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老大铁牛爬在一棵高高的拐枣树上,树下一个个小伙伴都昂着脖子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这让他的心里有些小得意。
他悄悄瞄了一眼余先生家的那位香儿妹妹,这位妹妹刚来的时候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在先生家养了没两年,小脸也鼓了,肌肤也白了,水灵灵的模样很是招人喜欢,巷子里这一圈的孩子没有不爱找她玩的。
铁牛摘下一挂挂缀满拐枣的枝条,往小伙伴手中丢去。别看这歪七扭八的枣子有些丑,吃到嘴里可甜了,是孩子们喜欢的零食。他藏着私心,将挂着最多最饱满果子的枝条往袁香儿手里丢。
袁香儿正站在树底下抬着头看树上摘果实的小伙伴,她的童年是在各种学费昂贵的兴趣班中渡过,高档的轿车,专职的司机,紧密到喘不过气来的课程表,几乎不记得有什么娱乐时光。
想不到二十大几了,却能这样悠闲下来,重新过一遍无忧无虑嬉戏着的童年。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比自己高出数倍的黑色身影,是当年第一天来到镇上时在桥墩上看见“祙”,高高大大的个子,却和自己一样混在一群孩子中,昂头期待地看着树上的孩子丢果子下来。好在除了袁香儿,孩子们都看不见这个黑色脑袋上竖着眼睛的大怪物。
袁香儿又接到了一挂拐枣,大牛总能隔三差五地把果子准确投到她的怀中,她甚至不用和伙伴们一窝蜂地冲上前去争抢,怀中的果子就会自顾自地多了起来。袁香儿目不斜视地看着树顶,手上却不动声色的将一挂的拐枣递到了身边的祙手中。
来了这么久,她早就发现祙只是喜欢混在人群中,并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也就慢慢的对他不再害怕。甚至觉得这只妖怪看了这么久,说不定也是想要一挂果实而已。
大个子妖怪捧着那一小挂果实蹲到一旁,歪着脑袋研究手里的东西去了。
大牛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裤子:“行了,就这些,再高的摘不到了。”
“摘不到了吗?我才这么点。”
“好可惜,上面还有那么多,下次带一根竹竿来吧。”
小伙伴们惋惜地往回走,突然听得树顶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拐枣,树叶,毛毛虫,劈头盖脸地砸了一地。
“哪来的这么大的风?”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一边躲避一边满地捡起果实。
他们看不见站在树边的黑色身影鼓起胸膛,正在吹出长长地吹出口气,刮起了一阵飓风呼啦啦摇下了树上的果实。
大丰收的孩子们在溪水边洗净了拐枣,兜在衣襟里,吃得一嘴甜滋滋的。吃饱之后他们打算进山里捡一些柴禾带回家。
只有袁香儿不用,她既不用捡柴禾也不用打猪草,甚至不用挑水做饭,每天不是学功课就玩耍,总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小手白嫩嫩的,回家还时常有香喷喷的鸡腿吃,是所有小伙伴艳羡的对象。
“香儿,我们一会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们。”
伙伴们和她挥手告别,袁香儿独坐在溪边倒也不无聊,这个世界上有趣的事情太多,在她不远处的溪岸边,一个有人类四肢,穿着青色衣物却长着青蛙脑袋的小人,正沿着一块滑溜溜的大石头往上爬。他似乎想要摘取垂挂在岸边的几颗红彤彤的树莓,石头布满苔藓,滑不留手,以至于他每每爬上几步就脚下一滑,小身体团成一团滚落下去。
袁香儿躲在一旁偷看,起了坏心思,明明看见那只青蛙人快要够着果实了,却悄悄伸出一根树枝,在他脚下一拨,害得他扑通一下,又团团滚到草地中去。
那个小小的青蛙人视力似乎不太好,看不清一旁静坐不动的袁香儿。自己从草地上爬起身来呆头呆脑地摸了摸脑袋,继续开始行动,引得袁香儿这位大小姐在心底嘿嘿直笑。
