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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
王百川让人拿了伞来, 让苏子乔赶紧出宫回府去换下这一身已经沾满白雪的官服。
苏子乔笑着谢过王百川,接了伞便往宫门走。只是没走几步,忽然有个声音再喊
“苏将军,请留步。”
苏子乔闻言, 回头。
只见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宫人,见到他停下, 便笑着上前,将手中的一个水袋恭敬地递了过去。
苏子乔看着递到眼前的水袋,剑眉微挑。
宫人笑道“这是驱寒的汤药,是公主到紫宸殿时便让奴准备好的。”
苏子乔愣住, 片刻之后, 才伸手将那水袋接过,“子乔谢过公主。”
那宫人笑了笑,朝他微微欠身,便转身离开了。
苏子乔望着送到他手中的水袋, 手中的水袋还是温热的。
冰天雪地之中, 唯独手中的那点暖,传到了他的心里。
在紫宸殿里的太平公主陪着父亲说了一会儿话, 又帮着父亲将桌面上的奏章整理好之后,便与父亲一同回长生殿。
太平公主从小就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 深谙与父母的聊天之道。
她先是在紫宸殿里弹了一曲转移父亲的注意力,随后便是陪着父亲说着近日的趣事, 圣人在朝堂上听惯了家国大事, 如今听着女儿掰扯那些家长里短的日常, 也觉得有趣。
李沄说着说着,见父亲有了说话的兴致,便好奇地问父亲“阿耶,您方才为何要罚子乔”
李治对苏子乔,气也气过了,罚也罚过了,如今人也被他赶回去禁足了,心中早就不将这事儿放在心里。
帝王带着女儿走在紫宸殿通往长生殿的回廊上,外面白雪被寒风卷了进来。
李治“苏子乔殿前失仪,所以我罚他。”
“那他为什么会失仪呢阿耶不能跟太平说说吗”
也不是不能说。
李治记得母亲在世时,父亲在朝堂之上遇见了什么事情,也会与母亲说。
后来母亲去世,晋阳阿妹与他一起被父亲带在身边,那时晋阳阿妹也时常会问父亲朝堂上的事情。有什么人惹父亲生气了,晋阳还会为他们求情。
李治既然能让自己的皇后参政,朝堂上的事情,从来也是只要女儿来问,他便说给她听的随和模样。
李治“太平知道吧,裴行俭打了胜仗回来,还带着阿史那伏念及其部下回到长安。阿史那伏念等人如今是我大唐阶下囚,我本想择日将他们处死。苏子乔得知,认为不妥。”
接下来的话,已经不必李治多说什么,李沄当然也是明白的。
李沄虽然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可咋一听,也是震惊了。
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对战俘大开杀戒的事情。先帝太宗在位期间,对周边四夷采取的都是怀柔政策,到了父亲,也是如此。
如今怎么如此任性,一言不合便要斩杀战俘
“阿耶为何要将那些人处死”
“阿史那伏念等人只是假意归降,不杀他们,莫非让四周之夷都认为大唐是可以随意戏弄的对象么”
“不对,阿耶心中想的,不止是这样。”
一阵卷着雪花的寒风拂过,李沄微微低头,小脸往斗篷的帽子里藏了下。
“裴将军是阿耶信任的人,太平记得当初要讨伐突厥时,您还为该要让谁带兵出征辗转难眠,差点头疾都犯了。后来,您终于定下由裴将军带兵出征。”
这一次讨伐突厥,大概也是想给狼子野心不死的吐蕃一个警告,大唐出兵之盛,前所未有。
“裴将军讨伐吐蕃,不战而屈人之兵,将阿史那伏念及其部下都带回长安,不管阿史那伏念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总归是到了长安,是死是活,全凭阿耶一句话。一国之主,既然敢主动进犯大唐边境,想来也是雄心勃勃。有如此雄心,不到穷途末路,岂会归降”
李治“”
圣人当然知道宝贝女儿的意思。
在绝对的权力之下,阿史那伏念是否真心归降,并不重要。
而小公主微蹙着秀眉,不解说道“阿史那伏念是裴将军带回来的,太平也听说过裴将军打仗的事情,那般足智多谋的将军在朝中绝无仅有。阿史那伏念等人归降,是因为裴将军答应保全他们的性命。太平记得高丽高藏和他的部下,当年被英国公带回长安后,父亲还给他封了五品的官职。如今阿史那伏念并未求官,只求能保全性命,阿耶为何不能成全”
