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举措不惑

小说: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元智和尚是游脚僧人。

    随身家当只有一串佛珠, 一个钵盂,以及一点晒干的草药。

    穷得钱放在袖子里都兜不住, 因为袖子破了两个窟窿。

    “风行阁的消息并不便宜, 大师花了多少钱”

    墨鲤打量着老和尚,心中疑虑未消。

    说起石磨山寨的二当家, 燕岑的身份是有问题的。

    燕岑本是齐帝陆璋的第二个儿子, 而且是太子同母弟。虽说齐朝这些皇子没有一个过得好的, 但凡事就怕比较, 跟受人白眼吃尽苦头最后流落江湖差点饿死的燕岑比起来, 他们甜得像蹲在蜜罐里。

    燕岑一出生, 就差点被他爹摔死。

    据太子所说, 当时的陆夫人后来的宁皇后出身北疆宁家, 这是连墨鲤有也所耳闻的怀毅将军府。一度镇守北疆边关,功勋赫赫, 即使在齐楚交替朝野动荡之际, 依旧坚贞地履行职责,打退了蛮族趁乱南下的大军。

    宁老将军一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大约就是找女婿的时候看走了眼。

    他把女儿嫁给了北疆军中的一位年轻才俊,结果这个人野心勃勃, 借着楚朝君臣互疑之机, 不择手段地排除异己, 最终扶摇直上, 掌握兵权血洗太京,窃皇位而居之。

    燕岑出生的时候, 陆璋还只是楚朝的臣子,然而已经大权在握,宁家忠仆拼死抢走婴孩,送到边城一座寺庙里寄养。多年后,太子陆忈查到了那座寺庙,燕岑却早已离开。

    所以,寺庙里的僧人知晓燕岑的身世。

    如果他们不可靠,宁家不会轻易将孩子托付。

    即使真的不知道,曾经的太子现在的永宸帝派人找过去的时候,僧人们也该知晓了。

    永宸帝以为燕岑离开寺庙不知所踪,事实并非如此,按照石磨山寨的说法,游脚僧元智每年都会进山采药,顺带给他们治个头痛脑热,是他们相当敬重的人。可见寺庙以及宁家对燕岑的现状了如指掌,只是没有多加干涉。

    只凭这一点,就让墨鲤有了些许好感。

    想想在青湖镇遇到的楚朝皇族后裔,那个叫虎子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跟寻常乡野人家的娃娃没有区别,最后一个保护他的人却仍然怀着复国之念。明明是没钱、没人、朝不保夕的困境,做什么春秋大梦

    复国是空谈,那份忠心还不如用来想法子让孩子平安地度过一生。

    燕岑身后的人,显然对燕岑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否则就不会让他留在石磨山寨,毕竟那是匪寨,对名声有碍。

    燕岑的一身武功主要在暗器上面,这跟他孱弱的体质有关,学不来别的。他虽是一副阴沉沉不爱说话的模样,但没有满身戾气,对找到石磨山的元智和尚也没有任何抵触,只隐瞒了早就相识的事。石磨山寨上下都认为元智大师心善仁慈,大当家在燕岑患病的时候,还掰着手指算着游脚僧什么时候才能来山寨。

    墨鲤本不会对元智生出疑心,可是这老和尚一来,直截了当地说出石磨山和燕岑的名字,更毫不避讳地提到从风行阁买消息的事。

    感激大夫救了自家孩子,寻常人会做到这般地步吗自然不是,只因为在石磨山孟戚二人遇到了一群妄想斩断龙脉的家伙,为首的桑道长竟认识孟戚,还揭穿了孟戚前朝国师的身份。

    元智很有可能是买了消息后,明确地知道孟戚往这个方向走,才追过来的。

    墨鲤更在意的是,这老和尚身无长物,用什么买下风行阁的消息

    难道是消息换消息,用孟戚的身份,以及在石磨山跟吴王麾下的江湖人起冲突的事

    墨鲤眉峰紧蹙,元智和尚慢了一拍,连忙垂目念诵佛号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行走四方,所见甚多,早年就同风行阁打过交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纵然六根清净仍受其所困,老衲偶尔救治他人时缺医少药,拿消息去风行阁换一点铜钱也是常有之事。此番不过多欠了风行阁一笔债。”

    墨鲤沉吟不语。

    元智老僧苦笑,索性直白地说“大夫同行之人,身份不同寻常,老衲不会多言。”

    墨鲤原本想说那个同行的孟国师早就离开了,好把这些对前朝国师感兴趣的人打发走,可沙鼠不能总是躺在自己怀里睡大觉,而且元智和尚跟风行阁这么熟,很快就能知道半天前某人披着几两银子的布招摇过市的事,于是墨鲤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大师想要寻孟兄”

    元智和尚继续苦笑着颔首。

    墨鲤打量着他,半晌才道“大师乃世外之人,对权势亦无所求,为何要自寻烦恼”

    元智叹息一声,合掌道“大夫治病救人,于燕岑无所求,老衲与宁家皆心存感激。原本老衲也不该来,然齐朝宫变”