如此欺负了几遍小妖精,丛林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细细的哭声,袁香儿侧耳听了一阵,站起身来,拎着那只青蛙人的衣领把他提到岩石顶上放着,随手捋下几颗树莓托在树叶上摆在他的面前,顺着哭声寻了过去。
分开灌木的枝叶,袁香儿看见了一个猎人设置的陷阱,尖利的铁钳夹住了一只山猫的幼崽,刚满月不久的小猫腿上鲜血淋漓无力挣脱,趴在草地上掉眼泪,发出细声细气的哭声。
看见了袁香儿出现,它浑身炸毛,口吐人言喊着:“父亲大人救命呀。”
袁香儿被他奶声奶气的声音撩到了,她打从上辈子起就喜欢这样毛绒绒的生物。她掰开夹子捏住小猫的后脖颈,小心地把那只炸毛的小猫从陷阱里提出来。
“呀!是人类,好可怕。不要靠过来,不要抓我!”小山猫被提在袁香儿手上,伸出嫩嫩的小毛爪子企图反抗。
“别闹,”袁香儿捏猫脖子的手法熟练,不让这个小东西得逞,“我就看看你腿上的伤口。”
就在此时丛林中传来一声低沉而愤怒的吼声,刹时间腥风扑面,飞沙走石,一只巨大无比的猫妖从林中跃出,咆哮着向着袁香儿凌空扑来。
那裂开的血盆大口一路滴滴答答飞溅着唾沫,露出了里面闪着寒光的利齿和布满倒刺的巨舌。
袁香儿毫不怀疑这一口咬下来,能让自己身首异处,血溅当场,神仙也救不回性命。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体验到妖魔的恐怖。腥臭的气息吹得她遍体升寒,死亡的恐惧钻进毛孔,摄住了心脏,生死一刻间,两年来师父教授过的所有法术禁咒在她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
六甲神咒?不行,那个需要法器。
画五雷符?别说在这样紧张混乱的时刻,就是摆好案桌,沉心静气,十张中也未必能成功一张,还没什么威力。
摆天门阵?根本不赶趟啊。
调请阳神阴兵?这个还不会。
袁香儿这才发觉,自己看似学了不少东西,临到实战之时,却还是慌脚鸡一般拿不出任何防御手段。
大猫妖凌厉的爪风已经刮到眼前,楚千寻的腰上突然传来一阵灼热。师父亲手折的那道符,她一直随身携带,此刻放在香囊中的那道符箓突然爆涨出一道金光,在袁香儿面前浮现出一圈纹路繁复的金色圆形图文,那符文金光闪闪,于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猫妖的猛烈一击。
“别冲动,这只是个误会,它并不是我伤的。我是恰巧路过。”袁香儿举起小山猫,逮着机会试图解释情况,无奈那只红了眼的猫妖根本听不进她的话语,愤怒地疯狂用爪子攻击这个接连出现在不同方位的金色圆圈。大妖的威压和凶猛攻势卷起漫天尘土,引得地动山摇,一片天昏地暗中,只有那看似薄弱的金色符文,坚定地不断亮起金辉挡在袁香儿眼前。
袁香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是出来玩的,什么也没带,只能咬破手指收敛心神凌空描绘能够召唤天雷的五雷符。余摇所传的符法,和世间所传仪式繁杂的制符过程不同,讲究的是道法自然一点灵光既是符。看起来似乎简单了不少,但其实十分任性,那所谓的灵犀一点极难捕捉,袁香儿修习多时,依旧摸不太着门道,时常一二十张符箓中,能有效用的不足其一。余摇还不太管她,每日只会说:香儿好棒,已经可以了,玩去吧玩去吧。
此时命悬一线,袁香儿不敢大意,凝神聚气一笔成符。
红色的符文在空中淡淡现了现身影,天空不紧不慢地飘来几朵雷云,细细地劈下一道闪电,打在小山一样的猫妖身上,不过炸得他更加狂怒不已。
袁香儿骈剑指,再一次起符。
就在此时,她的眼前突然浮现了一只青色小鱼。那小鱼摇着尾巴在空中游动了一圈,袁香儿揉了揉眼睛,它就一分为二,变成了一红一黑两只小鱼。两只小鱼首尾相逐再转一圈,逐渐放大成为一个巨大的八卦,身边突然安静了下来,仿佛被罩上了一个透明的圆形护罩,风沙也不吹了,大地也不晃了,空中凌乱的草叶正慢悠悠飘落下来。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袁香儿面前,那人抬指轻挥,巨大的猫妖骨碌碌地滚出去老远,压倒了一路粗壮的树木。
