外裳看上去飘逸而华贵，然而对于一名刺客来说，却显得碍手碍脚。
只不过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封离也没有提出要换一件衣服，他淡然自若的将衣服穿上，伸手随便捋了两把半长碎发，本来搭在他眼前的黑发后梳回原位，露出一双冷彻的暗金眼眸。
“我和何清已经签订了魂契，至少十年之内，他是可信的。”
说完这句话后，何清走上药阁的脚步声便清晰的传入两人耳中，处于无声的默契，两人都没有再就此话语发表评论，只是殷煌微微蹙眉，而封离仍旧神情平静。
何清就在这样的安静中端着热水走上药阁，似乎没有察觉出丝毫这般气氛中的僵硬，他简单向身为药阁阁主的殷煌点了点头，然后拿了帕子，用温水打湿，上前想要帮封离擦拭鬓角细汗。
只不过封离这些年早就习惯了自食其力，直接从何清手中拿下了帕子，随意擦了把脸后就扔回盆中。随后，他将那恼人的袖子一甩，抓在手中，便干脆利落的走出了药阁。
风过屋檐，拨动檐下青铜铃，铃声清亮随风行，如迎远来客。
影宗，城主府，封涯眼神微敛，神情淡淡的将才喝了一口的热茶放到桌上。
先前那般七位封号斗罗一同问罪封离的驾驶此刻却是没了，此刻大堂之中，除了封涯之外，只有两人分别落座客座之上。除却封涯，另外两人身后各有弟子若干，且衣着打扮，与平日行踪莫测的影宗中人完全不同。
坐于右侧客座上的男子身形魁梧，肩膀上披着虎类魂兽的厚实皮毛，满头深棕色的卷发在脑袋后乱糟糟的扎成一个马尾。他容貌硬朗，左眼戴着眼罩，眼罩下方还有一条深深的疤痕直入发中，而未被遮挡的右眼则是带着狼一般的绿光。
而坐在左侧客座上的女子看上去正值妙龄，那头金黄的长发如瀑般洒落，其中掺杂几缕赤红发丝。她的长发后梳，露出了饱满天庭，只有几缕散发垂在胸前，反衬出那尺寸傲人的胸脯白皙无暇。她容貌美的极为艳丽尖锐，隐约间竟有压所有人一头的趋势。
她此刻便似是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被凤仙花汁染过的指甲，狭长而妩媚的眼眸似笑非笑，而开口时，轻柔婉转的声音，生生令在场的绝大多数男人都觉得心神微动。
“封宗主呀，我们寒地三门的宗主难得齐聚于此，怎得也不见你的一双儿女呢？”
“只是两个孩子而已，何必见上一面。”封涯平淡回答，那双暗金眼眸微抬，缓缓扫过了女子身后那些容貌出众的年轻人，以及男子身后那些同样身型较为高挑健壮的弟子：“九尾颜氏与北岭天囿，不也没有将门中小辈带来吗？”
“哎呀，我们两家那不成器的弟子，哪里能和封家的孩子相比呀？”
说到这里，金发美人抬手轻掩住唇，咯咯地笑了出来：
“要知道，当年沙曼下嫁影宗，之后留下了一对龙凤胎，不多时就病逝了……而你们影宗呢，先是用圣女的名义藏起了沙曼的女儿，随后又放出了沙曼的儿子命不久矣的消息。唉，我们也是看在旧情的份上，心疼这俩孩子，才什么都没说。”
她微微摇了摇头，甚至抬手做出了擦拭眼泪的动作，然而那双冰冷而狭长的墨色眼眸里，哪里有半分泪光在闪烁。
“结果这才十年吧？封宗主，这才十年，我们三族共同守护的冥谷便生了变故，七位长老被召集，随后就传来了你的儿子封离通过冥王一考，正式走上封神之路的消息。你说，你是否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这话说到最后，带上了点凌厉意味，然而封涯却仍旧神情平静。
他低低笑了下，随后抬眸，看向了那位魁梧的男人：
“墨门主，你们天囿也是这个意思？”
魁梧男子静静地看着封涯，他的眼中有那么一刻燃起了熊熊烈火，然而下一刻，火焰却是消失了，只剩怒意的余烬残留其中。
“我没那么无聊，为了点利益争来斗去。”他声音低沉，话语却很冷漠，就仿佛下一秒就会拔刀杀人一般：“不过在座各位都是知道，天水涧世代由我天囿守护，其中的［罪］，更是始终被我等封存，即使是我天囿之人，也是十年方去探查一次。”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发现，天水涧临近天斗帝国的出口处，竟然残留了打斗痕迹。”魁梧男子的视线落到了封涯身上，声音缓慢：“而开启那个出口的钥匙，则是，阎王令。而之后我们调查后发现，阎王令所开启的出入口，更不只那一个。”
“还请问封宗主，昔日天囿为证寒地三门交好而分别赠予您、大祭司和大长老的钥匙，为何会在十年前至今的这段时间中，多次开启天水涧的出入口？”
比起美颜女子的问题，魁梧男子的询问要更为有力，也更不容封涯辩驳，已经有定罪之意。正因如此，本来因为魁梧男子的暗贬而面露不愉的美艳女子并没有插话，反而饶有兴致的看向了已经被兴师问罪上门了的封涯。
封涯并未回答，或者说，在他来得及回答之前，少年略带沙哑的话语便已经传入大堂。
