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并不算大, 四五条巷子就能到头。
房舍密集,各种棚子彼此挨着, 十分遮挡视线, 抬头很难望到远处。
墨鲤上了马车,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竟然没有找到那个可疑的跟踪者, 他不禁朝孟戚投过一个疑惑的目光。
孟戚若是其事地从路边摊贩那里买了两个刚出蒸笼的包子, 然后坐上车辕, 边吃边说“就在我们后面,那个你觉得最不可能的人。”
墨鲤自然没有直接回头,那就打草惊蛇了, 他驾着马车, 趁着拐弯看路的当儿向后面瞥了一眼。
有个黑影迅速躲到了屋檐下面。
动作虽快,可惜遇到了目力过人的墨鲤,只那么一瞬间,墨鲤还是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是个孩子。
墨鲤诧异地拽了下马缰绳,走在前面的马不满地摆动脑袋。
“你知道大家谈江湖掌故时最喜欢用的一句话吗江湖上最棘手的三类人, 老人、小孩还有女人。因为这三种人不轻易混江湖, 一旦混江湖就说明他们有过人之处, 最好不要招惹。”孟戚笑眯眯地说着,手里就差捧个话本了。
墨大夫默默地看着他, 心想这人怎么这么逗呢, 怕自己觉得无聊这时还要说笑话
只要认真学武,人人都能混江湖。
江湖人说这种话,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欺软怕硬,总是逮着老人女人小孩可劲儿欺负吗还是自嘲混江湖的人活不长,基本没有变老的机会不然为什么要专门提出这三类人还敢混江湖,就肯定有过人之处
“这孩子根本不会武功。”
墨鲤不接话本的茬儿,孟戚也没有失望,把包子塞过去,慢吞吞地说“确实不会,可是除了他,也没人跟着我们。”
“会跟着我们的,也不一定是圣莲坛的人。”墨鲤心道,劫匪的内应或探子也是可能的,毕竟车辙印痕有点儿深,很容易被认为车里带了货物。
进镇之后,他们始终有个人不离车子,这就更加让人确定车中有财物。
因为大件货物很难搬走,车夫经常把车停在旁边,自己下车买茶买食,只要车不被人抢走,远远看几眼也出不了事。
车帘不掀,人戴着斗笠不肯露出真面目,不进任何铺子打尖歇息,只去车马行喂马买草料零零总总加起来,无论哪一条都很招眼。
所以墨鲤相信在圣莲坛的人来之前,他们就先被拦路劫财的盗匪盯上了。
孟戚摇头道“大夫你有所不知,我看见这孩子跟另外一人说话,那人给了他碎银,就在你跟车马行伙计说话的时候。他穿了一双遍布泥污的靴子,泥痕很新,昨晚没有下过雨,镇民也不会穿价钱高的靴子,他看起来也不像下田的农夫,只能是走了很多路才到镇上的外来者。盗匪要劫财,不应该早就在镇里布下眼线”
车帘忽地起伏,就像里面有人动了一下。
“封穴的时间还有多久”墨鲤回头看车内。
“确实快到了,出镇再说。”孟戚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包子,然后举着手里的包子给墨鲤看冒着热气油滋滋的馅儿,认真道,“菜叶不老,还加了点肉末,大夫不吃吗”
墨鲤尝了尝,滋味确实不坏,便问道“怎么就买两个”
“万一难吃,不就亏了”孟戚振振有词。
墨鲤“”
别装傻,他问的是车里的那个人。”
孟戚用眼神示意一顿不吃饿不死,休想他给圣莲坛的人花一文钱
墨鲤皱眉看着手里的包子,然后晃了一下,同样以眼神示意道胡扯,你就是随便买的,好吃就拿出来分了,难吃就塞给车里的殷夫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两人各自举着包子放在彼此眼前,无言对视。
无意间看到这副景象的小镇百姓“”
包子怎么了
这是什么怪人
他们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纷纷绕着马车走。
跟踪马车的小孩捏着口袋里的钱,神情犹豫,最终银子的硬度让他下定决心,猛地冲上去然后往马车轮子前面一躺。
动作迅捷,位置也正好,车轮在下一瞬间就会碰到孩子的腿。
小孩咬牙闭着眼睛,做好了往外翻滚的准备,这样才能避免真的被碾断骨头。
他身体小,人也灵活,巷子里的马车速度很慢,他盯了半天才找到这样的机会。
结果小孩等了好一阵,都没有碰到东西的感觉,也没有任何疼痛,睁开眼赫然发现马车已经行到了前方,他躺在遍布沙土的地面上一脸茫然。
“羊娃儿,你这是怎么了走路也不瞧着,差点就被马车碾了”
“就是,你阿娘还病着呢,你要是再出事,叫你阿娘怎么活”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小孩扶起来,后者盯着地上的车辙印,似乎已经痴了。
“你,你们看”
车辙印忽然消失,紧跟着出现在左边。
好好的一辆马车,莫非能飞起来不成
这个让孩子吃惊的发现,并没有引起镇民侧目,车辙印没了那是因为刚才他们跑过来扶这人,这沙土地,被踩多了还能看到什么痕迹
小孩脸色发白,捏着衣兜仓皇失措。
刚才那个人给了他钱,让他把车拦下,现在事情没有办成,这钱他还留得住吗
马车上墨鲤终于明白孟戚方才暗示的“江湖某三类人”的过人之处碰瓷
“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自己就能跟踪,为何要找一个不懂武功的镇上小孩这是试探,他觉得我们留下痕迹过于明显,有点儿不信。”孟戚哼了一声,随即道,“一个孩子能做什么,无非是大叫大嚷,过来捣乱,或者往你车轮下面躺。”