天地间传来一声如同婴儿啼哭般的鸣叫,犀渠的身影从地底一跃出,后蹄刨地,黑色的身躯巨大化,顶着一双尖锐的长角把刚刚爬起身来的猫妖扑倒在地。
余摇临空凝结四条透明的水柱,禁住猫妖的行动,提起那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奶猫远远地抛了过去,
“还给你,别再出现,否则将你封禁百年。”
那只凶狠无比的巨兽,弓着背,呜呜低吼,最终叼起自己的孩子,几个起跃,消失在群山之间。
袁香儿惊惧的心在一瞬间安稳了下来,四肢脱力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余摇转过脸来看她,笑盈盈地道:“哎呀,香儿已经可以凌空起符。看样子很快就能够出师了。”
但袁香儿心里觉得师父所谓的出师不过玩笑之语。眼前这只对她来说如高山般难以撼动的巨兽,在师父抬指之间就轻松解决了,自己还差得远呢,怎么可能出师呢。
有师父在,无忧无虑的童年似乎可以无限地延续下去,每日轻松随意地学学术法,和小伙伴或是小妖精们玩闹戏耍一番,时光就如同那涓涓细流一般,无声无息地东流而去。
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再一次变黄的时候,师娘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她停止了给袁香儿的授课,躺在昏暗的床榻上几乎起不了身。袁香儿进屋去看她,只见她面色青白,目光无神,如果不是偶尔还微微呼出一口热气,几乎就像是一个早已经死去的人。师父余摇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床边,握住那只苍白无力的手,沉默地看着床榻上的妻子。
自从认识以后,师父对任何事物都十分随性洒脱,甚至有几分成年人身上少见的天真单纯。袁香儿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见这样流出淡淡忧伤的模样。
有一日,袁香儿站在梧桐树下,忍不住开口询问吊儿郎当趴在树枝上的妖魔。
“窃脂,你知道师娘得的是什么病吗?”
树冠中传来嗤笑,飘逸的翎羽轻轻垂落,“她那哪里是病,不过是寿数到了,无以为续罢了。”
窃脂俊美的面孔从枝叶间探出来,“小香儿,你知不知道,你们人类那短暂的寿命在我们妖族的眼中,和朝生暮死的蜉蝣无异。我们许多妖族愿意和人类结下契约,非是无力反抗,不过是漫长的岁月过于无聊,借此在人间游戏一番罢了。”
他伸出白色的翅膀,在袁香儿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我觉得我不过是打了几个盹,你怎么就变高了。是不是我冬天睡上一觉,你就要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腐朽烂到泥地里去了。”
“窃脂,她还是孩子,你别吓唬她。”余摇的声音从檐廊下传出。
“哼,早晚不都得知道的吗?”窃脂吊儿郎当地收回翅膀。
余摇从檐廊的阴影中缓步走出,正午的阳光很明媚,将斑驳的树荫打在他温和的面孔上,他伸出手摸了摸袁香儿的脑袋,像往日一般笑盈盈地说,“倒确实是长高了不少。”
“师父,窃脂他刚刚说……”
“香儿,”余摇在她的面前蹲下,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本门讲究道法自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这世间万物都脱不了自然二字。人间生死聚散理应顺其自然,本不该过度执着。”
余摇对袁香儿的教导从来都十分随便,可以了,去玩吧,不懂没关系,是他最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很少说这样玄之又玄的教义。袁香儿表示听不太明白。
“现在不明白也没事,师父本来不愿你接触那些山中的妖魔,现在想想,为师自己都不能克制之事,又如何能勉强于你。只希望你将来能有和师父不一样的见解人生。”
