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缙先遇上的青木。
青木伤得不轻。
二十余条野狼一拥而上, 他的刀再快, 没个障碍物依托后背, 也很难不受伤。
鲜血滴滴答答的,没有什么治伤条件, 他悬心楚玥,毙了头狼杀退狼群后,只匆匆撕了衣摆扎了扎, 就急追而去。
血并没能止住, 渐渐他有些头晕目眩,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咬牙往前奔去。
最后碰上了傅缙。
青木的脸很白, 长刀拄着地, 摇摇欲坠,他将大致方向告知傅缙。
傅缙吩咐冯戊“照顾好他。”
已一扬马鞭,急速跃入草丛。
青木想跟着去, 被冯戊制住“你不要命了”
“你放心,主子会寻到少夫人的。”
冯戊其实也担心着,但他坚决执行主子的命令, 立即掏出伤药, 给青木重新包扎。
青木抵不住冯戊的力道,慢慢地,他坐了下来。
盯着傅缙远去的方向, 久久, 他眼睑动了动, 闭上眼睛。
傅缙顺青木指的方向急追而去,追出数里地,终于寻到了倒地的马尸。
马尸已经有些泛凉,她离开有一段不短的时候了。
傅缙很焦急,因为他隐隐感觉到地皮在震颤。
作为一个常年军旅的主将,他太清楚怎么回事了。
北戎援兵来了。
而且人数至少过万。
不管是战败后一雪前耻,那一千匹膘马,还是不明身份者闯入挑衅,需要消除辖地边界上的隐患。
北戎出动主力,这是动真了。
有幸有不幸。
幸运的是,樊岳等人已听令率马群深入草甸深处,算算时间,这片草甸极辽阔,北戎军要追搜也不容易。
不幸的是,他还没找到楚玥。
一旦北戎军一旦抵达,后果不堪设想。
傅缙心焦如焚,立即四下搜索。
可惜并不易,这草甸的长草比人还高,固然大大给了他们遮掩的便利,可这么一来,也掩盖了太多细微的线索。
夜风吹拂,“刷刷”大片大片的长草如波浪起伏,那大地震颤的动静却越来越大,傅缙已经清晰听见马蹄声。
千余北戎先锋骑兵已经抵达了。
“仔细搜,那人必在”
隐隐约约,似乎见远处的草丛有不寻常的晃动,乌力吉当即厉喝一声。
不止一个心腹带兵卒向他回禀,说那个伤他的黑衣人突然往残兵方向追逐,不知在找什么
必定是找人。
乌力吉捂了捂脖子,缠着簇新的白麻布的伤处一阵刺痛,他神色狰狞。
他必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旁边一黑甲将军皱了皱眉,此行重要任务是追上马贩大部队并歼之,缴获马匹。不过他看了眼伤处麻布隐隐渗红,面目凶戾的乌力吉,并没有说什么。
乌力吉乃他顶头上司,驻军点主将岱钦的独子,他最终还是留下一半的八千兵给对方。
乌力吉“刷”一声抽出弯刀,厉喝“撒开搜,必得将此人找出,如顽抗,就地杀”
傅缙俯低身体,紧贴着马背,在长草中快速穿行。
他终于找到一点痕迹了,他立即顺着这个方向急追而去。
墨蓝的天幕并无月光,几点黯淡的星子,随风摇动的草丛暗影幢幢,视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傅缙一路仔细睃视着,走出了七八里地,他忽见左前方长草明显有一处覆压过的痕迹。
他一喜,立即翻身下马。
这是一处干涸了的河床,很窄,也就四五尺宽,却有七八尺深。两列长草一直延伸出去,将其遮挡得严严实实。
傅缙拨开长草一跃下去,立即看见微微潮润的两石块之间,有一点指甲大小的莹润白色。
这是小半块白玉梅花簪头。
是楚玥的
还是今儿一早他亲手给她簪上的。
傅缙大喜。
捻起梅花簪头,一扫地上并无血迹,心下稍安,他辨认痕迹往一边急追而去。
他速度很快。
骤他听见前方有一点什么动静,有人跳起,退后两步。
他终于找到她了
傅缙急不迫待冲了出去。
长草一分,映入眼帘的先是楚玥戒备的面庞,几缕凌乱的发丝粘在她脸颊上,黯微的星光下,她唇色全无,脸惨白一片。
