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库狄氏想过自己出宫后, 小公主或许会心血来潮要见她,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小公主会是这样来看她的。
平日清丽可爱的小公主,今日摇身一变,变成了小五郎君。
小五郎君是个小男童,白嫩可爱,喜欢穿着深紫色的常服。
她出宫向来也不爱摆什么仪仗, 也不喜欢前呼后拥的,要是可以, 她甚至连马车也不想坐, 直接骑马出宫去遛弯。可因为年纪太少,圣人和皇后殿下平日都不许她骑马。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因为有苏子乔陪着,圣人和皇后殿下对青年都十分放心,加上小公主最近情绪有些不高, 帝王夫妻为了让小公主开怀,就随她骑着自己的那匹白雪出宫去了。
库狄氏看着冷不丁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小郎君, 又惊又喜。
只见前方站在庭院中的小五郎君,十分调皮地朝库狄氏和裴行俭作揖,嘴里还念叨着,“某是李家小五郎, 见过华阳夫人和裴郎君。”
裴行俭一怔, 看向站在小五郎君身后的苏子乔。
青年朝裴行俭露出一个笑容, “我与小五郎君前来拜访师兄和华阳夫人, 希望没有太打扰你们。”
库狄氏连忙走了过去, 将作揖的李沄扶了起来,语气有些嗔怪着说道“公主又淘气了,您这般,可是要折煞库狄了。”
李沄站在原地,笑嘻嘻地打量着库狄氏。
不过几日,库狄身上的气质已经大为不同。
仍旧是那样美艳的五官,却流露出截然不同的风情。
李沄眨了眨眼,双手背负在后,在庭院里慢悠悠地踱着步,“公主这哪来的公主我是小五,库狄可别喊错了。”
库狄氏望着那个深紫色的小小背影,不由得好气又好笑,“好的,小五郎君。”
李沄走了几步,站定,回头看向与苏子乔并肩而立的裴行俭。
李沄曾远远见过裴行俭几次,前些天裴行俭迎娶库狄氏的时候,又近距离见了一见。
要知道在大唐成亲,新郎要是腹中没点墨水,还真不一定能抱得美人归。
裴行俭成亲的那天,苏子乔还作为男方傧相,陪着儒将过五关斩六将,吟诗作对,一样都没落下。
此时已经小有名气的小才女上官婉儿,也在吟诗作对的环节小小出了一把风头。
那天小公主亲自坐镇,在后方指挥前面的女方亲友团对阵迎亲队伍。
皇后殿下和圣人在宫里没凑这个热闹,但知道小公主玩得尽兴,也随她去。
李沄是在那天,才算是正面地接触到裴行俭。
虽然已年过不惑,依然身姿挺拔,气质儒雅又不失武将的硬朗之感,放在后世,妥妥的是个迷死人不偿命的大叔。
如今再次见到裴行俭,李沄只觉得这人的气场,好像跟子乔有点像。
裴行俭迎着李沄的视线,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容,温声问道“小五郎君可从某的脸上,瞧出什么来了”
李沄露出两个梨涡,“那天裴郎君来迎亲时,小五就觉得似曾相识。可我一直没能想起来到底是什么似曾相识,如今再见裴郎君,我终于想起来了。”
裴行俭挑眉。
李沄笑道“裴郎君与子乔虽然长得并不相似,可给人的感觉却差不多的。”
在旁的苏子乔闻言,一怔。
裴行俭闻言,不由得朗声笑了起来。
李沄从未见过邢国公苏定方,只知邢国公是当世的军事奇才,并不知他当年是怎样的风姿。
尚辇奉御苏庆节是邢国公的嫡长子,李沄见过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中年人。
苏庆节与其父相比,多了些许养尊处优的斯文气质,在打仗上没什么天赋。
苏子乔呢,相貌气质肯定是苏氏一门中的担当,与他父亲一样在军事方面特别有天赋。
李沄曾经听父亲念叨,说苏氏一门难得有个像苏子乔这样文武双全的人,关键是还长得这样俊,真是太稀奇了。
李沄想,大概邢国公身上是没有像苏子乔这样的气质的。
但一个人身上的气质不可能是与生俱来的,总得培养,或是有个模仿的对象。
关于苏子乔年幼的事情,李沄都听说了,既没有像是薛绍和武攸暨两位小表兄那样在崇贤馆读书,也没在家里请了当世大儒教他,怎会有这样俊逸而冷清的气质呢
如今见到裴行俭,才恍然大悟。
裴行俭在军中地位极高,一身威严,苏子乔虽然还没有裴行俭那样不怒自威的气场,可不苟言笑时身上那冷清的模样,也是差不多了。
李沄想和库狄氏说悄悄话,于是苏子乔和裴行俭只得移步到东面的院子去。
裴行俭听苏子乔说圣人让他平日没事就进宫去找薛瓘。