袁香儿听得是一头云里雾里,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师父的眼睛,这才发现师父的眼眸和寻常人似乎有些不同,清透深邃,仿佛里面有深渊,有大海,承载着深海中万千世界。
也许是看了这样的眼睛,袁香儿午睡的时候就梦到了海边,听了一中午的海浪涛声,
午后的阳光透过纸窗晒进来,庭院里寂静一片。
袁香儿揉揉眼睛,走到院子里,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和平时不同了。
不太对劲,这未免太过安静了些。
除了窃脂和犀渠,师傅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使徒,往日里即便师父出门在外,这座院里的屋檐上,地板下,墙头树脚,花木之间总能听见那些小小的精灵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
但此刻,一切仿佛都消失了,静得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窃脂?犀渠?都去哪了?”地板下没有那种低沉的嗓音,院中的树叶一动不动静立在树梢。
“师父?大家?”袁香儿双手拢在口边,冲着院大喊。
梧桐树下的石桌边上坐着一个窈窕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轻薄的罗裙,鬓发高盘在脑后,抬头看天边的云霞。
听见喊声,她转过脸来,气色红润,美人如玉,正是袁香儿那久病不起的师娘。
“师娘,你怎么起来了?”袁香儿又惊又喜地拉住了师娘的手,“师娘,你这是好了吗?”、
云娘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袁香儿的脸颊。她的手掌既柔软又温热,再不像寻常那般冰凉,
“那可真是太好了,师父他知道吗?师娘我师父呢?怎么到处都看不见他。”
云娘浅浅地笑了笑,挽着袁香儿的手站起身,携着她走出了院门外,
“你师父有事出一趟门,要过些日子才回来。”
因为师娘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说得,袁香儿就没想到这所谓的过些日子,有可能是三两天,当然也可能是经年累月。
集市上的乡民们看见云娘子出门都十分新奇。
“哎呀,娘子这是大好了呀?”
“那先生可得高兴坏了。”
“娘子要买哪些果子?叫我家的小子给您提回去。”
云娘笑着一一回应,她和寻常人家的妇人一般,系着一条头巾,挎着一个竹蓝,携带着袁香儿,弯着腰在市集上挑挑拣拣的卖菜。
“师娘这是做什么?”袁香儿不解地问道。
“买些蔬果,准备今日的晚食。”
“师父不在家,师娘身子不好,这些琐事交给徒儿来做就好,怎么好让师娘亲自动手?”
余摇在的时候,家里打水煮饭的杂事,一向都是由余摇一手包办,袁香儿也很享受这种被当做孩子宠爱着的感觉。但如今师父出门了,她觉得就该由自己挑起这些事,不好让刚刚病愈的师娘劳累,毕竟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虽说她两辈子都不会煮饭,但她觉得现在学起来也不晚。
“瞎说,你才几岁,师父不在,自然有师娘煮饭给你吃。”云娘伸出白皙的手指,在袁香儿的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你师父当初怎么宠你,如今师娘一样宠你。快说,晚上想吃点什么?冰糖肘子吃不吃?”
袁香儿咽了咽口水,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特别的馋肉吃,“吃……吃吧,冰糖肘子谁不吃。”
二人手挽手地往家里走去,天边云霞累覆,漫天细细的鳞云,霞光灿灿,有如谪仙过境。这样的漂亮的霞光袁香儿只在师父来袁家村接自己的那一天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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