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涯不懂人世间的许多道理。
年幼时的遭遇让他知晓了四个字人心险恶。但他并未像那些饱受世事蹉跎, 消磨了雄心壮志的人一样, 学会了蝇营狗苟,侥幸得到些许功名富贵便洋洋自得,同旁人大肆谈论如何“处事”。
世事险恶, 人心不古,只是让他失去了解人世的兴趣。
苍鹰何曾在意过匍匐缓行的蝼蚁只要他足够强大,又何必在意人世间的规矩礼法
在浮阎岛上的漫长年岁,更是让他淡忘了许多小时候见过的事。
但与小师叔有关的事,他未尝忘过。
他还记得看到那本北西厢时, 是个狂风怒号、暴雪凛然的冬日。浮阎岛上的冬日格外漫长, 小师叔又畏寒怕冷, 是以每逢时节转寒, 对方就会深居洞府之中,数月不出。洞府之中处处点着暖盆,对方尤嫌不够,还要抱一床厚实的棉被将自己整个儿裹住。
一位样貌俊朗、风华正茂的青年,却和个正当衰朽残年的老者般, 如同个包圆儿的粽子般将自己搁在榻上,只从被中探出一只手来,偶尔端一杯茶,翻一页书
这场景在外人眼中,无疑是有些怪异,甚至可笑的,但在当年的江云涯看来, 却只担忧着一件事小师叔将自己裹得那么圆,万一从榻上滚了下来可如何是好
是以他小心戒备,谨慎查看,端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时不时就要朝对方望上一眼。
后来察觉到对方每回从被中探出手,再缩回去时,都会被冻得一哆嗦,他索性将端茶送水、翻书垂肩的活儿都代劳了。
“小师叔,这书写的是什么”
江云涯在旁人面前沉默少语,在对方面前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不管对方说了什么,哪怕只是发出无意义的声音,他都爱听。
“小孩子家家的,问这做什么”对方眼也没抬,懒散说道。
江云涯将矮凳往前挪了挪,探直身子,往书上瞥去。
他从前不识字,也是小师叔一笔一划教他的。除却想多和对方待上一会儿,有意错了忘了的时候,他学的都极快,寻常读写根本不成问题。
对方嘴上说着“别看,别看,等你大些再说。”又难得不畏严寒,从厚重的褥子中伸出只白嫩的手,朝书页探去。
江云涯担心他冻着,忙起身道“小师叔,我”
他想表决心,说自己不看了,对方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忽然间顽皮了起来,要强夺那本书,出手不免更急。
他整个人都裹在被褥之中,行动不便,又着急伸手,朝前一探,猝不及防之下便连人带被从榻上滚了下来。
咚的一声巨响。
江云涯的心都像是被撞碎了。
他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慌忙之间一脚踩到了被踢翻的矮凳,自个儿也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两人一个年幼,一个体弱,又隔着床重逾铁石的棉被,挣扎了许久才爬起来。
对方原本苍白的脸色因着这番意外而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气息也不复往日的平稳。江云涯羞愧万分,将摔脏的双手背在身后,使劲在衣摆上来回擦了数遍,才低声道“对不住,小师叔,我不该惹你生气。”
看对方费劲地抱起棉被,江云涯忙上前搭手,帮着对方一道将被子抬上榻,又踮脚转了一圈,替对方将被角压得严严实实,包管一丝风也钻不进去。
“小师叔,书。”
江云涯又将掉落在地的话本捡了起来,放回对方面前。
“罢了,你想看便看。”对方叹了口气,对他道,“过来,坐榻上,地上太冷了。”
江云涯如获大赦,立刻蹬开一双棉鞋,爬到榻上。
那床连风也不让进的被褥对他敞开了一条大缝,他毫不迟疑地钻了进去,依偎在对方身边,乖巧地坐好。
被褥里头那么热,好似一团火,将他有些发寒的身子都灼伤了。
对方问“看书呀,不是你要看的吗”
江云涯这才抬起头,努力将视线移到那本片刻前还无比吸引他的话本之上。
“都看进去什么了”对方打趣道。
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隔着一层衣衫,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还有两相依偎时清晰可闻的呼吸声,根本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对方猝然发问,他只好飞快地扫了一眼,在页末揪住了几个字,便小声问“小师叔,这上头写他们要结亲了。结亲是要做什么”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江云涯道“是我问错了吗这不该问吗”
“没有。可以问。”对方隔着被子揉了揉他的脑袋,感慨了一句,“在这岛上你是见不着了,人世间的男男女女却都是要成婚的。”
浮阎岛上尽是魔修,男欢女爱兴许有,想要找出一对世俗间的普通夫妻,却是千难万难。
兴许是心疼他自小在浮阎岛上长大,连这些事都不懂,对方的语气格外温和,解释时也十分耐心“结亲了,便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江云涯仍是不懂。
对方道“两人若是结亲,便是你只有我,我只有你,旁人都插足不得。生则同被,死则同穴”
江云涯这回听懂了,开口道“我懂了,说的就是我同小师叔么”
“这怎么能算呢”对方似是恼了,但远不到会责罚人的地步,“不是教过你,不许懂装不懂,也不许不懂装懂吗”
“可是我和小师叔就盖着一床被子啊。”江云涯道。
他想了想,又理所当然道“我在岛上只和小师叔在一块儿,小师叔也只和我在一块儿。前些日子,旁人来寻你饮酒,你说要陪我写字儿,也都没去啊。”
