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愚众困命途

小说: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八月十七, 天授王发十万卒, 进军荆州。

    在茶馆说书人嘴里, 一打仗不是百八十万的都不好意思开口, 所以寻常百姓根本不知道十万已经是很大规模了。

    楚朝盛世的根基已经慢慢崩塌,无论南面还是北边每年丁口都在减少,天灾,田地抛荒,吏治败坏, 军队腐化。种种弊端导致荆州内忧外患,天授王还没打进来, 这边已经乱成了一团。

    首先是荆王遇刺负伤,其次之前跟齐朝水军隔江对峙, 兵力钱粮都拨出去了,现在掉头撤军不是, 不撤又空耗钱粮人手。

    最后竟然有一半以上的荆州官吏看不起天授王这等乌合之众,认为无非是一群拿着铁锹农具当兵器的泥腿子,比齐朝水师差多了,随便派人带一支军队去清剿就行。

    甚至有权贵世族把这个当做建功立勋的好机会,为了争领军的名额, 差点没打破头。

    然后赢了的人就没有头回来了。

    八月廿三, 荆州军以十五万对十万,竟是大败。

    天授王乘胜追击,斩杀荆军半数以上,所俘虏的荆军将领一律枭首祭旗, 十来座大大小小的城池化为火海。

    这一战直接伤了元气,随着溃兵散播开的恐慌,如乌云笼罩。

    天授王完全不像是要停下的样子,还在继续向更为富庶的东南地带进发。在一片恐慌之中,荆州百姓迎来了官府的强行征兵征粮,由于秋粮还没有收上来,平民家中根本没有多少吃食,他们痛哭流涕,既想保住自己家的粮食,又想保住自己的儿孙,最终却什么都没能留下,许多年迈的老者跌坐在泥地上痛苦嚎啕。

    天授王在传闻里已经成了四臂三眼、身高两丈爱吃人肉的魔头,距离战场不远又住在河流下游的百姓亲眼目睹了溪水变成浅红色,紧跟着官府差役就如狼似虎地冲进村子。

    一个月之前,他们还在辛辛苦苦地劳作,上缴完田税跟地租后,一家人守着紧巴巴的粮食糊口。

    哪怕日子再难,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的,他们也会继续过下去。

    眼下一切都变了,猝不及防。

    有人扔下祖产跟田地,拖家带口地逃亡。

    更多的有人觉得村子地处偏僻,自恃无事,反正昔年遗楚三个藩王打起来的时候战火也没烧到村子里,粮食都被官府抢完了没的再抢了,而这季节野果跟鱼虾都不缺,饿是饿不死的,所以没跑。

    结果天授王大军一至,好似蝗虫过境。

    地里还没完全成熟的作物、谷仓里的粮食、就连鸡鸭家禽也不放过,甚至拆房梁。

    那些荆州差役看不上的东西,天授王的士卒可不嫌弃,他们大多数人连一双鞋子都没有,更没有皮甲,就这么光着脚,露着胸膛,嘴里念念有词喊着紫微星君庇护,既不怕痛也不怕死。

    第一战大败的荆州军给他们送了许多兵器皮甲,他们穿着尸体上扒下的衣服,闯入荆州乡野的集镇村落,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甚至前脚抢完后脚发现了更好的东西索性丢掉怀里的。

    丢落的东西还沾着鲜血,旁边是横躺的尸体,而后被一双双脚踏过,最终混入泥泞跟血浆里。

    房屋在火中缓缓坍塌,浓烟散去。

    不久之后,村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追”

    领头的人竭力镇定心绪,不去看遍地惨状。

    他们手持兵刃,衣服样式极为相似,是衡山派的弟子。

    江湖人通常对战事退避三尺,不愿意卷入麻烦,但天授王的行为已经“出格”了,所过之处血火不息,百姓被大肆杀戮。

    名门正派不能餐风饮露,他们也有田地要雇农户耕种,门下弟子是练武的不是种地的,天授王再这样一路推进下去,迟早会打到他们宗门了,他们又不能把整座山搬走,纵然可以提前让山下佃户藏起来,可田地里还没成熟的作物怎么办

    于是在听闻天授王大军暴行之后,原本接到风行阁的信件还犹豫不决打算死守地盘的大大小小宗门,立刻派遣了弟子支援荆州,衡山派只是其中之一。

    他们追了没多久,果然在另外一个集镇遇到了天授王的乱军。

    这股乱军约莫百人,虽然不会武功,但那股凶悍暴戾之气令人震惊,他们好像比常人要迟钝很多,通常被砍到第三刀才会哀嚎起来,更多是瞪着通红的眼睛闷头厮杀,兵器掉了四肢折了,就手撕牙咬,同时嘴边挂着诡异的笑容。

    “嘶。”