“若不能保全阿史那伏念等人的性命,便是大唐失信。”
李治听着女儿的话,笑了笑,淡淡地说道“胡说,怎会是大唐失信分明是裴行俭未经朝廷同意,许下诺言。”
李沄愣住。
裴行俭作为主帅出征,代表的就是朝廷。父亲心中很清楚,裴行俭的承诺就是大唐朝廷的承诺。
可如今父亲却忽然说出这些耍赖的话父亲确实可以翻脸不认人,说保全战俘性命是裴行俭自作主张,可那犯不着。
如果阿史那伏念等人死了,最终承受恶果的终究是大唐,可就目前来看,最受打击的恐怕是裴行俭。
打胜仗的功劳没了,还会被千人所指,说他失信于人
电光火石间,李沄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历史上的裴行俭曾经讨伐突厥,那一次裴行俭讨伐突厥,也是带回了突厥可汗和部落的酋长。
可是那一次裴行俭打了胜仗,却并未得到褒奖,而他带回去的战俘全部被圣人李治斩杀于长安闹市。
裴行俭自那次之后,便心灰意冷,回府闭门不出,淡出朝堂。
如今历史走向早已不同,可裴行俭讨伐突厥的这件事情,却在这一瞬间与她记忆中的事情重合在一起。
李沄的心缓缓下沉。
李治本是听着李沄说话的,可她说着说着,便没了声息。
转头,女儿脸上那错愕的神色便落入他眼里。
李治以为李沄是想明白了什么,笑了笑,语气淡淡地说道“太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呀。”
李沄眨眼,“我、我”
她侧头,努力想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如果那次裴行俭讨伐突厥没有被褒奖,那么从这次胜仗中的最大受益者是谁
可李治不知道女儿此刻的念头,李沄话说到一半顿住,一副错愕的模样,他只当女儿是弄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李治抬手,将王百川手中的伞拿过,让跟随在后的宫人别跟近了,便与李沄一起缓步走下台阶。
“太平,裴行俭已经老了,可苏子乔却还很年轻。”
李治想,他放任皇后参政议政已经多少年了
大概是他打算要将媚娘封为宸妃的时候开始。
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先帝的武才人,早已变成了他的皇后殿下。
他与皇后,走过太多的风雨变幻。
放任皇后参政议政,甚至双圣临朝,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但他愿意,也乐意。
可就在此次战俘之事的处理上,李治忽然发现,他的皇后,野心超乎他的想象。
身为天子,李治近年虽然头疾频繁发作,目力也受到影响,可他还没昏了脑袋。
裴行俭大败突厥,班师回朝之日,向朝廷献俘,这本该是要对他大赏特赏的事情。可就在这时候,裴炎求见,说此时不该赏裴行俭。
不该赏裴行俭,那该赏谁
裴炎说裴行俭虽然带回了阿史那伏念,可那是裴行俭私下给了阿史那伏念好处的。
此番讨伐突厥,功劳应该属于北上进逼突厥大营的程务挺和苏子乔。
那时苏子乔和程务挺本能围杀阿史那伏念,可裴行俭却为了突显自己的功劳,没让程务挺和苏子乔行动。
主帅裴行俭怕下属抢了功劳,因此该杀之人并没有杀,反而将其带回长安邀功。
阿史那伏念及其部下,早便该死于我军的马蹄之下,竟也敢奢望朝廷赦免他们,给他们封官进爵。
裴炎与正谏大夫明崇俨,两人轮流上阵,向李治进言。
当然,主要是裴炎。
裴炎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是美谈,旁人都说功劳是裴行俭的。可实际上,程务挺和苏子乔才是此役最大的功臣。
单凭裴炎,大概是还不至于直接这样针对裴行俭的。
那么是谁,为裴炎撑腰呢
事情的真相,早已呼之欲出。
李沄想起了华阳夫人库狄氏,当初母亲为何要让库狄出宫,嫁给裴行俭呢
至亲至梳夫妻。
华阳夫人库狄氏和裴行俭。
母亲和父亲。
李沄与父亲走下台阶,走过大雪压枝的海棠树下。
“太平知道,阿耶心中偏爱子乔。”
