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邢氏(9)

    贾琏夫妻从东大院离开,一路惨白着脸回到他们在荣禧堂旁边的小院子。

    他们夫妻差点儿被说不孝的事情, 早就在府里传的沸沸扬扬。所以他们这副形容倒是没有引起什么人好奇, 当然也更没有人敢当面问他们缘由。

    两口子进了房门,抬手就把屋里伺候的丫头都打发了下去。就连一直跟在凤姐儿身边的平儿, 也知趣的扭身一起走了出去。

    平儿自然也听见了今天大太太的话,可是那些什么爵位、大房、二房的话,都不是她一个奴才丫头能掺和的。可不是得躲开吗。

    不过她料想着,一会儿二爷、二奶奶肯定要商量此事。因此她非常自觉的亲自坐在外头给这两位主子守门。

    屋里头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相对而坐,一时间也是相顾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王熙凤先开了口,就听她说道“今日大太太的说的那些话, 二爷怎么说难不成将来府里的爵位, 真的不叫二爷继承。”

    贾琏本能的想说, 爷是府里长子嫡孙, 爵位自然也要由爷继承。

    可是他才要开口, 耳边仿佛再次响起大太太的话,老爷这个袭了爵的当家人,都能把这府邸的正院让出去。若是琏儿和他媳妇俩人身上叫人拿了什么错处, 那这个爵位咱们大房还真不一定守得住。

    这几句话立时把他将要脱口而出的话给堵了回去。

    是呀,大老爷才是老国公的嫡长子。可是他便是继承了爵位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因为不得老太太欢心,不但把府里的正院让了出去,而且还把这府里的家私产业都交给二房打理。

    那自己这个在老太太眼里,连宝玉的手指头都及不上的嫡长孙, 又怎么不能被别人夺了爵位呢。

    等着将来家业、爵位都归了二房, 大房可不就得被处置了才干净吗。二叔那个端方君子, 总是要得一个名正言顺才对。

    贾琏这边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害怕,弄得他脸上也青青白白变个不停。

    贾琏想的这些事情,王熙凤目前还没有想到。不过她现在心里也是一点儿都不平静。

    想她堂堂一个王家女,能嫁给贾琏这个贪花好色的草包。可不就是为了将来夫君继承爵位,她才能做诰命夫人。不然她这么累死累活的管家,还能是为了什么呢。难不成还真的给宝玉做嫁衣不成。

    谁知今日忽然有人告诉她,以往她的那些念想也不过是一场空。那爵位将来没准落不到自家男人身上。

    这叫一贯掐尖逞强的凤辣子如何能忍耐。因此王熙凤当即在心里立誓,不管是谁,只要是敢向她这只老虎嘴里的食儿伸手,她必定要把那只爪子给剁了去。

    哪怕这只手是她那一直敬重的亲姑妈伸出来的,她也决不容情。

    就在王熙凤心下发狠的时候,贾琏终于开口了,“我平日除了料理一些府中庶务,并不曾沾手其他事情。想来并没有什么把柄可被人拿捏的。二奶奶也仔细想想,平日管家的时候可有什么不妥。要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咱们还是早点打算,免得将来追悔莫及。”

    这话听的王熙凤有些心虚,毕竟她已经没禁住二太太陪房周嫂子的引诱,开始沾手放利钱的事情。

    只是她惯来要强,如何肯轻易在贾琏面前认自己的错处。

    因此只强辩道“我一个内宅妇人,每天也不过管着这一府里老老少少的吃穿用度。再不然就是管管那些奴才下人。便是我比别人厉害些,这能算是什么错处呢。”

    这荣国府里的奴才下人都是什么德行,贾琏哪里能不知道呢。但凡稍微差一点儿的,都得被这些奴才拿住。所以对于王熙凤手段厉害一些,他也是能够理解的。要不这样的话,还真压服不住这些祖宗似的奴才们。

    想罢贾琏又说道“既然咱们身上都没有什么不妥,想来现在还不会被人家拿捏住。只是将来日子还长,咱们定要处处小心才是。

    不过今日这一遭,咱们还真得谢谢大太太。毕竟要不是她,那不孝的罪名可不就扣到咱们身上了吗。所以今后你对她也多恭敬孝顺一些,到底是咱们名义上的嫡母。”

    便是再怎么看不上邢氏这个继母婆婆,今日王熙凤也不得不承她的情。而且自古以来这不孝都是大罪,看来以后便是做个样子,也得对那边好点了。

    因此王熙凤满口应道“这个我还能不知道。若不是这几天二太太天天差人叫我去商量这事儿那情的,指使的我实在脚不沾地,我也不至于那边连面都不露一回。”