马车的帘子刚才飘拂了下,暗中观察的人已经看到了车里是个只穿了白色中衣的人。
“你震退马车避开那孩子,现在是打草惊蛇了”墨鲤问。
“那倒不至于,只让他确定了你我二人之中必定有位内家高手。这件事,在他发现殷夫子这些圣莲坛之人失踪的时候,不就应该知晓了吗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人,还把县衙闹得天翻地覆”
墨鲤无奈地制止了某人的吹嘘。
想想在竹山县之时,薛令君提到孟国师的心有余悸,再想想初次遇到孟戚,对这人出尘之态隐士之相的惊叹,还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刀剑比斗之后的惺惺相惜,察觉到对方或许也是龙脉的暗中欢喜等等。
墨鲤几乎想要对那时的自己说早点摁,再不摁着某条龙脉就要上天了。
恢复记忆之前的孟戚还有所收敛,还会被沙鼠的原身惊吓到,现在不说也罢。
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小镇。
镇口的脚店陆续有车夫出来买吃食,昨日路上遇到的商队护车跟趟子手也在其中,他们首先认出了墨鲤的马,神情微变。
他们押镖护车的,最忌讳总是遇见同一拨人。
也许是巧合,也许就是别有用心之辈,多防着才不会坏事。
“货在哪儿都看好了吗”
“堆在客栈的后院里,有人盯着,还有头儿他们在,出不了事的。”
话是这么说,可真出事就晚了。
几个趟子手正要去客栈找镖师,忽地听到尖锐的破风声响。
一支短箭狠狠地扎上了马车厢壁。
街口一静,紧跟着百姓惊叫着四下逃离,嗖嗖地短箭声连绵不绝,像一阵急雨打在车厢上。这是机簧弓弩发出的,力道大势头足,将马车震得往外倾斜。
“咴”
拖车的马放声长嘶,撒开蹄子就跑。
紧跟着只见数道人影从镇口一处大屋后跃出,急急追去,带起一路烟尘。
商队的车夫跟趟子手抱着脑袋从躲藏的地方慢慢出来,神情满是后怕,抄刀子的劫匪他们不怕,打就是了,可是这种用违禁弩弓的他们惹不起。
此刻孟戚沉着脸,虽然察觉到镇口有埋伏,但他也没想到圣莲坛的人会等不及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动手。
墨鲤拂开车帘,里面的殷夫子正一副又惊又怒的模样,他听得真真切切,那些利箭全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其实短箭主要目标是马。
毕竟马死了,车也就拦下了。
只是有墨鲤在,一支都没打中,劲风把马的鬃毛吹得乱糟糟的,像是用马脑袋钻过草垛。
这时封穴的时间到了,殷夫子手脚僵硬,拼命蜷缩身体趴着头都不敢抬,口中咒骂不止。
“不装了”孟戚语带讥诮。
昨晚把殷夫子抓来的时候,这人只会磕头,满口大王饶命,一个劲儿地装傻。
殷夫子年近五旬,头发隐隐花白,身材发福,他横躺着占据了整个车厢。从昨夜到现在,他几乎都没合过眼,心惊胆战地偷听着墨鲤二人对话。
然而听来听去,他都没有听出什么名堂,除了知道墨鲤是大夫,而另外一个人姓孟,这两人似乎要对付圣莲坛之外,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口音是太京的,官话很标准,买茶水的时候那个大夫却说起了豫州方言,等到跟车马行的人谈草料价格时,竟然又换成了另外一种口音。
这究竟是什么人
殷夫子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那些傻乎乎只会拜紫薇星君牌位的百姓,根本不算圣莲坛的人,真正的教众有名册,而且练有武功。殷夫子虽然在分舵里地位不低,但那是因为他能识文断字,经常接到县城士绅们的名帖,还能结识官面上的人物打探消息,真要说武力他一点儿都没有。
殷夫子也算是有功名,所以除了教众随身携带或自己找的兵器,其他基本都藏在殷夫子家的地窖里,他也曾经惴惴不安,担心东窗事发,如今更是惊惧。
落在官府手中,他还能以不知情、或者受到胁迫为借口脱罪,而这种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压根不在乎他身上的功名,手起刀落就能把人斩了。
“往南跑,那边的县城没有圣莲坛的人。”殷夫子这会儿比墨鲤孟戚还要急,唯恐车被追上。
墨鲤不准备听他的,只是他选择的方向恰好也是南边。
殷夫子松口气,他想要看追杀他的人是谁,又担心伸头会挨一箭。
然后他就听到了舵主从后面传来的冷厉声音。
“再放箭”
殷夫子骇得面无人色,一迭声地催促“快,再快些你们的马为什么跑得这么慢”
孟戚手中的马鞭一卷,擦着殷夫子的脑袋飞了过去。
“闭嘴”
坐着他们的马车,还挑三拣四
殷夫子惊怒交加,嘶声道“你们来找圣莲坛的麻烦,难道没有事先打听过这边分舵主的威名这是疯虎拳梁舵主,一拳能将整块的青石打碎,曾经血洗过豫州二十四个帮会,更别提”
话还没说完,他眼前一花,孟戚就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孟戚已经提着人出现在马车侧面,靠轻功与马车并行。
“认一认,是不是你们舵主”孟戚扳过那人的脑袋,向殷夫子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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