薛瓘是城阳长公主的驸马都尉,统领羽林军,他对苏子乔也关照颇多。裴行俭出了丧期后,也曾跟薛瓘喝过两次酒,两人是有些交情的。
苏子乔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即又跟裴行俭说道“圣人让我进宫的时候,没事就去找尚药局的殷大夫,让他给我摸摸脉象。”
说起这个,裴行俭就有些发愁,他看向苏子乔,头痛道“你从小就把汤药当水喝,耐药性当然好。虽然后来身体健壮了不少,可在西域时,能把大象放倒睡一天一夜的迷药,放在你身上也不过是睡了小半个时辰。若是殷大夫有法子帮你调理调理,也是好事。”
在苏定方还没去世时,裴行俭曾经跟老师说过此事。
可是苏定方能有什么办法呢
苏子乔小时候要不是拿汤药当水喝,说不准就活不下来了。
如今人能蹦会跳,看着没什么事情,苏定方就谢天谢地了,哪能想到以后呢
苏子乔没有吭声。
裴行俭一见他不吭声,就知道他定是没往心里去,眼睛一瞪,沉声说道“我说话呢,你听到了没有”
苏子乔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说了句听见了。
裴行俭一见他那模样,就有些无奈,哭笑不得地说道“英国公从幽州回来后,天天把你挂嘴边,子乔前子乔后的,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子乔的好。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是他家子乔。可我看你这模样,也没觉得哪里多好了”
苏子乔只是笑,也不跟裴行俭顶嘴。
裴行俭说了两句,觉得没劲儿,转而跟苏子乔说道“我前天见过程侍郎。”
苏子乔一怔。
程侍郎是当初去幽州送辎重的那位兵部侍郎,说好了要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苏子乔的。如今苏子乔打了胜仗回来,功名在身,前途一片光明,程侍郎对此很欣慰。
唯一不欣慰的就是青年回来长安也快一个月了,还没去拜访过程侍郎。
裴行俭看着苏子乔的模样,忍不住轻叹,“子乔,为人子,止于孝。如今老师已经仙逝,但他老人家临终前,心心念念的便是你的终身大事尚未定下来。如今好不容易定下来了,你难道没想过早日完婚,好安慰老师在天之灵吗”
苏子乔沉默了片刻,随即笑道“长兄如父,子乔不早就说了,此事由阿兄做主即可么”
青年的言下之意,是他已经够配合了。
裴行俭闻言,顿时气结,“交由阿兄做主你一年有十个月见不着你的阿兄,如今又长大了,去打了胜仗回来,圣人给你加官进爵,圣人给你的赏赐比你的阿兄几年俸禄还多,他敢替你做主吗”
苏子乔头痛说道“那师兄说该要怎么办”
裴行俭看着苏子乔,也很是头痛。
大概因为苏子乔从小便跟着苏定方待在军队里,苏定方生怕这个生在锦绣丛中的小儿子会娇惯成性,对待小儿子从来都是黑着脸的。就那么严厉了,还嫌自己对苏子乔太过放纵,直接将苏子乔扔给了裴行俭。
裴行俭也是常年镇守西域边境,苏子乔跟着裴行俭,只有在西域吃沙子的份儿。
这么多年了,苏子乔心里也实在没对邢国公府有什么温情的想象。
他对家,似乎也没有特别的向往。
裴行俭只是希望青年可以早日成婚,身边有个知冷暖的贴心人在,不至于他上战场之时毫无牵挂地横冲直撞。
谁知一问苏子乔,这人却摆出一副头痛的模样。
裴行俭真是觉得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心累。
好在,苏子乔看着裴行俭那严峻的脸色,笑了笑,像是妥协了一般,说道“好啦好啦,等我回去了,便跟阿兄商量此事。”
裴行俭脸色稍霁,正想要趁机教育他几句。
谁知有侍女跑来,跟裴行俭说“郎君,娘子说小五郎君在府里待得有些闷了。”
裴行俭要说教的话到了嘴边,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再怎么要紧的事情,也要紧不过圣人和皇后殿下放在心尖上的小公主。
裴行俭陪着库狄氏,将小公主送出了大门。
库狄氏面带微笑,目送李沄的身影走远,等到小公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她才有些心不在焉地转身,谁知一转身,就撞入了身旁男人的怀抱。
