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 田昱就坐在了书桌前。署理大营诸般事宜,对他而言其实不算什么, 营地的扩建是之前就安排好的, 水泥作坊已办妥了契书,如今正在整修场地, 银行虽然开了,但是借钱的没有几个, 百姓们都在观望, 想要打出名头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至于和卫所协商买炮,这事让曹县令私下交易就行。
于是落在他身上的,不过是处理各式各样的账目,还有伏波所说的“预算”统计, 对于精善数算又有实务经验的田昱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哪用一大早就开始办公。
当然, 若是放在以往, 田昱也不会这么早就到书房, 可是这些日他总是心绪不宁,难以静下心来。自从伏波回岛后,传来的消息一直断断续续的,人倒是派来了两批,全是研制水泥的泥瓦工。许是怕人泄密, 围剿远洋船队的方案他都只知道些皮毛, 更不知敌人何时出现。
之前田昱还能强压下焦虑, 但是前几天突然传来消息,那支远洋船队被拿下了,光是俘虏就有五六百人,船上的货物也尽数保住了,可谓大获全胜。这对所有人都是个好消息,连孙二郎都专门回大营了一趟,可是得胜之人却没先回大营,反倒去了番禺。
那么多财货啊,如何处理不该跟他这个幕僚商量一下吗她竟然直接就去了番禺
田昱知道自己是个逃犯,虽说已经死遁除名,但是前往番禺城依旧有风险。他也清楚,这次大胜跟那位陆公子关系密切,前去知会一声也不奇怪。甚至他都心知肚明,劫掠来的货物多半是要找地方销赃的,东宁可没什么门路。但是身为幕僚,被排除在外,仍是让田昱有些别扭。
若是不信他,是万万不会把根基命脉交给他掌管,可若是信他,为什么不先回大营
难不成她受了什么伤,暂时不想见人孤身一人登上敌舰,一举降服了千料大船,这是可以放进传奇话本里,让万人传唱的壮举。然而如此冒险,真不怕死吗严远那小子都不知道劝上一劝,赤旗帮就没别人能做这事了吗
想得越多,田昱就越是心慌。好在他也清楚,伏波若真受了重伤,就算没人给他送信,孙二郎也必然会知道,这才压下了那一抹焦虑。不过饶是如此,好不容易调整回来的作息又乱成一团,起的太早,田昱又不愿被别人看出来,只能躲在书房里打发时间。
不过这点活儿,对于他而言花不了太长时间,处理完公务,又不想离开书房,田昱就找了本地方志看了起来。这也是曹县令命人送来的,打理地方,多读读地方志总没有错,可惜亦如昨日,他看的心不在焉,反倒把一本书揉的卷了边。
正发呆,门外王根儿大声道“田先生,帮主回来了船马上就靠岸了”
田昱一惊,扔下书就想推着轮椅出门,然而下一刻,他停下动作,轻咳一声“我在书房等她。”
这几日他未曾修面,今天起来太早,衣衫都没有换,如此狼狈怎能见人反正他一个瘸子,去码头也是给人找麻烦,等在营中即可。
王根儿都被弄懵了,那可是帮主前来啊,身为亲信不该去码头迎接吗不过想想自家先生的脾气,他也就释然了,大才子嘛,端着点似乎也没啥问题,帮主不怪罪就行了。
于是等伏波见到田昱,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丹辉近来气色好多了啊。”一看到田昱,伏波就笑着道。
比起之前形销骨立的模样,好吃好住调养了这么长时间,田昱总算长了点肉,虽然仍板着张臭脸,好歹气色强了不少,该夸还是要夸的。
田昱则深深看了伏波一眼,这才道“帮主此次大胜,不知有多少财货需要入库”
这话听得跟在后面的何灵一怔,哪有如此语气跟帮主说话的
伏波却浑不在意,笑道“赏的钱你都知道了,香木、药材要托陆公子专卖,抽成三分,胡椒则给了青凤帮,八两一斤,卖二十五石,咱们留五石零卖就行。等到货都销出了,钱才能入库,至于那些金银珠宝,我打算请几个能工巧匠,到时候伪作西洋物件来卖。”
田昱听的眉头紧皱,这还真是大手笔啊。胡椒在番禺的市价为十二两上下,八两卖出,让利可是个极大一笔。而船上货物,按照清单来算也值几万两,给陆俭三成,同样不是个小数目了。然而这样处理,他又说不出错来,毕竟两边都是他们的盟友,发了一笔横财,不巩固一下交情怎么行
因而田昱的重点落在了最后“伪作西洋物件虽说可行,但是东宁并无能工巧匠,恐怕力有不逮。”
“若是单纯的珠宝,肯定没法卖出去,但是做成玳瑁镜,手镜之类的呢”伏波反问。
其实不止是各种镜子,她还想尝试弄些钟表出来。座钟的构造比怀表要简单,可以装饰的珠宝也更多,而且在番禺逛了这么久,她还没瞧见座钟呢,连怀表的极为罕有,真搞出来利润就不用说了。身为大海商,再来个“出口转内销”,简直是坐着数钱的买卖。
“你想盘琉璃作坊就是为这个”田昱不由问道,他也是早就好奇了,建个水泥作坊还能理解,对琉璃这么上心就有点莫名其妙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伏波却摇了摇头“我想做的是能望远的镜子,单片的玳瑁镜能放大文字,若是双片叠加,肯定也能看的更远。有了这种望远镜,海上侦查就方便多了。”
这还真出乎了田昱的意料,然而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异想天开,他立刻道“东宁附近没有适合的琉璃作坊,要做此物,绝不能假手于人。”
