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欲者

小说: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风从窗缝里灌入, 屋顶上有一块瓦松动了。

    小娃子在街上跑,不小心踢起一块石子,轻轻砸在了房子的侧墙上。

    屋内墙角的一个布袋没有放好,搁在布袋下的物件并不牢靠,袋口正在缓缓下滑。

    人在特别尴尬的时候, 耳目就忽然变得比原先敏锐十倍, 能注意到周围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 无论它们多么细微。

    只要出一件能转移注意力的事就得救了

    孟戚不是想逃避,实在是大夫的话让他没法接。

    墙角的布袋慢慢歪斜,眼看就要跌下来了。

    袋子里装了米,分量不轻, 掉到地上必定有很大一声, 如果袋子不结实, 甚至会被摔破。到时候两人就不必谈什么元宵春宵的问题了, 得去拾满地散落的米了。

    布袋歪得越来越厉害,就在最后一刻, 它停住了

    以一个摇摇欲坠的姿势,奇迹地保持了平衡,一动不动。

    孟戚“”

    他想看黄历。

    今天是不是诸事不宜,喝凉水都塞牙缝

    孟戚当然可以抬手一道劲风直接打落米袋, 可是墨鲤看着呢, 他动作再如何隐蔽也瞒不过大夫。到时候, 他可能要一个人捡米, 而大夫不为所动地冷眼旁观, 这一页怎么都翻不过去,岂不是更尴尬

    “咳”

    孟戚想了好几个理由,事情本来也是如此除了治病之外,他对大夫很感兴趣,因为他们是同族,有共同的秘密,所以迅速熟络起来,在不知不觉之间放下了对彼此的戒心,变得根本不像病患与大夫了。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用一副碗筷,无话不谈,挚友也不过如此。

    越想,孟戚的表情越是怪异。

    哪有一心想要帮对方置办贴身衣物的挚友,哪有怀疑对方做梦见到一棵树就恨不得把人摇醒的挚友这种挚友,不会被打吗

    一切都有迹象,他却不知为何忽略了过去,从未想过这里面的原因。

    “大夫,我很抱歉。”

    孟戚毫不犹豫地开口了,大夫尽心尽力地为自己治病,自己脑中却盘算着这些念头,不道歉怎么说得过去

    “我打算今夜就离开野集,大夫明晨再启程,我们可以约定在太京城外的长亭柳道碰面。”孟戚恢复了初见时的神态,就像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不行。”

    墨鲤脱口而出,孟戚随时都会发病,怎么能让他自行离去。

    孟戚眼神一凝,紧跟着他看到了墨鲤的表情,眼里的光彩又消失了。

    “你还欠着诊金。”墨鲤找了个理由。

    说起诊金,孟戚就想到了打劫来的钱袋,虽然这些天来他们花用的都是刘将军的钱,但是不止大夫用了,他自己也用了。

    “我手边欠缺药材,配不出宁神丸,没有这种药,你哪儿都不能去。”墨大夫镇定地说,神情自然,语气从容,好像完全没有受到孟戚的影响。

    老师说了,君子应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耳朵可以红,表情不能变。

    千万不能给敌人看破自己的机会。

    等等,为何是敌人

    墨大夫陷入了深思,难道因为孟戚的身份跟武力,他不止把这人看做了同伴,还当做难得的对手不对啊,在没有认识孟戚之前,他对前朝国师确实有一试身手的好奇心,后来被迫打了一整夜的架,那些好奇心就全部没有了。

    实力不如对方,自己稍逊一筹。

    唔,应该是太京金龙现真身时给他留下的坏印象,摇身一变从胖鼠变成金龙,这种仗着体形逗弄其他龙脉的行为,幼稚

    歧懋山龙脉心想,我就不一样了,君子之道,秦老先生言传身教。

    墨鲤心情稍微好了些,他宽容地想,怎么能跟病患较真呢

    同一时刻,孟戚也放松下来,他想大夫到底是年轻,为人处世没有经验,换成自己估计已经把对方赶出门了。不过这事确实是自己不对,要告诉大夫,不能让他以后被别人骗了。

    互相认为自己比较成熟,要包容对方的两人“”