裴行俭扶住了她,目光含笑,“夫人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库狄氏离开了裴行俭的怀抱,端立在旁,柔声说道“奴只是在想,不知公主长大后,该是什么模样。一家有女百家求,小公主长得漂亮,又如此至情至性,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她未来的驸马都尉。”
库狄氏无法想象,有谁能配得上她的小公主。
裴行俭闻言,淡瞥了库狄氏一眼,心中有些莞尔。
李沄是大唐的公主,她日后会下降给什么人,自有圣人和皇后殿下操心。
但他却并未说库狄氏多管闲事,他只是笑着与库狄氏说道“公主不过才五岁,娘子想这些事情为时尚早。”
身子挺拔的男人十分自然地向库狄氏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进门。
库狄氏朝男人微微一笑,与他并肩走进了裴府的大门。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是一对佳偶该有的模样。
李沄离开了裴府,看天色尚早,就跟苏子乔商量“子乔,你说我们去一趟护国寺还来得及吗”
苏子乔看了看天色,“应该来不及了。”
李沄啊了一声,有些失望,想着要是不回宫又不能去护国寺的话,还能去哪儿
想来想去,想起来今天好像是长安东市和西市热闹的日子,于是笑着跟苏子乔说“那我们去逛一下东市或是西市”
苏子乔本来就是陪小公主出来玩的,自然没有意见。
就是苏子乔今日出门的时候,大概是没看黄历。
他人还没到东市呢,就远远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他。
“苏将军苏将军”
喊苏子乔的是个中年人,留着胡须,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
中年人还没来及靠近苏子乔,就被在旁边的常服羽林军侍卫拦了下来。
中年人脸上堆满了笑,他被人拦了下来,连忙赔笑道“诸位别误会,某是来找苏将军的。”
说着,朝苏子乔招手,“苏将军,您还记得我吗就是那个您前些天在桃花源喝了些酒,那个”
中年人语气一顿,看向苏子乔的眼神,就是大写的“你懂的”。
苏子乔愣住,随即笑了起来,他朝拦住中年人的常服羽林军微微颔首,把人放了过来。
只见青年从腰带上解下了一个玉佩,有礼地跟那中年人说道“那天喝多了,翌日醒来,便忘了这一茬。抱歉,还劳烦您来提醒我,如今身上没带现钱,便用这玉佩先抵着,改天我得闲了,就去桃花源把玉佩赎回来。”
中年人得了苏子乔的玉佩,眉开眼笑,连说了几声好,然后就走了。
李沄侧头看向身旁的青年,好奇问道“子乔,桃花源是酒肆吗”
苏子乔“”
青年点了点沉重的脑袋,“嗯。”
被人追债追到了公主跟前,真是出息。
李沄没问苏子乔怎么会跑去喝酒。
年轻人嘛,谁还没有放纵的时候,苏子乔也是一样的。
李沄只是想起苏子乔陪她出宫,怎么会身上没有现钱,这很奇怪。
李沄“子乔,你刚才把玉佩给了那个人,真的是忘了带现钱吗”
还不等苏子乔说话,旁边一个侍卫就哈哈笑,“我们将军才不是忘了带现钱,他是把自己身上的钱都分光了”
李沄
苏子乔眉头微蹙,目光冷冷地扫了那侍卫一眼。
侍卫被他一扫,赶紧低头,识相闭嘴。
李沄看向苏子乔,“子乔怎么会把自己身上的钱分光了呢”
苏子乔与小公主一同走着,细心地调整自己的步伐与小公主的一致,“唔,在幽州的时候有一些兄弟没能回来长安,我临走的时候,曾跟他们许诺,若是见到了他们的家人,一定会多加照顾。今年春天的时候,关内大旱,庄稼也没长好,兄弟们的家人不好过。圣人赏赐给我的东西我也用不完,便分给他们了。”
李沄一愣,随即回过神来。
如今大唐行使的是府兵制,有战事的时候要召集士兵去打仗,没有战事的时候,士兵们就解甲归田。
如今和高丽的战事早就告一段落,该回来的士兵,早就回来了。
如果没有回来那就是战死沙场了。
抽去打仗的,都是年轻力壮之人,士兵为国战死沙场,可他们父母妻儿还要过日子。
李沄看向苏子乔,只见青年清俊的五官有几分黯然,可当他看向小公主的时候,却已是平常的模样。
只听到苏子乔用平静的声音徐缓说道“那些兄弟若是能回长安,也是家中的顶梁柱。如今没在,我便算是为他们出一份力,愿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李沄闻言,百感交集。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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