    孟戚这位前朝国师的身份虽然吓人,但是去了石磨山寨一趟也没做什么,而且楚朝覆灭之仇严格地说也算不到燕岑头上,宁家的过错最多只能说是当日没有竖旗公然反对齐帝陆璋。

    陆璋登基之后,宁家并没有跟着飞黄腾达。

    也许女婿做了皇帝,放在别家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在齐朝,怀毅将军的存在却非常尴尬。宁家没得到封赏,打退蛮族也只获得了轻飘飘的嘉奖,没过几年就因为遭到齐帝猜疑,从北疆调到了西南边陲镇守,旧部被硬生生地拆散。

    如果不是宁老将军威名赫赫,在民间颇有声望,如果不是陆璋碍于面子要做出敬重臣的表象,宁家可能早就被下狱问罪了。

    借着岳家权势一飞冲天的穷小子,不会感激岳家当年的助力,反而会看岳家不顺眼。

    恩重成仇,这对翁婿之间的矛盾太多。

    除了燕岑的事,宁皇后郁郁而终,还有帝王对手握兵权的将军猜忌。

    “其实宁家已经做好了谋反的准备。”元智老僧忽出惊人之语。

    墨鲤一愣,随即想到燕岑身上,觉得不对又暗暗摇头。

    “是为求自保,不得不反。”元智和尚叹道,“太子若是病亡,宁家再无幸免,齐帝必定要对宁家下手。虽不会明着来,但暗箭难防,老衲的师兄弟为此都已离寺,前往悬川关。”

    悬川关就是宁家如今驻守的西南边陲要塞。

    墨鲤心中一动,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然而他对天下大势权势斗争那套实在不熟,没有抓住那一抹念头。

    大夫怀里的胖鼠径自陷入了深思。

    “原来太子所谓的不能死、不敢死之中,还有宁家这一层。”

    墨鲤身为一个事不关己的外人,愈发觉得太子陆忈活着不易。

    “故而,大夫不止救了燕岑,实则是救了宁家满门。止兵戈息烽火,救了西南百姓,为天下万民得一喘息之机,是悬壶济世的神医。”

    墨鲤侧步避开,不受元智和尚的躬身一礼。

    “大师言重了,在下只是治病救人,尽己所能,其他事只是因缘际会罢了,当不得这番赞誉。”

    元智不知道,孟戚听到墨鲤的心跳得稍稍快了一分。

    沙鼠敢打赌大夫的耳廓有点红了,它悄悄从墨鲤的衣领间探出脑袋。

    “不过,宁家既能瞒住齐帝陆璋,将燕岑养大成人,想来你们都有躲避锦衣卫的法子。大师武功高强,大师的师兄弟想来也不是凡俗之辈,宁家未必只有谋反一条路可走,为何”

    墨鲤没有被元智和尚几句夸赞就高兴得失去理智,他觉得宁家的谋反很蹊跷。

    陆璋多年打压削弱,宁家手里的兵权已经微乎其微了,悬川关肯定不是宁老将军说了算,陆璋会派遣平级的文臣武将牵制宁家,能不能顺利收服悬川关的官兵都是两说,谋反绝对是下下之策。

    元智低低叹息道“大夫有所不知,悬川关外三百里,就是天授王的地盘。”

    天授王占据西南多山瘴气之地,楚朝之前是一些小国和部落,往前数一千年也曾是中原王朝的郡县,后来随着动乱分裂。

    楚朝用了几十年重新治理收服了西南三郡,到了齐朝手中,没几年就闹得民心尽丧,偏巧又出了一位天授王。

    齐朝君臣压根看不起西南三郡,视之如鸡肋,加上瘴气遍布山川险要征伐困难,而国库见底,便只在西南险关屯兵驻守。

    这些年双方互有交战,可是规模都很小,而且朝廷没钱。

    即使齐将有心立功围剿叛逆,粮草军械匮乏也是没辙。

    “西南有异动,宁将军发现天授王一直在谋划夺取悬川关,一旦有锦衣卫奉令除掉宁家,悬川关必定大乱。”元智和尚忧心忡忡地说,“天授王潜藏在城内的探子以及他们收买的人趁机夺关,悬川关之后再无天险,战火即刻席卷中原。”

    墨鲤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如此,为了阻止天授王,宁家暗中追查铲除城里的探子,这是一场博弈。

    如果齐帝陆璋横插一脚,宁家腹背受敌,他们既不能为了保命弃官逃走,也不能引颈就戮,只有谋反了。这样可以抢先将所有反对宁家、以及朝廷派来牵制宁家的人关起来,转暗为明,以雷霆之力拔除潜藏在城内的敌军。

    宁家想要守住悬川关,只能先背负污名。

    然而宁家既反,陆璋必定大怒,甚至命人镇压平叛。

    前有天授王,后有齐朝大军。

    悬川关危矣,宁家危矣。

    难怪元智和尚方才说,墨鲤救了太子,是止兵戈息烽火,为天下万民得一喘息之机。

    难怪穷得叮当响的元智和尚,不惜欠债去买风行阁的消息。西南局势危如累卵,齐朝直接闹了一场宫变,莫名其妙现身太京,又卷入宫变的前朝国师孟戚会不会为楚朝三王效力,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不搞清楚,恐怕大家觉都睡不着了。

    孟戚武功又登峰造极,元智只好来走这一趟。

    “原来竟有这番缘故,难为大师了。”

    墨鲤拱手行礼,元智和尚苦笑道“阿弥陀佛,不知大夫是否可以引见,让老衲与孟国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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