    尴尬的气氛消失了,可是现在的气氛也不对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戚觉得墨鲤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墨鲤觉得孟戚似乎想要劝自己,劝什么劝自己把他赶出门吗

    “你刚才的症状,以前出现过吗”墨大夫严肃地问。

    “没有。”

    必须没有,就是有也不能说啊

    “那之前呢”墨鲤绷着脸,继续问,“遇到我之后,今天之前。”

    “”

    孟戚又有了那种站在危房上摇摇欲坠的感觉。

    总觉得一句话说不对,就会摔下去,而且再也爬不起来了。

    “大夫,这样的事,是不应该直接问的”

    “你是我唯一见过的同族。”墨鲤若有所思,他渴望寻找同伴,太京龙脉会不会希望有一个爱侣呢檀郎谢女,般配的夫妻本就是世间美事。

    孟戚下意识地皱眉,本能地反驳道“我心悦你,并非因为你是同族。”

    好半天没听到大夫的声音,孟戚一抬头,就看到墨鲤复杂的眼神。

    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哦

    孟戚脸上不变,心里却是懊悔,他怎么会说出来的

    虽然窗户纸捅破了,但是这么直接地挂在嘴上,这是逼大夫赶人啊

    “我猜也是心悦。”

    山不可能繁衍后代,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难办了。

    墨鲤这么随口一说,孟戚再次感到自己失策,大夫这么说难道是因为他也喜

    “可我是你的同族,你很可能也没见过别的同族或许你的年纪比我更长一些,你需要同伴的情况比我严重。曾经有樵夫失足坠崖,困在山谷里,数年后才有一个采药人的女儿救了他,于是他倾慕那位采药女”

    “我的病没有治好。”

    孟戚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墨大夫的话,抽梯子这种事他也会

    “我还没从断崖下面爬出来,谈不上因为感激生情。还有大夫你到现在都没有告诉我,我们到底是什么族难道我们这一族不能跟外人通婚,跟外人在一起不可能生出感情天下有这样荒谬的事”

    “”

    墨鲤愣住了,他欲言又止。

    一座山能跟人有恋情吗

    好像是能的,山神也是志怪小说的一部分。

    严格地说,他们龙脉不能说是一座山,是那一处山河,除了山还有水呢

    “会不会爱上人外人这我不知道,可是我们同族之间,好像也没有过这样的关系。”墨鲤苦思冥想,他实在想不出两条龙脉的志怪逸闻。

    孟戚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跟外人通婚,也不同族通婚,这什么族怎么繁衍后代的

    就算这一族的寿命特别长,一百年都不显老,可总会死吧

    活了八百岁的彭祖还有妻有子呢

    孟戚忽然一顿,他认为自己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性别不对。

    因为陈朝风气糜烂,楚朝盛世又很开放,无论男女,还是两个女子、两个男子都不是多大的事。孟戚目前的记忆主要受到这两个朝代的主流影响。

    如果他们一族只剩下他们两人了,大夫拒绝他也是情理之中。

    孟戚莫名地感到灰心,他无力地问“那么大夫日后作何打算,为了族裔传承,娶一个外族女子”

    “我不会和外族女子成亲。”

    墨鲤皱眉,他想象不出爱上一个人类,然后慢慢看着对方死去会是什么感觉。

    心中忽然生出忧虑,墨鲤警告孟戚道“你也不要跟外族女子有什么牵扯,后果会跟严重。”

    “”

    天条都没这么严格,不许仙凡私通

    “什么样的后果”孟戚忍不住问。

    “我们跟人跟外族是生不了孩子的。”墨鲤一本正经地劝道。

    孟戚自然没有漏掉墨鲤话语里那个迟疑。

    跟人类生不了孩子

    话本里妖精跟人类生的孩子何止一打,仙女生得也多。

    跟人类生不了孩子的是什么是鬼

    孟戚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热的。

    “大夫若是女子,我们之间会有孩子吗”孟戚改口问,这条路不通,就换个拆房子的方法。

    墨鲤被问倒了,他眨了眨眼睛,半晌才说“我不是女子。”

    “所以是女子就能有孩子了”