裴行俭已经老了,苏子乔却还很年轻。年轻的将军,他的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如果母亲不愿意裴行俭拜相进入权力的中心,这次胜仗的功劳可以不给裴行俭。
父亲向来心思清明,可是在这事的处理上,却有些乱了。
“裴将军讨伐突厥,还大唐北境的安定,功在千秋。论功行赏,他是当之无愧的。可赏与不赏,都是阿耶和阿娘说了算,不想赏,那就不赏。说阿史那伏念不是真心归降,要斩杀他们,却是不该。”
“从前那么多战俘都赦免封官了,为何到阿史那伏念他们,却不行”
李沄也不想在父亲和母亲之间当夹心饼,她可是父母心中的小可爱呢
于是,太平公主用有些不耐烦的语气跟父亲说道
“我的阿耶是大唐天子,我的阿娘是大唐最尊贵的女子。你们要提拔谁就提拔谁,战俘该不该杀,又有裴炎什么事打了胜仗功劳归谁,程务挺和子乔不也没说什么吗裴炎怎么整得好像满朝文武都是傻子,全部都是非不分”
李治心里原本还在为此事烦躁的,如今听李沄这么一说,顿时哭笑不得。
李沄与父亲一起踏进了长生殿的大门,嘟囔着,“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斩杀战俘。裴炎出的什么馊主意阿翁被四周诸国奉为天可汗,阿耶圣名万国流传,如果因为斩杀战俘一事失去了在四周之夷的民心,谁来负责呵,要太平说,裴炎怕不是担心裴将军将来在朝中地位会胜过他,才会让阿耶去杀战俘的罢”
太平公主尚未下降,既没有夫家,也不是皇子,不存在为谁站台。
如今嘟囔两句,谁都不会认为她有什么私心。
李沄就特别放心大胆地跟父亲吐槽,“裴将军年纪是有些大了,可华阳夫人不是还年轻吗库狄可是三天两头就进宫陪阿娘聊天的再说了,裴将军的年龄诚然是老了,可裴炎也不年轻啊他的夫人可从来不与阿娘聊天,谁知道他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李治听着李沄的话,开始虽然是有些哭笑不得,但好歹有些谱。
可如今越听越没谱,不由得笑斥,“太平,不许胡说。”
李沄瞅了父亲一眼,很不服气,想反驳。
可李治却已抬手,示意她别再说了。
李沄只好抿了抿唇,“好吧,不说就不说。那阿耶,太平说的话您要记得啊,我说得的,都是为了您和阿娘。我怕你们谈不拢,要吵架。要是你们吵架了,您就把太平刚才的话学给她听,我心里是为阿娘着想的”
李治“”
原本是十分严肃的国家大事,到了她嘴里,倒变成了父母会不会因此吵架的家事。
李治板着脸教训女儿,“我跟你阿娘好得很,不会吵架。”
关于斩杀战俘的事情,在紫宸殿里,榆木脑袋的苏子乔顶撞了圣人一番,事后,太平公主又角度清奇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李治揉了揉眉心,看着陪在身边的皇后殿下。
李治觉得,此事大概就是跟李沄说的意思那样。往大处说,是家国大事,往小处说,就是会不会夫妻吵架的事情。
暖阁外,大雪纷飞。
暖阁里,帝王夫妻安静无言,彼此相伴。
李治到清宁宫的暖阁也有小半个时辰了,他来了,便在软榻上靠着,若有所思的模样,可目光,却是一直落在武则天身上的。
皇后殿下又不是木头人,自然是能察觉圣人的目光。
武则天坐在李治的身侧,笑问“圣人,怎么了呢”
李治“我在想,我和媚娘,吵过架吗”
武则天“”
武则天“媚娘自从与圣人一起,便是夫唱妇随,从未与您吵架。”
真要说吵架,多年前的废后风波那一次,勉强算是。可那时并未吵架,只是她与李治在一些事情上看法不同,稍稍起了争执而已。
那时的争执,导致了一纸废后诏书。
自那之后,她从不在明面上与李治唱反调。这么多年了,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对她的依赖也越来越深,许多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何须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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