    贾琏听她这么说,忽然脱口问道“你说二太太是不是有意的,她有意不叫你侍奉婆母。不然怎么非得大太太生病的时候,她才那么多事要找你。”

    王熙凤听贾琏如此说,心里也不停的打鼓。那些事情要说哪件真的十分紧急的,还真没有。可是姑妈却都当做急事叫自己去办。

    再加上她自己心里本就看不上大太太,当然不愿意去给她侍疾。这不就顺水推舟的,真的忙活了起来,这才叫她明面上有了借口不去那边。

    只是这些话定是不能跟琏二说的,于是她辩解道“二太太再怎么算计咱们这一房,好歹我也是王家女。她总是要顾忌王家名的声,不然便是我叔叔也不会高兴。”

    她这边提到王子腾,贾琏也不能否认的确有是这么回事。于是便也不在这上面纠缠,只嘱咐王熙凤多往东大院走走。万不可再叫人拿孝道说事。

    好不容易等贾琏出去办事,王熙凤才有功夫好好寻思那放利钱的事儿。虽然知道这事儿可能不妥,但是每月几百银子的利钱,她还真舍不得就这么撒手不干。

    犹豫再三,她还是选择相信周瑞家的说过的话,“这钱也不过是借给那些一时手紧的人应个急,等他们周转过来了自然要连本带利的还回来。这样即能帮那些人解一时的困难,又能叫奶奶也得些好处,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不过她到底还是叫平儿传话出去,叫他们催债的时候不可把人勒逼的太紧。万万不可闹出什么事端云云。

    谁知就是她这一时的侥幸,没有及时收手。倒被贾赦的人给逮个正着。

    贾赦在邢夫人的屋里,拿着王熙凤放利钱的证据,气的心肝直颤。当下顾不上其他,直接打发人叫把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叫过来。

    一旁邢夫人自然也知道其中利害,不过她还是比贾赦冷静一些。忙开口道“去叫人的时候也别说是什么事,只悄悄的把人喊来就成。

    还有把咱们这边的人都看紧了,别有个什么动静都传的到处都是。到时候再闹得阖府不能安宁。要是再为此把老太太惊动过来,时候就别怪我也不留情面了。”

    “都听见你们太太的话了,还不赶紧出去照办。”贾赦说着又对他身边的管事说道,“把东院的奴才都归拢一遍,但凡有跟那边牵扯不清的,一概都打发到庄子上去。省的他们管不住嘴,不如直接叫他们离了这边的好。”

    贾赦身边的这位管事,可跟那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可是当日老国公夫人给贾赦留下使唤的人,按说资历可比赖家要老的多。

    不过他一直遵从老主子的话,伺候在大老爷这个不争气的主子身边。所以平时也并不怎么显眼。

    如今他看着主子终于肯立起来一回,当然心里头高兴。就见他没有一句废话,马上领命出去办事了。

    很快贾琏夫妻被传唤了过来。两口子一进大太太的上房屋,便发现老爷和太太脸色都不好看。就不免把心提了起来,不停的在心里琢磨着这次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贾赦到底是公爹,实在不好直接跟儿媳妇说什么。所以开口说话的是邢氏这个大太太,就听她厉声喝道“王氏,你大胆。前儿我把话跟你们说的那么明白,谁知你还是不知悔改,竟然还敢干那重利盘剥的勾当。你是不是唯恐别人拿不住咱们大房的把柄,才如此明知故犯。”

    不同于一头雾水的贾琏,王熙凤到底心里有鬼。就见她赶紧跪下,嘴里还辩解道“老爷、太太明鉴。至于什么重利盘剥媳妇确实不知啊

    不过是媳妇看府里一贯开销太大,有时候账上周转不开。这才听了周瑞家的说的话,把银子借给那一时手紧的人,帮着他们周转一二。这样咱们家也能得些利钱,好歹能叫账上不至于那么紧吧。

    媳妇实在都是为了府里好,并不敢有一点儿私心。要不然媳妇也不会之前典当嫁妆,来填补账上的亏空。实在是嫁妆已经填进去太多,媳妇才不得已听了那周瑞家的的话,找了这么一个门道。”

    邢夫人在梦里可是见识过这个王家女的手段,那才真正是个无知大胆又心狠手辣的主儿。不过倒是没白叫她长了那么一副好口舌。瞧瞧这没王法的事情到了她嘴里,反倒被说成是她苦心巴力的为了这府里谋划。真真是叫人不佩服都不行。