真如伏波所言,作出的东西就是标准的军械了,哪能把方子落在别人手里
伏波道“放心,咱们自己建一家作坊。人已经让陆俭去找了,他门路广,应当不成问题。还有酿酒的师傅,最近也会送过来,咱们的酒坊要建起来了,尽快弄出蒸馏的酒精,有人受伤也好救治。”
对于伏波说的酒精一事,田昱也是放在心上的,烈酒能去脓肿他也知道,但是蒸馏却是闻所未闻。不过就算制不出酒精,酒坊也是能来钱的,特别是赤旗帮还经营粮道,更是方便至极。
微微颔首,田昱道“地方好说,修在大营旁就好。”
如此一来,就有三个作坊要动工了,钱当然还是不够的,得等货款回来才能开工。
伏波笑道“如此一来,丹辉你手头的事情就多了。正巧我给你找了几个帮手,这次一并带了过来。何灵,来,见过田先生。”
何灵立刻上前一步,刚要行礼,田昱就黑着脸道“我不要丫鬟伺候”
听这人大放厥词了许久,突然被怼了一脸,何灵再也按捺不住,反唇相讥“我可是公子的贴身婢女,谁要伺候你”
田昱被她弄的一愣,等等,这是伏波的婢女那送来是要做什么
看着刚见面就跟斗鸡似的两人,伏波忍不住笑出声来“丹辉误会了,这次阿灵带了几个女子过来,是要入银行的。她们都学了数算,再派人教一教,记个账应当不成问题。现在银行人少还不显什么,等到人多起来,咱们的账房可不够用了。”
田昱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道“帮主可是在消遣我女子怎能”
他的话说道一半,突然卡在了嗓子眼,险些没发出怪音。
伏波故意反问“女子怎么了”
若是面对别人,田昱自然能说出一大串女子不能如何如何的论调,但是他如今面对的就是个奇女子,这样的话说出来不过是自取其辱。憋了良久,田昱才道“商行从未有如此规矩,账房干系太大,岂能胡乱用人”
这次,伏波收起了脸上的调笑,正色道“正是因为干系太大,才要用这些女子。她们都是我一手救出,一手教导的,能依附的也只有我。兼之阿灵是我心腹,旁人更是要小心对待,不敢欺辱。如此聪明谨慎,忠心不二的,不正是最好的人选吗”
“寻常女子不善数算”田昱犹自道。
伏波瞥了他一眼“敢问丹辉,你家中主持中馈的是谁你所有亲朋故交家中呢”
田昱一下就闭上了嘴,他当然知道,真正主持中馈的都是家中的主母。哪怕是他那不识字的娘亲,也能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不论俸禄有多繁杂,需要的用度都能安排的一清二楚。
而寻常大族,主持中馈不比管理大商铺要简单,既然那些女子能做的,这些女子应当也可以。
沉默良久,田昱还是摇头“账房不行。”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银行乃是伏波一手创建的,之前根本没有成例,她想随意改动,别人也说不出话来。但是做账房实在是不成体统,也容易生出事端。伏波不放心,要派心腹前来监管,最好还是另外安排一个差使。
面对这最后的倔强,伏波突然一笑“那就新设一个会计的职司吧,以后皆有赤旗帮出来的女子担任。先把识字、珠算的课业安排上,若是半年内依旧没法胜任,再裁掉就好。”
半年又能学多少东西田昱这才略略放下了心,冷冷哼了一声。
何灵见他这模样,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跳,随后就听伏波道“阿灵,这段时间你就好好跟着田先生,有什么事只管请教便好。”
何灵还没开口,田昱先不干了“我事务繁忙,哪有时间管这小丫头”
何灵立刻变了脸色“田先生不必担忧,我平日也帮着帮主处理杂务,不会搅扰你办事。”
田昱瞪她,何灵也瞪了回去,看到这两人又杠上了,伏波失笑摇头。田昱性情乖僻,嘴巴又毒,换个寻常女子来了,说不定要被整到崩溃,偏偏何灵这小丫头生性好强,又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根本不吃这一套。恐怕也唯有她在,才能让其他女子在银行这个系统里立足了。
没有劝架的意思,伏波继续道“既然女子都要学识字,算数了,也该请些先生开设学堂,教教帮中那些头目,让孩童进学。将来赤旗帮扩张,才有可用之人。”
田昱立刻收回了瞪人的视线,点头应道“你能如此想是最好不过,我之前也派人找寻,应当能弄来几个落地的秀才。”
“还有说书的,唱曲儿的也找些来,编些通俗易懂的故事,让帮中兄弟们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伏波又道。
说是“礼义廉耻”,实际却是灌输自己想法的手段。思想建设是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的,文工团能搞起来,作用也是惊人的。
田昱立刻猜到了对方的意思,甭管要不要造反,这些人必须懂得忠义,听从号令。古往今来也有不少这样的段子,倒是可以安排起来。
一想到这儿,被硬塞了一群累赘的心思也就淡了,田昱微微扬起了下巴,颔首应答。瞧见他这副模样,何灵在心底哼了一声,难怪医院里的护士都不喜欢这家伙,果真是人憎狗厌。不过公子交代下来的事情,她一定要办好了才行,任谁来也拦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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