“这不一样。”对方道。
江云涯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见对方语焉不详,不想在说,便乖顺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去,只当自己懂了。
过了许久,连他都磨磨蹭蹭看完摊开的这两页书了,对方也没让他再往后翻。江云涯觉出不对劲,出声问“小师叔,要翻书吗”
对方叹了口气。
江云涯抿了抿嘴,身子往后一缩,便要掀开被子爬下榻去。
“别动,再掀被子风又要进来了,冷得很。”对方一手将他按住,抱在怀中,“我没生你的气,只是在想一桩事。”
被对方抱在怀中,比起贴着对方坐着,又全然是另一番感受。江云涯一动也不敢动,连动动嘴皮子都小心又小心“小师叔在想什么事”
对方道“我在想啊,你要是一直待在这岛上,约莫也没什么结亲的机会。可要是有朝一日渡海,去了世间”
对方语气低沉,好似在忧心一桩大事,吓得江云涯大气不敢出。
他压低声音,紧张地问“去了世间会怎么样会对小师叔不好吗我不去,我就待在这儿,和小师叔待在一起。”
对方忽的噗嗤笑了一声。
“我是在想啊,要是你去了世间,遇上个合心意的女子,要同她结亲,却拿不出一份像样的彩礼,岂不是要糟”对方努力沉下脸,郑重其事道,“世间的人都势利得很,若是因为拿不出彩礼,连累你娶不到媳妇儿,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看来现下就得忙活起来,替你攒一份大礼啊。”
江云涯虽则不全听得懂他的话,却明白了对方故作沉重是在捉弄他,不由叫道“小师叔”
对方笑道“怎么这话我说不得啦”
那双总是带着欣赏的意味看着世间万物的眼珠灵动一转,落在他身上时带了几分揶揄的味道“让我猜猜,难道我们的小云涯在岛上就有了相中的人了唉,我看十有八九是了,要不怎么还缠着我要看这等话本呢。”
江云涯恼道“你胡说”
“是了是了,定然是了,连小师叔都不叫了”
“小师叔”
对方爽朗一笑,他才明白过来这也是句玩笑话。
他绝不会同对方发火,又不知该如何反击,只好低下头朝对方的怀中钻去。
那一个寒冬,好似今日。
江云涯停下步子,目光茫然地朝四周望了一圈,才回过神来,自己此时不在浮阎岛上,也不在小师叔的洞府之中。
在回忆里还同他卷着一床被子,彼此依偎取暖的人,马上就要和旁人“生同衾,死同穴”了。
他又要做些什么呢
他又该做些什么
“这大喜的日子,你不该去向你的小师叔好好道喜吗怎的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一道令他无比厌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云涯甚至不想回头看上对方一眼。
“是他嫌你碍眼,将你赶了出来吗”对方喋喋不休,好似不将他嘲讽个够就不愿住口,“本尊早就觉得,像你这般日夜不离,分秒不离的 ,但凡是个常人都无福消受。陆九思终于也生厌了吗”
这一句话扎中了江云涯的痛处。
他总爱黏着小师叔,跟在对方身边,恨不得每时每刻都不要分开才好。
但旁人对此指指点点,对方也为此苦恼过,连他自己也隐约察觉到这是不对的。
他只是忍不住。
心底深处却始终害怕这么做了,早晚有一天会惹对方厌烦。
也许不是早晚,现下已经是了。
“小师叔不爱看我和人动手。”江云涯转过身,缓缓道。
澹台千里笑道“你对他可真是言听计从,他待你又怎样呢他正和人商量着何时成婚,却打发你来轻点彩礼。”
江云涯沉默不语,只握紧了右手。
指如锋刃,淌血未干。
小师叔不爱看他与人动手,他便克制着,隐忍着,能退就退。
可对方都不再看着他,不想和他在一块儿了,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库房院落之中。
“我不委屈”陆九思想也未想,张口便道。
奚指月倒不见得如何反应,那位自江陵远道而来的陆家二管家是吓得够呛。
他一双大嘴将张不张,似乎想要忍住笑意,又像是替自己少爷羞得没脸了,总之双颊涨得紫红,如同一颗刚摘下来的茄子,因着面庞滚圆,还带了点油光发亮的富贵气。
“少爷,我们也是诗礼传家的人家”二管家饶是个圆滑的人,这时也寻不着什么合适的词,只得委婉提醒道。
修士有修士的规矩,俗世也有俗世的规矩。陆家扎根江陵,绵延数十世,除却在修真界中的声名,也是一等的世家大族。凡是大族,没有不讲究规矩、礼数的,要不怎么能有句话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
只有住在两进院落的人家,才能有大门,有二门,住在蓬门的女子哪儿有“二门”可迈
虽说他家少爷不是女子,犯不着门禁森严,可他们这种人家出身的弟子,不该比常人矜持些吗
“我的意思是,我不觉着嫁来娶去有什么分别。”陆九思解释了一句,又觉得不对味儿,顿了顿道,“我是想说,我们的事,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二管家的脸色就像是个熟透了的茄子,眼看再多听一句,就要瓜熟蒂落了。
不必看他的反应,陆九思也知道自己的一番解释根本没起作用,只是越描越黑。
他也算个能言善辩的人,怎么在奚指月面前就说不好几句话呢
陆九思往桌上一摩挲,提起茶壶,想倒杯茶喝。壶中茶水经他几番折腾,约莫只剩下了几滴,可劲儿倾斜壶嘴也倒不出半杯水来,他只好抿了抿嘴,继续口干舌燥着。
奚指月落座,屈指一弹,一道温和的劲气便推着他面前的茶盏,将那杯一滴未动的清茗送到了陆九思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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