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戚默默地将提盒推给大夫。
两人没有再说话, 分着吃完了这一份炖肉跟几块糕点。
日光和熙, 屋脊上微风阵阵, 卷起衣袂袖摆。
可惜不是昔年太京, 没有春花秋月相伴,市井繁华为景,不是闲来并肩笑看世间百态。
“唉。”
孟戚叹了口气,这家酒楼的菜肴做得很不错。
菜要做得好吃,必须舍得用油放调料。孟戚估摸着这一提盒的东西价钱不会低, 起码比普通酒楼贵一半,墨鲤竟然还是用双倍价钱买下的, 这么一叠加,就有点难受了。
毕竟墨鲤手里的银钱, 都是辛苦看诊赚来的。
是时候想办法弄点钱了,国师目光深沉地想。
墨鲤慢慢吃着最后一块芝麻松糕, 目光不离前方的巡城兵马。
从孟戚来的时候,他就一直是这样若有所思的状态。
“孟兄,我觉得宁泰城的一切像是落满子的棋盘,没处插手。”
若无意外,阿芙蓉已经被毁了。
宁王暴亡, 官宦世族被牢牢地看管在府里, 宫里更没有能够威胁到这场谋划的存在,墨鲤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一切正在缓缓推向裘思想要的结局以复楚之名,笼络人心, 起兵争夺天下。
这时候除非直接掀棋盘,用武力强行干涉,否则对上的就是裘思掌控局势的连环策。
墨鲤没有心思去慢慢调查宁泰城里有野心的世族,也不想扶持宁王其他子嗣反扑裘思,且不说这些手段需要时间,这些事也不合墨鲤的性情,想要快速破局,谈何容易
裘思不怕死,甚至乐意去死,杀他无用,可能还会有反效果。
“我们见了对裘思深信不疑的江湖人,见了程泾川,见了那位小郡王”墨鲤斟酌着,一字一句地说,“但除了袁亭之外,后面两个人总让我感到奇怪。”
见了就跟没见一样,脑中似乎有个模糊的印象了,却又浮于表面。
胸有大志却总是失败,得不到机会,又没有别的途径可走的程泾川。
不愿成为傀儡,有点小聪明,不喜读书想做将军的小郡王。
墨鲤眉头紧皱,他不知道何处不对,可是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违和。
这可能是大夫的本能
“哈哈。”
孟戚忽然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墨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孟戚见好就收,边笑边说“果然想骗大夫是一件很难的事,特别是在大夫面前装疯卖傻。”
“骗”墨鲤很是意外地说,“裘思确实不太正常,他看人的眼神就不太对”
孟戚随意地摆手道“他确实是有疯病,不过疯子也可以装得更疯。特别是他的行为让人难以理解,又找不到缘由的时候,就只能归结于他是疯子,从而掩饰他真正的目的。”
墨鲤再次感觉到龙脉跟龙脉是有差距的,这种弯弯绕绕他不止对付不了,就连想都想不到。
“裘思一直在把程泾川往我们面前推。”墨鲤说了他在火场遇到裘思的事,纳闷地问,“他还不怕我们怀疑,做得非常明显,我实在想不明白。”
跟上疯子的思路本来就难,现在孟戚居然说疯子还有意识地在混淆视听墨鲤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去下面的药铺买个清神醒脑的香包回来。
这时巡城的兵马变多了,有个统领模样的人正在四处张望。孟戚及时把背对着街道的墨鲤往下一拽,两人并肩躺在屋脊上,彼此挨得很近,孟戚朝墨鲤眨了眨眼,然后用手指压在唇上悄声道“先别动。”
马蹄声逐渐远去,孟戚依旧不起来,还压着墨鲤的肩,戏谑道“吃饱喝足,躺一会。”
墨鲤“”
不,鱼没有晒太阳的喜好。
还是夏天的太阳
墨鲤反手挣脱,不由分说地把赖在屋顶上的孟戚拽起来,面无表情地说“刚用完膳食,不可躺卧。”
对腑不好。
孟戚欲言又止,其实沙鼠这么干好几百年了,不为别的,舒服。
更现在还有大夫陪着,结果就因为是“大夫陪着”,饱足后舒坦晒太阳的权利没有了。