“影宗少宗主封离，未曾远迎天囿与颜氏特意前来的二位前辈，当真失礼了。”
听到这声音，美艳女子微微皱眉，而魁梧男子则是直接侧头看去，眸中在某一瞬间却是流露出几分惊喜。而封离便在此刻踩过石桥走至城主府内，黑衣飘逸，面带浅笑，眉心那象征着冥王九考的紫色莲印无声浮现，隐有金光流动。
而他身后，发若素雪的何清如若随侍，一声不吭跟随其后，宛若沉默傀儡。通常来说，长老之外的弟子进入影宗皆需得到许可才能进入城主府内，然而如今何清却是时刻跟随着封离，俨然一副已经成为对方心腹的驾驶。
封离进入城主府大堂，却看也没看封涯一眼，只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随后一个个叫人：“父亲，颜姨，墨叔。”
“哎呀，小小离，你就算离家了那么久，叫人的时候声音也还是那么甜。”
看到封离的时候，美艳女子全然没了先前柔里藏刀的模样，她几乎笑弯了一双美眸，向封离招了招手：“过来让颜姨看看，是不是还和十年前一样标志？”
“颜姨，您倒是和十年前一样漂亮，也一样爱说笑。”封离并没有走过去，在重新直起背脊后，他走到了封涯身边，道：“不过我们还是先把公事说完，再做叙旧吧。”
他并没有给两人打断的机会，一口气说了下去，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
“我十年前，的确是在濒死关头捡回一条命，所依靠的是夏莲谦的献祭才捡回一条命，也正因如此，我才能通过冥王一考。而之后我却也身中天寒琉璃花剧毒，至今仍旧畏寒，若是二为不信，大可做个检查——而这剧毒，则一直到全大陆高级魂师学院竞技大赛之前才得以解开。”
“我因十万年魂兽献祭而活下来，因机缘巧合服用了幽水阎罗莲而魂力更上一层楼……能够走上这条路，所靠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自己。”
“至于天水涧，墨叔，闯入者是我。”
再说到这里的时候，即使封离仍旧语气平缓，但是在他身后的何清，却是能够清晰地看到他此刻已经紧紧攥起了手，而他的指甲，也在此刻深陷入了掌心。
“我与夏莲谦本只为完成宗门任务，却遭追杀，进入禁地只为避难，罪魁祸首，当是武魂殿。”
“住口！”颜氏族长拍案而起，她那张美艳的脸上此刻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笑意，柳眉高挑，神情凌然。她身上爆发出了魂斗罗级别的威压，然而封涯却是抬手，将她身上爆发出的魂力压制了下来。
而如此一番，倒是也让颜氏族长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不妥，她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发鬓，只是面上却没了一丝一毫的笑意：
“封离，你可要想好了自己如今是在控诉谁。武魂殿如今势大，这没错，我也相信，他们做得出你说得那些事。但是别忘了，我们寒地三门誓死守护冥王之秘，绝不可与大陆任何势力为敌，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你也不可能因为武魂殿就把身上的罪过摘去。”
“一直都是如此，就一定对么？”封离既然开这个口，自然就是为了把罪状从自己和夏莲谦身上撇开，他背脊笔挺，冷声：“那天水涧中封印的鬼蛟也一直都存在于其中，难道它们的存在，就是对的么？”
“难道你是想要三门与武魂殿为敌？”
“不，封离只想要个公道。”
话至此处，封离将长袍下摆一甩，竟然是直挺挺的跪在了堂上三人面前。而那张应当是更肖像母亲的面容上，此刻浮现的，竟然是几许委屈与悲伤：
“自始至终，封离从未妄想过冥王九考，也从未想过深入禁地，所做一切，皆是因武魂殿欺人太甚而逼不得已。封离不期能使寒地三门皆因此而与武魂殿起过多纠纷，只是希望三位族长三思，莫要将本并非因封离而起的罪过最终归于封离一人身上。”
“封离，便愿做这影宗给的交代。”
他这番动作，却是将颜氏族长直接震住，而天囿门主愣了半晌，竟然做出了个想要伸手搀扶的动作，只是最后还是被理智定在原地。
唯独本应松一口气的封涯却是渐渐皱起了眉头，他正想开口说什么时，突然听到了大堂之外，夏清延笑吟吟的声音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这个交代，不如也让老夫也给一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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