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似乎只是眨眼的工夫, 城下就建起了连片的棚屋,男女要分开安置,领饭打水各有规矩, 连便溺都有固定的去处。
女子们聚在一处, 洗衣做饭带孩子,男人们被派去伐木盖屋, 甚至还有修葺城墙的。等到田亩分下来,才会从人群里挑出听话堪用的,送去开荒耕种。
因为不知有多少地,也不知能被养到什么时候, 这群流民越发的卖力,只盼着能早早有个安身之处。那些拖家带口的更是小心翼翼, 不敢偷懒也不敢生事,唯恐连累了家人。
不过对于当过乱兵的人而言,这日子就有点不好受了, 给的粥饭勉强只能果腹, 更没了肆意妄为的痛快, 只能埋首卖力干活。这苦日子跟当初在家乡时有何区别然而心里再不忿,冒头的也没几个, 实在是“连坐”这事太可怕了。
“听说了吗昨儿有一队人犯了事,跑了三个,结果全被打了。啧啧啧,还真是, 同吃同住的也不看着点,这不是找死吗”
“就是, 好不容易有口饭吃, 现在跑了还能做什么, 肯定是惦念着杀人放火啊亏得没有当场反了,若是拿了刀槍,那几个现在恐怕都没命在了。”
“以后得看紧点身边人,若是有心存不轨的,咱们先给他打死了”
这些讨论,听得张狗儿背后发毛,他是跟着同乡混了个城头兵,但是更多人过得还不如他呢,现在不用拼杀就能混口热饭,还有田亩在前面吊着,哪肯再出来生事。结果自家有什么心思,也不敢开口胡说了,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跟自己同队的人报上去,说不定直接就给打死了,哪划得上数啊。
唉,都是之前脑子一热投了降,若是跟着兄弟一起逃了,说不定也比现在强啊
正在肚里抱怨着,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哄闹,张狗儿赶紧抬头,就见一队人兴高采烈的抬着口锅回来了。这是盖屋那组的劳动模范吧张狗儿不懂“模范”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可太清楚这边的规矩了,只要做活做的最快最好,就能有奖赏,往往是一锅肉粥,一顿鸡鸭之类的,可以尽情放开了吃喝。
也不知啥时候,这些人养成了把奖励带回来当众炫耀的臭毛病,简直馋的人满地流口水。死命咽了咽泛滥的唾液,张狗儿气哼哼的做起了活儿,只是连他都没发现,自己干活的动作又麻利了几分。
除了这些泥腿子庄稼汉外,读书人和匠人们也有不同的去处。但凡识字,能看懂墙上告示的,都能领个差事,或是登记流民名册,或是管理一两个小队,记个账册什么的。而匠人们则早早就分了队,听说有些还能跟船直接开回番禺,在那边的作坊里做工呢。
有了读书人的帮衬,整个流民大营安顿下来的速度就更快了,也让新任的魏主簿喜笑颜开。魏升原本只是个小小书吏,没想到阴差阳错被赤旗帮的大当家看中,成了主簿。虽说不是朝廷任命的,但是现今城里还不是赤旗帮说了算。而归拢流民,震慑豪右这样的事情,也都要他跟着操持,一来二去,跟府尊大老爷也相差无几了。魏升都暗自琢磨,这群大豪恐怕不能长久待在城中,将来走了,这连韶府还不是他说了算
这就是运道来了啊,亏得之前没强项一把,被乱军砍了脑袋。正当魏升暗搓搓庆幸时,一条船匆匆而至,也带来了个坐着轮椅,一脸冷肃的士人。
“丹辉终于来了,这边也能交给你处置了。”田昱的到来,让伏波大大送了一口气,她虽然能够控制住局面,但是偏向军管,不能长久,还得让真正的民事主官来处理这一摊子事情。
田昱可是一路舟船劳顿赶来的,而且这边的道路年久失修,坐着轮椅更加颠簸不适。然而白着一张脸,他还是认真点了点头“帮主只管清剿乱兵,这边有我坐镇主持。”
他也没想到,伏波这么快就打下了一座城池,而且还收拢了如此规模的流民。如果不妥善安排,再闹出什么乱子,那才是遗祸无穷。
然而答应过后,他还是忍不住道“我知道帮主胸怀济世的心思,也想救活更多百姓,可咱们赤旗帮钱粮有限,根基也不再此处,还请帮主量力而为,切不可盲目扩张。”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事情,这么轻松就能打下一座城,会不会让军中生出躁动,出现冒进要知道攻破一座城,跟治理一座城需要花费的心力可截然不同,而且收容大量流民,也是一个不慎就要惹出乱子的,赤旗帮刚刚在南海立足,若是把精力全都放在岸上,一味的开疆拓土,说不定海上的地盘就要丢了。
伏波笑了笑“丹辉不必忧心,我没想趁着机会就闹出大动作,只是沿河这一路的数座大城,得控制一二才行。”
她现在的确吃不下粤州全境,但是分点撒网还是够的,恰巧粤州水网密布,倒有一半的大城沿河而建,只要跟着流民的脚步,收复几城并不算难。而想要立足,把那些流民击垮,同时练出一批能在陆地作战的兵士也不可或缺,只是靠民团,此刻已经不太够了,实在也是时不我待。
听到这话,田昱才松了口气,又板起了脸“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帮主出征,也请多指使身边将官,切不可妄自争先。”
这还真是熟悉的味道,伏波大笑,潇洒的冲田昱挥了挥手,转身就登上了战舰。
看着那大船扬帆启航,许久之后,田昱才扭过头,冷冷对站在一旁的魏主簿道“你就是城中新任主簿把所有文书都拿来,我要验看。”