狂喜才来得及升起,他心脏骤一阵扭痛。
“叮当”
匕首落地,楚玥一愣。
“夫君”
她嘴唇颤了颤,眼眶骤一阵潮热。
有些鼻音,半晌她才如梦初醒,脚下一动,却已落入一个温热而熟悉的怀抱。
傅缙双臂箍得极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他低头不断亲吻着她的发顶额头,“是我不好。”
“我不好,我来晚了。”
声音低哑,粗糙的大手摩挲她的脸颊,将她的脸压在自己的怀里,很紧很紧,紧得她喘不了气。
“不,不是的。”
楚玥有些鼻音,反手抱紧他,脸颊紧紧贴着他“噗噗”跳动的心脏,“没晚,我没事。”
二人紧紧拥抱着,稍稍宣泄激动的情绪,须臾,傅缙松开,低头对楚玥说“宁儿,我们得赶紧离开,北戎军来了。”
楚玥心一紧“好”
傅缙松手转身,俯低身体,楚玥趴在他的背上。
他脚尖一点,跃了上去,立即沿着河边,往下马的方向飞奔而去。
没了长草的掩盖,楚玥都能隐隐听见骚动了。她举目眺望,只见黑漆漆的草浪凌乱一片,骑兵来回跑动搜寻,还有步兵正拉网式往这边压过来,呈一线推动草浪,范围极广。
这距离,并不算太远,甚至楚玥都能听见隐隐随风送来的吆喝。
她心跳加快,背后沁出了一层冷汗。
“青木”
想起青木,楚玥登时急了,“夫君你看见青木了吗他替我引开狼群,他,他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我”
“没事”
她整个人的绷了起来,傅缙立即道“我找到他了,他有伤,我留冯戊照顾他。”
“他没事,只是受了些伤。”
匆匆照面,青木伤势应颇重,只此刻傅缙只能往轻里说“你莫怕,冯戊身手不弱,还有马。”
他柔声安抚“没事的,宁儿不怕。”
“嗯。”
背上的绷紧的身躯放松下来,傅缙又问“你可有伤着了”
那河床颇深的。
“疼不疼”
有人柔声问了,先前强自压在心底的害怕忽就翻涌起来,慢慢变成一丝丝委屈,她伏在他的肩膀“没,只是有一点怕。”
声音低低的,残余一点鼻音,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手探入胸腔,一把攒紧了他的心脏,傅缙难受极了。
“不怕的。”
轻轻拍着,他的声音极温柔,怜惜,耐心反复哄着“有我在,没事了,宁儿莫怕。”
楚玥趴在宽阔的背上,暖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身体渐渐暖和,她悬了半夜的心,终于安了下来了。
“嗯。”
傅缙足下未停,很快奔回方才下马的地方。
那马未曾走远,正低头啃食青草,他立即手一托,将楚玥送上马背。
傅缙翻身上马,无声一夹马腹。
膘马跃过小河,往前面奔去。他搂着楚玥,立即压低身体。
楚玥很配合,搂着马颈,尽力将身体贴到最低。
她已经迅速调整好了心绪。
现在并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北戎军迅速接近,尤其是骑兵,前锋距离他们最多就半里地。
她心提到嗓子眼。
北戎骑兵改道让她碰上了,好不容易摆脱又遇狼群,她倒霉怎么也够了吧这回运气必得要好一些。
可惜事与愿违。
实在的距离太近了,北戎骑兵人数众多居高临下,全神贯注盯着草浪上的动静,很难一个也无法察觉异常。
傅缙和楚玥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在他斜斜前行,耐心蛰伏差不多接近搜索圈外围的时候。
“那边有人”
一个尖锐的哨声陡然响彻夜空。
傅缙低咒一声,直起身体霍地一扯缰绳,鞭子狠狠往马臀上一抽。
膘马狂奔。
风声嗖嗖,楚玥能清晰听见后头骚动,凌乱而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多,正往这边急追而来。