面对墨鲤似乎要追问“恶习史”的审视目光,孟戚干咳一声,及时道“刚才大夫说到裘思的意图,其实我们不需要费心去猜疯子在想什么。他敢把人推过来,不怕程泾川反水,无非能笃定两点我们绝不可能信任程泾川,或者程泾川绝不可能跟我们走。”
墨鲤点头,他正是想不明白这个。
孟戚掸了掸衣袖,侧头道“我起初也在想,靠阿芙蓉挑拨离间,裘思就能放心了吗古来智者可决胜千里之外,谋算人心,裘思真的能算准我们的心思吗”
“不,他不能。”墨鲤是一点就通,恍然道,“他只了解程泾川。”
所以程泾川心甘情愿地跟随裘思的,程泾川也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是想要有地方一展抱负。
墨鲤有些失望,孟戚连忙安慰道“不必如此,程泾川的抱负应该是真的,至少他早年确实是那么想的,只是隐藏了他如今的想法罢了。人都不愿意说出自己不堪的念头,这也没什么稀奇。”
墨鲤摇摇头,低声道“他没骗过你。”
却骗过了自己的眼睛。
“非是如此,程泾川这个人没有虚假,他的话也是真的,算不得欺骗。我能发现这个秘密,还要感谢阿鲤无意中说的那句何不取而代之。”孟戚前些日子装老人习惯了,想捋须长叹,结果摸了个空只能把手缩回去,若无其事地说,“我在陈朝末年见多了英主豪杰,程泾川有野心,是称帝的野心,一个想要做皇帝的人不会把自己的想法挂在嘴上,乱世中更是越迟称王越好。”
谁要称王,谁就是出头的箭靶。
所以程泾川绝不会站出来表明他要取而代之,也不会跟孟戚二人离开,他要接手裘思留给他的东西,因为这宁泰城的大好局面,是他实现抱负与野心的第一步。
裘思“收服”程泾川,靠的不是恩情,也不是利益,而是他在江南蛰伏几十年促成的一切。
哪怕裘思是个疯子,可除此地之外,天下虽大,找不着更好的了,程泾川只能忍耐了。
“他在等裘思死去的那一天”墨鲤迟疑地问。
“某方面来说,是的。”孟戚唇角边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继续指引墨鲤道,“换了一个蠢笨的人,可能会迫不及待的杀死裘思给自己挪位,程泾川不蠢,他应该也不是这样恩将仇报的人。”
墨鲤不由得问“你如何知道”
观人心性是一门学问,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走眼。
孟戚会意地哈哈一笑“不是我看出来的,是裘思告诉我们的。”
“嗯”
墨鲤一愣,把裘思的一言一行在脑子里极快地过了一遍。
孟戚估摸着像墨鲤这样的君子,没贯通政斗这根经络,一时半刻是不可能想明白的。
“继承人与掌权者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尤其像裘思与程泾川这般,还不能简单地套用皇帝皇子,或者宰辅与继相的关系。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不算师徒,甚至没有额外的感情,只是互相需要。复楚是他们的旗号,但这两个人可能谁都不在乎楚朝,只有自己的野心跟意图。裘思老了,他需要继承人,然而他是个疯子,想做这个继承人可不容易。”
一般人想要接个位置,还要经历一番考验。
程泾川要经历的,可能是无间炼狱级的难度。
除了学识、才能、眼界、毅力等等,他还会面对无数诱惑,美色金钱权欲一个不缺,更要解决裘思亲手给他布下的种种困局,好比焚毁阿芙蓉之事,裘思不断给程泾川制造麻烦,逼他破解,逼他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取信于人,逼他借势化力逆境求存。
裘思可不是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他不会在程泾川跌倒后出手帮着解决任何麻烦,只会袖手旁观。
没用的继承人,不要也罢。
墨鲤好不容易捋清了这里面的关联,依旧不解
“现在裘思不在乎生死,说明这个继承人他很满意了,为何还给程泾川添麻烦程泾川又不会离开。”