    一个衡山派弟子不查,竟被一个乱军死死咬住了左臂,他手起刀落,将那人脑袋砍下。

    “疯子,都是疯子。”衡山派弟子头皮发麻,若非他们武功不差,手忙脚乱间可能会赔上自己的命。

    这些乱军到底是天授王从哪里收拢来的,难不成是地狱里放出的恶鬼

    江湖人尚且心惊,更别说普通百姓了。

    当乱军终于被绞杀殆尽,衡山派弟子喘着粗气站在街道上,浑身狼狈不堪,心有余悸。

    从城镇各处走回来时,步伐也放慢了许多。

    原以为这是一趟简单的差事,作为江湖大宗派弟子,自恃武力,在他们想象中铲除乱军就跟砍瓜切菜一般容易,结果瓜藤跟菜帮子忽然长出了尖刺利齿,一不留神就被扎得鲜血淋漓,甚至生生撕掉一块肉。

    而他们还得继续前行,跟这些疯狗打交道。

    “该死”

    这些衡山派弟子恼火地骂起来,其中一人忍不住问“擒贼先擒王,为何不直接去找那天授王”

    比他年长的同门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这事自然是有人去的,轮不着你我费心。”

    言下之意,在场的人都不够格去做这刺客。

    “尔等莫非忘了,青乌老祖的弟子郑涂在多年前投效了天授王虽说青乌老祖死在太京,藏风观的人也作鸟雀散,但郑涂可一直好端端地待在益州呢,他武功怎样,你们心里没数”

    这下众人都不说话了。

    江湖上有出身名门的剑道天才,也有走狗屎运捡了一本秘笈的亡命徒,这些人再厉害大家心里都存着不服,总觉得换了自己没准能更厉害。

    郑涂就不一样了,其实他走的是江湖少侠最向往的路子,天下十三州府挨个走一圈,每当一地就挑战一个声名极盛的江湖前辈,百战百胜,最离奇的是他武功不能说是天下无敌,可就是能在持续缠斗里看出别人招数的破绽,每每反败为胜。谁都不乐意碰上这样的对手,阴沟里翻船不说,还输得莫名其妙。

    郑涂在比斗里很少杀人,或者说他胜的时候自己也遍体鳞伤,没有余力也不打算结死仇,故而一开始还有败者的亲友弟子给他找麻烦,随着他的名号愈发响亮,大家就换了个口径,不着边际地夸他。意思比斗失败的一方不是盛名难副,只是倒霉遇到了郑涂,要不是郑涂忽然脑子缺根弦跑去投效天授王,他这般威望过个几十年没准还能捞个武林盟主当当。

    其实江湖传闻对郑涂还挺有利,大部分人相信这不是郑涂的意愿,而是师命难违,尤其在青乌老祖的野心暴露之后。

    “青乌老祖已经死了,郑涂根本没必要继续待在天授王那边看看这些乱军,什么玩意”

    一个年轻的衡山派弟子低声埋怨,很不情愿地挪动脚步,跟着众人赶往下个村镇。

    八月廿五,一场恼人的秋雨之后,天不再热得让人想冒火了。

    今年的夏日似乎格外漫长,数地出现了旱情。

    然而真到了凉快的时候,已经无人在意收成跟天气。

    一处位置隐蔽藏于山丘背面的的庄子,乍看像是富户权贵打猎居住的地方,平日门户紧锁,几乎见不到人出入,现在却是异常的热闹。

    许多人忙碌地进进出出,他们手里拿着信鸽带来的竹筒,更有一匹匹快马不断抵达。

    骑者滚落马鞍,出示腰牌,然后接过旁人递过来的水壶,匆匆灌下,就往屋中紧赶。

    “禀阁主,荆州城最新军报”

    “阁主,衡山派送来的消息。”

    “夏南县一带发现乱军踪迹。”

    陶娘子姐弟二人抵达时,看到的就是这番乱中有序的景象。

    他们本是江岸边开客栈的,做做走私货物的商客生意,结果一场风波将客栈毁去,阴差阳错地结识了孟戚墨鲤。

    陶娘子的堂弟小河子练的外家工夫,损了经脉,墨大夫给看过,原本说好三月后必定回来再行诊治给换个方子,结果夏天还没有彻底过去,荆州已然大乱。

    陶娘子姐弟暂居的村子是北岸偷渡来的流民,尽管天授王大军还没打过来,听到货郎带来的消息,亦是惊恐不安,纷纷商量着南逃。陶娘子正坐立不安,赫然迎来了两位分别不见的贵客。

    孟戚变回了老者的模样。

    这是为了不吓到陶娘子,总不能一个多月不见,就返老还童了吧。

    这导致他们来到庄子门口时,风行阁的人差点就没认出来。

    幸亏墨鲤变老的外表,有些从宁泰来的人见过。

    “国师,墨大夫。”