“咻咻”几声尖锐的破空声,傅缙牢牢抱紧楚玥,一侧身,长刀敏捷往后一扫,“叮叮当当”打落几支箭矢。
乌力吉眼尖,一眼就认出来,那个正是险些取他性命的黑衣人。
“放箭统统给我放箭”
他厉喝“杀此人者,赏百金,升千夫长”
箭矢瞬间密杂了起来,“咻咻咻”激射如飞蝗,傅缙长刀快如白练,叮叮当当锐响一片。
乌力吉眯了眯眼,看了片刻“射那个女的”
他喝令亲卫,又亲自拉开一张弓,瞄准傅缙动作间偶尔露出的纤细身影。
激箭未停,乘傅缙侧身斜扫,手一松,连续七八支“咻咻”激射而出。
黑漆漆的,楚玥没办法看清楚箭矢,她更没办法帮忙挡,只有尽量缩在他的胸膛,紧紧贴着他。
骤傅缙瞳仁一缩,将她猛地一把覆压在马背上,回刀疾扫。
纷乱中,楚玥清晰听见“噗”一声闷响,他肌肉猛紧了紧。
他中箭了
她心脏紧缩,却不敢动,紧紧攒住他的衣襟,盯着他的脸。
傅缙脸色看不出什么异常,他沉着依旧,将楚玥搂紧了,一边回刀挡,一边继续睃视左右。
这样奔出一里,天不绝人,终于在左前方出现一处缓坡,过去是一片土丘,起起伏伏望前延伸出去,草生长茂盛,比这边还要高。
他毫不犹豫,策马狂奔。
楚玥摸索着,他后背一片潮润,中箭在肩背处,万幸,不是要害。
可流血很多,她用匕首割下一边衣摆,折叠起努力摸索按着。
他突然说“按下方。”
先勿让血滴落地。
这方向是昨日战场,傅缙已看见零星倒伏的北戎兵尸首,心念电转,打马急奔,他抱着楚玥翻身下马,迅速找了一具半坐状态的北戎兵,挥刀割开其甲胄的衣带。
而后,他解自己身上的衣物。
不用说,楚玥已明白,立即帮忙用匕首割开他伤处衣料,而后自己也急急割身侧另一具北戎兵的衣带。
普通步兵,甲胄很简单,两三下就解下了,傅缙将自己的外衣给北戎兵披上,将其牢牢捆在马背上,手一扬,匕首重重扎在马后鞧。
膘马吃痛,发足狂奔。
傅缙楚玥捡起地上的布甲,往前奔出一段,直到听见隐隐凌乱的马蹄声,二人披上布甲,迅速倒卧。
遍地的尸首,褐红渗透泥土,血腥处处,令人作呕的气息,楚玥一点都没留意。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马蹄声越来越近,戴甲的北戎骑兵打马急赶,绕至战场,登上最高的土丘瞭望片刻,有人一指,“在那边”
地皮颤动越来越远,傅缙一跃而起,将楚玥单臂搂抱在臂弯,快速往另一方向掠奔。
剧烈运动加速血液流动,他动作这么大,楚玥很担心他的伤势,但她没办法,只能先用那块已被润透的布块努力按着。
很幸运,现在是夜晚,傅缙奔出很久,他们终于把北戎兵甩掉了。
傅缙刹住脚步。
楚玥急忙跳下来“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脸色并不好,苍白,唇色也泛白,却冲楚玥笑笑“没事,别担心。”
前面就是一处小土丘,不过侧边有小块凹下去的地方,两侧的芨芨草也不矮,适用于避风藏身。
他拉着楚玥进去坐下,掏出另一边靴筒的匕首,吹燃火折炙烤片刻,递给她,“宁儿,帮我取箭可好”
但凡有一丝可能,傅缙都不愿楚玥做这种血腥的事,只箭矢在背后,他低声说“没事的,未曾扎透只是轻伤,你定住箭身,一按再全力一拔即可。”
这怎么可能会是轻伤
只现在并不是怯慌的时候,箭不拔,血无法止住,楚玥立即取出她和傅缙身上的伤药,又飞快割了一块内衫折叠好,还结了一条长长的布带。
傅缙伏身,她割开他伤处衣衫,双手紧握箭尾。
“别怕,没事的。”
楚玥指关节泛白,她咬牙,猛一按,用尽全力一拔。
傅缙闷哼一声,鲜血随箭矢激喷出,溅了楚玥一头一脸,她半点都顾不上,迅速撒伤药,一整瓶全部撒上,而后拿起布帕,死死按住他的伤口。
鲜血润湿布帕,楚玥手指头湿漉漉的,万幸她按压良久,终于感觉血开始止了。
又久久,血终于止了大半,她换了布帕,加了伤药,拿起事先备好的布条,一层层绕他肩膀扎近。