孟戚闲着无事,一边用手指敲着瓦片分辨音色,一边笑道“正如我之前所说,程泾川如果流露出一分一毫想杀死裘思的念头,或者有这个意图,我觉得他可能活不到今天。在他还没有成气候之前,裘思有许多方法杀死他,可是现在裘思不能杀他了,不止是程泾川今非昔比气候已成,而是他找不着更好的能在他死后依然贯彻这份野心的继承者。”
墨鲤忍不住揉额角。
还没按上呢,一只手从后伸过来代劳。
手法不轻不重,很是舒服。
墨鲤却僵住了,主要是这手法就跟那天掉进彭泽湖,某人替他揉酸软的腰似的。
微微一避让开,墨鲤不自在地说“照这么说,程泾川现在占优,大可以对付裘思了。”
“很难。”孟戚叹口气,也不知道他是因为话里的意思遗憾,还是墨鲤的避让,“裘思毕竟不是普通的疯子,对上他不划算,程泾川并不愚蠢,况且”
“什么”墨鲤追问。
“这些是我猜测的,如果程泾川是极有远见的聪明人,他就不会听任何人的挑拨,因为他看得见裘思的本领,只要裘思没有彻底失去神智,那么裘思活一天,程泾川就能学一天。”孟戚若有所思,凝神对墨鲤说,“如此人物,哪怕生在陈朝末年群雄辈出之时,也不会黯然失色。”
墨鲤委实想不到程泾川是这样的人,之前看他斥责小郡王,分明还很随意,难道这也是装的
等等
“你说装疯卖傻,既然装得更疯的人是裘思,卖傻应该不是程泾川,难不成是指小郡王”
“这嘛,说不好。”孟戚打了个哈哈,眨眼道,“或许这孩子真的是一心想做大将军呢”
墨鲤听孟戚这么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换个角度想,被人看管强迫读书没有自由的小郡王,知道自己八成是要做傀儡的,这小郡王不愧是被裘思程泾川两人挑中的,脑子很灵光,知道自古傀儡都没什么好下场,也不敢表现得太聪明,索性嚷嚷着要做将军,还是远征西域的将军。
总之对中原、对皇权毫无兴趣。
在老狐狸大狐狸眼皮底下讨生活,不修炼成小狐狸是绝不成的。
墨鲤一晃神,不禁失笑,什么小狐狸,分明像嘎嘎叫的鸭子。
“大夫为何发笑”
“没什么。”墨鲤放缓声音,摇头道,“我在想,小郡王会不会真的去西域。如果他不愚笨,又没有足够的本领,将来知道自己不是程泾川的对手,为了保命,谎言也只能变成真实。”
孟戚没想到这茬,思索片刻,不得不赞同道“确实如此。”
这座宁泰城,归属于裘思之手的各路势力,在宁王死后迅速地开始整合。
有些人心怀楚朝,有些人野心勃勃,有些人身不由己。
“我去集贤坊顺带走了一趟巡城衙门,加上昨夜那些禁卫军,终于发现其中的关键。”
孟戚坐起身,看着下面的兵马沉声道,“裘思剑走偏锋,他控制的不是世族权贵,而是各部衙门的小官小吏,宁泰的腐朽,反而成了裘思的助力。”
这些真正办事跑腿,甚至无品级的人,是裘思手里真正的底牌。
他们没有远见,没有显著的才华,只能把属于自己的事办好,这样就够了。
失去这些小官小吏,权贵反倒成了聋子哑巴,他们养的私兵不是被关在府里,就是被生生打散。
在吏治腐朽的地方,正印官所谓的清贵就是万事不理的懒惰,除了倾轧夺权,他们对别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小官小吏嘛,不过是看人脸色的墙头草,捞一点好处,风吹两边倒的走狗,忽然有一天养熟的狗反过来咬人,权贵都反应不过来。
“还有这些官兵,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裘思是谁,只是听令行事。”墨鲤专注看了巡城兵马许久。
他们应该有个心服口服的上官,平日对他们恩威并施,深得他们的敬重,且十分有能力。所以到了这种时候,他们下意识地听从了上官的命令。反正又不是谋逆篡位,只是维护城里的安宁,抓一些想要趁机作乱的权贵。
“这就是大夫觉得无从下手的原因,这局棋在宁泰,其实已经终盘了。
“秋阁主再不回来,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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