    贾赦也觉得自家这个人人夸赞精明能干的儿媳妇,简直又蠢又毒。那点子手段,都用在算计内宅这一亩三分地上。可是真正该计较的地方,她反倒视而不见。真是不知道叫他该说什么好了。

    倒是贾琏瞪着眼睛,指着王熙凤喝道“糊涂周瑞家的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便是她那话说的再好听,这重利盘剥的行径也是能叫咱们抄家流放的大罪。更是损人阴德的勾当,是会带累子孙后辈的。

    前两日我还特意问你,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特特的叫你早点改了,免得被人拿住把柄。你当时还斩钉截铁的跟我保证绝对没有什么不妥,作为枕边人我自是相信你的。

    谁知你竟然真的就不知悔改,还偷着干这些勾当。这可不是现成的罪名等着人家拿吗。

    我看你是巴不得你家爷们儿将来丢了这府里的爵位,好让给你那姑妈的亲儿子去承袭。

    也不知道他们许了你多少好处,才叫你如此坑害自家爷们。我告诉你,若是哪天你干这缺德事带累了我的子女,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俩人自成亲以来,王熙凤可是一直压在贾琏头上作威作福。如今忽然被他这么当面指责,叫她如何能忍。

    虽然这事确实是她理亏,但是她还是红着眼圈争辩道“怎么就带累孩子又坑害你了。若不是家里头实在周转不开,我何至于到处寻那来钱的路子。

    还不是之前我拿自己的嫁妆往里头填补,填的太多叫我再压不起。我这才被逼的急了,才听了谗言走了这条路子。

    再说听说不少世家大族里的太太奶奶们,也都如此行事。也没见哪个真的就被抄家问罪的。

    若是有别的法子,谁乐意干这招人恨的勾当。我这劳心劳力的为了这一家子老小操持,结果不但落不着一点儿好处还要被你如此埋怨。

    早知道如此,我何苦来呢。还不如我就守着嫁妆,跟我的姐儿一起逍遥自在的好。”

    说罢她竟然拿手里的帕子捂了脸,坐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贾赦和邢夫人被王熙凤这番唱念做打的做派给惊的目瞪口呆。贾琏也被她这一句一句的说什么为了贾家如何如何的话,给堵得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王熙凤见暂时震住了众人,便赶紧的见好就收。

    就见她又哭了一会儿,才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软了口气小声说道“以前那事儿是我实在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又找不着别的来钱的路子贴补府里的开销,才被诱哄着答应做的。

    如今既然知道这事做不得,我肯定马上改了去。回头我就叫旺儿把放出去的本钱都收回来,并且一分利钱都不收。

    若是实在有那还不出钱的人家,索性连本钱我也不要了。只盼着此时收手还来得及,不至于造下什么罪孽。”

    王熙凤这么一来,倒叫贾赦对她的印象改观了不少。至少他不再觉得王熙凤是个蠢笨的,而且贾赦还发现他这个大儿媳妇可是个难得的精明人。

    在贾赦看来这个王熙凤实在被王家那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行事给耽搁了,所以才叫她缺少教导。再加上他们这些勋贵人家历来的行事做派,才使得她这么大胆又无知。

    不过若是能好好教导一番,叫她知道一些好歹,想来将来定然也能成为大房的一个助力。

    同样看过王熙凤这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后,叫一向嘴拙口笨的邢夫人可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明明是她做了错事被人拿住了。结果叫她就这么一搅和,反倒叫人觉得她做事没有一点儿私心。而且被她那么一通狡辩,还得让你觉得她简直为了这府居功至伟、劳苦功高。

    尤其是后来即便她承诺改过,也说得她仿佛是有情可原,叫人都不好再多责怪。

    一旁的贾琏到底还是对王熙凤有几分感情。毕竟俩人才成亲没两年,现在还是热乎乎的新婚阶段。再加上王熙凤这话说的,她这样行事到底全是为了他们贾家。所以心里早就软了下来,只是碍于老爷太太在场,他不好擅自做主罢了。

    现在看着凤姐儿说完,老爷太太都没开口,贾琏便说道“老爷、太太,我看凤哥儿也知道错了。再说她这么着也着实情有可原,不如咱们先把这事的收尾收拾干净了再说其他。”

    贾赦沉吟道“人前教子背后教妻,你自己的媳妇自己带回去管教。只是记着,你好歹是个爷们,可别再被个娘儿们压在头上。若是你实在教不好你媳妇,我便叫王子腾来,干脆把她领回王家重新教导。”