被那双冷冰冰,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盯着,魏升哆哆嗦嗦连声应是,那一点点“大权在握”的幻想也被敲了个粉碎。怎么赤旗帮里还有如此像官老爷的人啊他还是老老实实做个主簿,别想那么多了。
只留下了两千兵和部分船只,其他战船继续沿河北上,只因乱兵遭受临头痛击,也选择了走回头路。毕竟想要继续南下,就要跨过粤水西江,而谁也没把握能在赤旗帮这样的大船帮虎视眈眈下渡河。既然不能往前,就只能回撤了,这次乱兵首领倒也机警了,没有选择另外攻城,而是重新回到了之前攻破过的乐仁府城。
比起宝雄府,这边距离河道更远,大船根本无法兵临城下,而且一场惨败后,“义军”也更需要重整士气,得用女子和财帛鼓舞人心。
已经攻破的城池,就成了最好的选择。之前他们来去匆匆,只抢了府库,洗劫了城池,若是仔细搜一搜,肯定还能再捞些好处。而且这次他们可不想跟赤旗军正面野战了,还是守城更稳妥些。
而赤旗帮没有紧追不舍,反倒滞留在连韶城里整顿流民,救济分田。等消息传到了贼酋耳中,他就更放心了,看来赤旗帮挥师北上,为的还是倾吞朝廷州郡。既然如此,自家就没有必要拼死拼活到处攻打城池了,万一打下了城池,对方又追了上来,岂不是为人作嫁吗还是先好好占住一地,再想要如何进退吧。
然而“休整”了还没几天,连聚拢的流民也没回到全盛时的五成,赤旗军移师的消息就又传了过来。
那贼酋气得摔了手里的茶盏,恶狠狠骂道“放着宝雄府不去,怎么还赖上咱们了这边可没河道,没了船上那些炮,我看他们要如何打”
这几天连续不断的宣扬赤旗帮最恨乱兵,抓到他们都要处死的消息,已经让手下那些流民信了大半。然而最终是鼓起勇气作战,还是见到赤旗就闻风而逃,还在两可之间。说实在的,他自己都不信流民们有多大的勇气当面迎敌。
可若是继续逃,不是平白给赤旗帮打前哨战吗白死了人,还让对方占了便宜,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左思右想,贼酋还是咬了咬牙,准备在城里坚持一二。反正这边城池坚固,把那些老弱病残放在城外,消耗敌军的粮草箭矢,自己则窝在城中,他就不信那群海贼还有攻城的手段。时间拖的久了,说不定他们自个儿就撤了,反正都是争地盘,肯定还是宝雄府那样遭过乱兵的城池更好拿下。
很快,哨探又传来消息,说是赤旗帮在河上分兵了,似乎有一部分船往宝雄府去了,剩下的船则停在了岸边,只派了千把人登陆,不紧不慢往他们这边赶来。
一听这消息,那自封大将军的家伙就哈哈大笑“我就说嘛,他们肯定还是要靠船炮的。现在只派了千把人,还是想威逼咱们,让咱们仓皇出逃。那娘们可想岔了,老子这次要占住乐仁城,再也不走了”
乱世之中,肯定还是割据一方更稳妥啊,就算要走,也得趁着赤旗军主力不在此处,稍稍逞一逞威风再走。否则一败再败,人心都要散了,还如何领军
一旦拿定主意,他也不再收敛,对下面人吩咐道“让那些饿汉们驻守城外,赤贼来了,就给老子不断的袭扰营寨,让他们住不安生。也不用正面打,磨死他们最好还有中间道上也多埋伏些人,万一运粮的过来,就抢他娘的,让这群赤狗进退不得”
比起赤旗帮,肯定还是他们攻城守城的本领更强啊,而且“义军”里还养了不少“饿汉”,都是些刚刚依附的饥民,只要给他们点吃喝,再给些女子做奖赏,就能激得这群人豁出命来厮杀。反正他们人多,多冲杀几次,也就让赤狗们丧胆了。
那贼酋上上下下安排妥当,自顾自回府睡觉去了。他其实知道手下有些人意动,想要投靠赤贼,也明白若是对方大军压过来,自己多半还是要逃的。然而都造了反,连朝廷官军都不怕了,岂能跟个女子低头哈腰他可丢不起这人
狠狠吃了酒肉,玩了女人,心中郁气消散一二,那贼酋倒在县太爷的软榻上,舒舒服服睡了过去。然而夜到三更,一声惨烈的尖叫突然把他惊醒了,一个跟头从床上栽了下来,他惊恐的望向窗外,只见人影憧憧,显然是在厮杀。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人造反了心头警铃大作,他挣扎着扑向桌边,想要抓起兵刃,然而紧闭的门扉被人一脚踹开,闪亮亮的刀光只是闪了一闪,好大头颅就滚落在地。滴溜溜转了两圈,仍旧死不瞑目的睁着眼睛。
是夜,贼人落脚的府衙被刺客夜袭,自封大将军的贼酋身死,几个头目也被砍了脑袋。等外面守着的人马冲进来时,根本就没见到刺客,只瞧见了那一面钉在墙上,沾满血污,愈发显得鲜红的赤旗。
一时间,整个乱军都慌了神,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赤旗军派来的杀手,竟然已经摸到了他们枕边。有忠心耿耿的,还惦记着想头领报仇,更多人则吓的丧了胆,一心想要投降,又是一场乱糟糟的内讧开始了。
等到赤旗帮的人马终于抵达城下时,那摇摇欲坠的城门毫不意外的敞开了,只少许人趁乱出逃,其他大小头目都举了白旗,乖乖迎入了赤旗军。反正打也打不过,还不如干脆投了人家,说不定也能捞个一官半职呢。
既然都是造反,还是跟着势大的一方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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