一头一脸的汗,湿漉漉的,点点殷红晕开,她脱力撑坐在他身边。
傅缙勉强抬起身体,用衣袖给她擦脸,“我宁儿真了不起,比我第一回治伤还好。”
“说什么呢”
楚玥眉心紧蹙,将他按回去“还不赶紧歇歇”
她声音很高,拧眉斥他,傅缙唇角却翘了翘,乖乖躺下,“好,我都听你的。”
他眼皮子其实有些重,一阖上,很快失去意识。
楚玥心里很不安,忍不住去探他呼吸和颈脉。
虽急促些,但还是很清晰地有的。
仿佛有什么一直捂紧她口鼻的东西骤移开了,她终于得以大力呼吸起来了,胸腔那颗心脏跳得很快,她一时脱力,重重跌坐在泥土地上。
天还黑着。
傅缙躺着,楚玥一直没敢睡,抱着膝盖守在他身侧。
她很渴。
好在傅缙特地选这地儿是有水的,从这边走十来步过去,有一条很浅很浅的溪流,一掌深浅,尺余宽,清澈的水无声流动。
她试了试,这水能喝,她大口喝了几捧,而后用洗干净的药瓶子装了,去喂傅缙。
走了几个来回,她匆匆抹了抹把脸,也不整理仪容,快速回到他身边。
楚玥怕有蛇虫,时不时敲打,一直死死盯着。
蛇虫并未出现,只傅缙却发热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体温升高,未曾醒,一张苍白的脸却迅速烧红了起来。
傅缙呼吸变得紧促。
一触手,滚烫。
楚玥一弹跳了起来,慌忙捡起晾在一边的帕子,跌跌撞撞冲向小溪。
将帕子投湿了,虚虚一绞,搁在他的额头。
又捡起边上的空药瓶子,匆匆打了水,小心喂给他。
水润湿他唇,大部分却都顺着嘴角淌下,她一刻不停又快步再打一瓶,更小心喂着。
傅缙失血过多,贯穿型重伤,又突发高热,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他必须马上降温的,否则非常危险。
可这缺医少药的。
楚玥心里很急,她只能不断换着帕子,反复给他喂水,她一点旁的办法都没有,甚至不敢挪动他,只得尽可能多一点物理降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太阳升起,傅缙的高热去始终未曾有消退迹象。
楚玥将一瓶水小心翼翼喂下,又给他换了凉帕,斜照的阳光炙热起来,她换另一边去,给他挡住阳光。
傅缙一直无声躺着,苍白的脸已烧得通红,平素目光锐利的一双黑眸,此刻紧紧闭阖着。
这男人平时怼天怼地的,要不就是迎压而上,韧性十足坚决强势,连委屈巴巴道个歉都外有劲儿,仿佛下一刻被原谅他就能立即活跃起来,又何曾见过这般脆弱的模样
楚玥伸手,轻轻触摸他同样变得滚烫的伤口,这其实是为她挡的箭。
心里发堵,难受。
其实楚玥知道,他对自己是真心好,即使还有些潜在的矛盾在,但谁也无法抹杀这一点。
她小心将他的头部抱起来,搁在自己腿上枕着,俯身脸贴着他的侧脸,“你快好起来好不好”
“你睡好久了,天都亮了。”
喃喃说着,眼眶渐渐有些热,她不想他有事,他其实很好的,她想他快点好起来。
她侧头,亲了亲他热热的唇“你快醒过来。”
“好久了。”
“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么我害怕,”
楚玥喃喃说好多话,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侧脸贴着他的唇,久久,忽感觉脸颊一痒,有很一个轻微很暗哑的声音。
“莫怕。”
楚玥一愣,继而狂喜,抬起身体,傅缙枕在她膝上,睁开了眼睛,虽仍一脸烫红,但眼神清明着。
“我没事,宁儿。”
他声音很轻,虚弱,低低道“你莫怕,我歇歇就能起来了。”
泪水忽就涌了出来,楚玥用力点头“好,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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