    王熙凤听见公公说要叫贾琏回去教导她,才终于把心放了下来。可是后来又听说要叫叔叔把她领回王家,心又立时提了起来。

    就在这时,悬着心的王熙凤又听见邢夫人开口了。

    就听她说道“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也不能叫家里的女眷太不知事。

    琏儿你回去把咱们朝廷的律法跟你媳妇好好的讲一遍,也得叫她知道知道什么事情绝对不能沾染。

    也免得下回再叫人家几句奉承话,就说得她飘了起来,什么都敢应承着干。

    尤其是咱们府里你老爷和你的名帖都得看好了。要是哪天被人哄着拿了出去,掺和官府断官司办案,那咱们才追悔莫及。

    要知道这包揽诉讼的罪名,可跟重利盘剥一样是重罪。

    哪怕这帖子只被人偷拿出去吓唬人用,也备不住会叫人说咱们以势欺人。”

    贾赦在一旁也点头道“你太太说的在理。我看不光是你媳妇,就是你自己也把朝廷的律法研读一遍。免得你也被人哄着干了什么没王法的事情,那时候家里的爵位你可就彻底别妄想了。”

    这两口子心里一紧,赶紧垂首应是。满口应承着回去就马上把律法都学一遍。

    贾赦也懒得再看他们那番做派,挥手叫这两口子滚回那边去。不过他们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嘱咐,叫他们一定把放利钱的事情给扫干净首尾。

    还说银子收不收的回来不重要,但是一定要保证所有的借据都要收回来销毁。

    然后又再三的强调绝对不能有一张借据留在外边,不然就成了现成的把柄。要是被有心人拿到手上,再想要脱罪可不容易。

    经过贾赦这么一提醒,两口子现在也知道了利害。赶紧跟老爷太太告退,便回去处理这事去了。

    看着这两口子离开,邢夫人感慨道“怪不得这府里的人都见天的夸琏儿媳妇精明能干,就看她刚才那番做派就证明此言不虚。只是可惜了。”

    接下来邢夫人便是不说可惜什么,贾赦也能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便说道“也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她将来还不是得指望着琏儿。以后让琏儿好好教教,叫她多懂些道理也就好了。再说我看她也是个厉害不让人的,只要牵涉到琏儿袭爵的事,就不怕她不上心。”

    这话邢夫人倒是赞同,不过她又想到什么便接着说道“现在咱们大房的人都管好了自己,至少不会再犯我梦见的那些事情。可是还有那八十万欠银该怎么办

    若是将来元春真的出息了,再真的回来省一回亲。可就真得把这府里的家底都掏空了,去供养她。

    万一哪天圣人想要讨债,到时候咱们肯定还不上欠银。那么这桩罪咱们可是躲不掉的。”

    “便是咱们现有八十万银子,也不是说还就还的。咱们家现在低调还来不及,哪里能当那出头的椽子。”贾赦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看还是悄悄的准备下银子,将来看情况再说吧。”

    贾赦和邢夫人这边正在为了大房的未来操心,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也在给王熙凤之前做的蠢事擦屁股。

    俩人都知道这事关系着将来爵位的归属问题,所以处置起来也是格外的用心。为了把全部的借据都收回来,还真的不计较能不能收回本钱。

    王熙凤虽然有点心疼损失的那些银子,但是只要想想将来身上的诰命,还是咬牙狠心把银子给舍了。

    在这种情况下,被贾琏揪住借着凤姐儿名义私自放贷的旺儿,就显得更加可恨。

    王熙凤坐在上首,看着这个狗胆包天的奴才简直眼里冒火。登时就要叫人把他拉下去打板子。

    还是一旁的贾琏拦了一下,低声在王熙凤耳边说道“要不这顿板子咱们先记下,现在要紧的是咱们得把这事儿的尾巴清理干净。万万不能叫别人听见一点儿风声。而且你收手不干这件事,最好先别叫二太太那边的人察觉才好。”

    王熙凤一听就知道了贾琏的未尽之意。心想也对,与其叫他们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脱身,再想别的法子算计自己。倒不如叫他们以为手里一直有自己的把柄的好。

    只是即便她知道这些道理,还是怎么想怎么觉得心里憋屈。不过为了大局她还是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同意了贾琏的话。

    两口子对旺儿威胁恐吓了半天,直到他赌咒发誓再也不敢借主子名义在外头干什么事情。并且再三的保证今日的事情,一个字也不往外透露。两口子才把他打发了出去。

    旺儿离开之后,王熙凤忽然抓着贾琏的手小声说道“二爷,既然旺儿敢借着我的名义出去干这没王法的事情。那咱们府里那么多管事下人,岂不更加嚣张。别到时候咱们自己都管的自己老老实实,反而倒被这些奴才下人给坑害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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