    秋景的心腹闻讯赶来,急忙将二者迎进去。

    无数双眼睛扫过陶娘子姐弟,那打量评估的视线显然让人不好受。

    等到一行四人到了秋景面前,关于陶娘子姐弟的来历也递到了风行阁主的手中。

    “原来是川中八臂门的陶娘子。”秋景用余光扫了一眼写了陶娘子身世的纸,随即心里一动,隐约明白孟戚墨鲤二人为什么将陶娘子带过来了。

    “来人,看茶。”

    江湖人讲礼数就是个面子情,有时候都等不及将礼数走完。

    四人刚坐定,连茶还没来得及端起,就听秋景开门见山地问“八臂门专精暗器,跟霹雳堂素来交情不错,陶娘子离开师门多年,不知对霹雳堂有多少了解”

    陶娘子已经听墨鲤说了霹雳堂襄助天授王攻破悬川关的事,事实上这趟前来就是她自告奋勇。

    “霹雳堂这些年分歧严重,一部分人沉迷制造机关暗器,另外一部分人一直想要走出去,认为益州的格局太小,既发不了财又憋屈。奴家听闻霹雳堂雷家的老家主去年过世了,投效天授王应该是新家主的意思。”

    陶娘子当仁不让地表示,她会想办法找八臂门的一些师兄弟,跟霹雳堂里反对家主的人联系上。

    找人是风行阁的专长。

    只要没蹲在益州,只要来了江南,就是迟早的事。

    “陶娘子先且住下,不出三日,必然会有贵同门的消息。”秋景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过来引路。

    陶娘子姐弟捧着刚到手的茶盏,尴尬地想着究竟是放下还是喝一口再走。

    “咳。”孟戚维持着老者的做派,慢吞吞地说,“若是此番无功而返,陶娘子亦无需介怀,危难当头,无非是要多找几条路。”

    陶娘子松了口气,见门外等着禀告的风行阁之人越来越多,不好意思逗留,搁下茶盏带着堂弟离开。

    屋内气氛更加凝滞,秋景瞥见孟戚腰间紫色软剑,以及墨鲤背上熟悉的行囊,不免疑惑这两人之前将这些东西放在哪里,又是怎么找回来的。

    墨鲤从进门起,目光就一直停留在方桌中央的沙盘上。

    红色的标示旗帜,自益州延伸出许多,荆州兵败如山倒,短短数日内竟然已经没了三分之一的辖地。

    “天授王真的只有十万大军”

    不止危如蝗祸,连速度都这般之快,难不成插了翅膀

    孟戚见人一走,立刻丢掉了垂垂老矣的架势,起身踱步间完全没有一分老迈的模样,除了面容不变,周围的风行阁一众简直要疑心这是换了个人。

    “仔细看,这边没有大城。”

    孟戚对沙盘了如指掌,觉得风行阁的手艺还不错,寻常江湖人可没有这等本事。

    “一方面天授王的人马不会在攻下的城池里停留,一方面荆州军死守不出,完全抛弃了城外百姓,而天授王也不肯将时间耽搁在这些乌龟壳身上,只迅速带兵推行。”

    孟戚随意地伸手一划,原本在墨鲤眼中遍地赤红的区域就变得路线分明了。

    秋景微微吃惊,转而释然道

    “果然不愧是孟国师,不用看前线送来的消息,亦能做出准确推测。”

    这时外面接二连三地来了各门派的消息,秋景迅速翻过,气得手指微微颤抖。

    “阁主”

    “乱军大肆杀戮,抢掠乡里,百姓逃之不及。”

    秋景扶住桌面,强打精神,无力地说“除了衡山派等大宗门弟子,另外十几个帮会都在撤退了。”

    “什么”旁边的风行阁诸人吃了一惊。

    孟戚沉着脸,墨鲤犹豫了一下,接过秋景递来的一叠消息。

    一些集镇村落接近全毁,熬过了好几拨乱军之后,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找不着了。更别提那些乱军状似疯癫,不惧死伤,大宗派还没出现伤亡,小帮会已经有人丧命了,圣莲坛的人出现更是雪上加霜。

    “匆促之间,风行阁于各派召集了约莫四百多名门弟子江湖豪杰加上这几日陆续相应的人,已经达到了七百余人,几乎是半个江南的力量了,然而散在这荆州,便似泥牛入海”

    秋景死死盯着沙盘,手掌攥紧。

    她未曾想过靠这些人就能扭转局势,然而连救人都很难做到。

    难道这就是命数吗

    孟戚闭了闭眼,沉声道“先扼住天授王主力兵马,他正甩开一切,朝着荆王所在的南平郡进发。”

    “报”

    外面忽然闯入一人,看到孟戚墨鲤愣了愣,还是快速道“禀阁主,王前辈他们失手了,一同去刺杀天授王的十人都已经我们的人在天授王拔营之后的搜索时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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