    “也没有。”墨鲤脱口而出。

    他想象不出他跟太京龙脉的孩子会是什么东西。

    一条小鱼一只小胖鼠一棵树

    孟戚彻底眯起了眼睛,目光危险地瞥着墨鲤“大夫说笑了。”

    跟外族不能生孩子,跟同族也不能生孩子大夫这是在骗他问题是哪一句才是谎言

    墨鲤也自觉失言,心里又觉得冤枉。

    本来就没有怎么可能有

    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孟戚说过的那只沙鼠,孟戚把它养在家中,齐朝锦衣卫暗属的人挖了灵药,害死了小沙鼠。

    如果这只沙鼠是太京龙脉的化身,完全可以当时变回去杀死那些锦衣卫,所以那只沙鼠的身份是什么恰好同样化形成鼠的别处龙脉

    墨鲤把自己代入其中,设想自己是多年没能找到过同类的龙脉,匡扶天下的理想又失败,隐居深山之后会做什么呢

    “生孩子”

    孟戚听到墨鲤含糊地说了什么,可是他没听清。

    “什么孩子”

    墨鲤眼神复杂地看着孟戚,在他刚才想到某个荒谬的形容时,意识深处似乎有声音告诉他,那是可能的,拥有足够灵气的龙脉能够生出新的龙脉。

    山的边界线,可以有其他龙脉,小龙脉的灵气将跟主龙脉相连。

    这是延伸出去的山脉,是另外的生命,就像古时的部族大了,就会有一部分人分出去,到别的地方生活,距离不会太近,因为这个地方的食物只够一个部落生活,距离也不会太远,因为他们之间仍有紧密的联系,新生的部落总是非常脆弱的,还需要帮助。

    歧懋山没有这种条件,太京龙脉却不是。

    太京是历朝都城,楚朝治世三十九年,直到陆璋夺位时,太京才陷入混乱。

    小龙脉不是孩子,却同时兼具了亲人跟同伴的身份。

    然而那只沙鼠死了。

    墨鲤感到心中隐隐生痛,他不知道作为龙脉的化身,就好比那棵树,还未生出灵智,如果根断了树枯了,龙脉会不会就此死去

    太京龙脉分出的那道延伸龙脉,还在吗

    想到孟戚的病,墨鲤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大夫”

    猛一抬头,发现那个说着“心悦自己”的人已经挨近了。

    “想好怎么欺骗我了吗”孟戚贴近墨鲤耳边笑道。

    这次他看到大夫的耳垂迅速红了起来。

    墨鲤抓住孟戚的手腕,翻手一转,把人扔上了床榻,面无表情说“你可以休息了。”

    “等等”

    孟戚万万没想到拆了房子的人就着砖头重新盖了一道墙,打算避而不谈这可不行

    一念未毕,就看见墨鲤也走了过来,而且伸手把自己推到了床里侧。

    “夜深了,睡觉。”

    “太阳才刚下山。”

    孟戚表情复杂地看着墨鲤脱了外袍跟鞋子,跟之前一样若无其事地上了床,然而就没有进一步动作了,躺下来闭眼睡觉。

    “孟兄,我们生不了孩子。”墨鲤叹了口气,如果能救小龙脉就好了。

    废话,两个男人生什么孩子

    孟戚觉得得病的可能不是自己,而是大夫。

    “喜欢一个人,是一种欲望,求而不得的欲望。孟兄,我希望你再想一想。”

    墨鲤没有看孟戚,因为夕阳落山,屋子里逐渐陷入暗沉。

    墨鲤静静地听了一阵远去的喧哗声,然后说“如果你真的想与我在一起,我也会考虑,我们的寿命比人类长很多,不管是爱上一个人,还是憎恨一个人,都会因为岁月拖得无限漫长。我需要想一想,你也应该想一想。”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街道上脚步声杂乱,两人之前没有在意。

    然而门没有栓,来者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么早就睡了,大约有事,所以敲了一下就推门而入,屋内没有足够遮挡视线的屏风摆设,正看见墨鲤披了外衣才穿鞋,而孟戚还在床上表情迷茫。

    宁长渊“”

    心里好像有什么猜测,轰然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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