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四章

小说:在你眉梢点花灯 作者:沉筱之
    程昶不是一个嘴碎的人, 且他知道, 今日这事由他来说, 或有裴府的人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

    琮亲王身负奸王之名, 一向不涉纷争,裴府的水太深, 倘王府因今日的事趟了进去,日后再想抽身,怕就难了。

    还不如让冯管家来开这个口。

    左右今夜堂堂小王爷在裴府遇袭, 此事可大可小, 捏着这么一个把柄在手中, 不怕冯管家不说实话。

    程昶道“云浠小姐讨要的那封信, 是云将军写给朝廷, 揭发招远叛变的急函。”

    “早前云浠小姐曾去枢密院向裴将军打听过急函的下落,裴将军言辞含糊,只称是尚未找着。但是今日我与云浠小姐路过西院净室,无意间听说裴将军早已将急函取了回来,大约还有焚毁之意。至于此事的细枝末节,老太君可以问问你们府上的冯管家,他当时也在场。”

    程昶起了这么一个头, 将后头难以启齿的部分全抛给了冯管家。

    顶着老太君灼人的目光, 冯管家不得不硬着头皮开了口。

    说云浠如何想取那信, 裴阑如何不肯给, 又说裴阑如何利用这信, 迫得云浠退了亲。

    老太君越听脸色越白,到末了,顾不得裴铭与几房夫人的拦阻,挥杖就往裴阑腰股间打去,怒斥“你这个逆子”

    她到底是女将出生,饶是年至古稀,力道也极重,这几杖她实实在在下了狠手,落到裴阑身上,疼得他浑身一震,咬紧牙关才稳住身形。

    琮亲王劝道“老太君息怒,照本王说,此事裴将军虽有错,但也算不上什么大是大非。再者说,那急函的消息,他既没瞒着大理寺,也没瞒着今上,找也是他找回来的,不过耽搁了些日子罢了,实在不值得您为此气坏了身子。”

    他不想掺和裴府的家事,这事管到这个份上,就够了,和了一阵稀泥,见老太君稍缓过心神,便领着王妃与程昶一同告辞。

    琮亲王的言外之意,老太君听明白了。

    此事裴阑做得很周全,急函的消息,他不光跟大理寺,连今上那里也交代过,虽然私下扣了急函一些日子,但谁能证明到时候一旦有人追问,推说一句急函在送来金陵的路上耽搁了,他什么错处都没有。

    可是一桩事的是与非,岂能单以结果论之

    琮亲王走后,裴铭又要去扶老太君,却被她一声怒斥喝退。

    “你去,与你养的逆子一并给我跪着。”

    “母亲”裴铭不解。

    “方才有外人在,你是当朝尚书,我给你留面子。我现在问你,这整桩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太君怒不可遏“洛儿的案子关乎招远叛变,其间牵连复杂,阑儿久不在金陵,仅凭他一人,便只是扣下一份证据,未必会做得如此滴水不漏。此事必然是经你默许,是你在里头掺了一脚,教他这么做的”

    “你们难道是看侯府败落,也要落井下石吗”

    “你们你们父子二人,怎能如此丧尽天良”

    老太君说着,一时怒火攻心,跌坐在身后的木椅上。

    裴铭见母亲如此,心中忧急,不由膝行几步,解释道“母亲,此事并非您想得这么简单。”

    “您且想想,当年太子殿下是如何过世的您再想想,云洛本事不亚其父,天生将才,他去塞北前,今上为何不让他承袭爵位,为何不让他来做这个统帅仅仅因为老忠勇侯在前一役中贪功冒进吗”

    “不,今上是因为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仁德,一直为今上所看重。当年塔格草原蛮敌入侵,正是太子殿下保举老忠勇侯出征的。岂知那一仗虽胜了,却是惨胜,连老忠勇侯也因御敌而死。”

    “太子殿下原本身体就不好,老忠勇侯一死,他把过错归咎于己身,更是一病不起。”

    “后来朝堂上有人参老忠勇侯贪功冒进,今上为什么会信他不是信,他只是想告诉太子殿下,塞北的仗没打好,不是太子的错,而是那些将军没本事。他只是想让太子殿下宽心,让他快些好起来。”

    “在今上心中,良将难得,可是一个未来的仁君,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所以随后今上才任命招远出征,把云洛调为副将,以示惩处。”

    “可惜,就是这个决定,把太子殿下送上了绝路。招远叛变的消息传回金陵,不过一月,太子殿下便呕血病逝。”

    “招远一案,为什么会成为今上的心中刺不是因为招远投敌有多么可恶,而是因为太子殿下因此身陨啊”

    裴铭说到这里,沉了一口气“母亲,您且想想,今上这一生勤政务实,建立多少丰功伟绩,实实在在是个明君。可临到暮年,却犯了这么一桩”

    他环目四周,见都是可信之人,续道,“犯了这么一桩糊涂官司不委任云洛为将,反让招远领兵,累及塔格草原一役大败,数千百姓、上万将士赔进性命,累及太子身陨。”

    “这是今上一辈子的痛,您叫他如何面对”

    “有时候,一桩事做错了,既然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便容它错下去好了。谁都不去提,彼此才能相安无事。”

    “正如云洛这桩案子,只当他是跟着叛了变,又或是延误了军情,随意处罚责个就罢。只要顺了今上意,一笔带过去就行了。”

    “若您执意要让阑儿把云洛的急函呈去大理寺,呈去今上跟前,岂不等同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今上,您当年做错了,是您爱子心切,乃至挑错了将帅,您若是让云将军领兵,塔格草原上的将士与百姓们便不会平白牺牲,太子殿下也不至于因此而亡。岂不等同于当着今上的面,去揭他的伤疤吗”

    “还不如将这一份急函扣下来,只称是没找着,又或是耽搁了,一了百了。”

    老太君一语不发地听裴铭说完,问“所以,你是因此才怂恿阑儿扣下洛儿的急函所以,这也是你不愿让阑儿娶阿汀的原因”

    “阿汀是忠勇侯府的孤女,一旦阑儿娶了她,日后便与忠勇侯府脱不开干系了。”

    “你怕今上一见到阑儿,就想起洛儿,想起招远,想起薨逝的太子”

    “是。”裴铭点头,“母亲明白儿子。”

    “你糊涂啊”老太君倏然起身,拄杖大骂,“圣心难测,你怎能凭着今上一时的态度,就妄图揣测他的心思”

    “若一切真如你所说,今上早就对忠勇侯府生了嫌隙,三年多前,阑儿出征前夕,满朝均是质疑云洛叛变之声,今上怎会单凭琮亲王一句话,一力将洛儿的案子压了三年”

    “若真如你所说,今上宁肯错下去,宁肯一了百了,今次洛儿的案子判下来,又怎会只治了一个延误军情的罪”

    “是,你可以解释说,或许今上心中对忠勇侯府是有几分歉疚的。但今上也是人,更是一个明白人,你怎知他不会思过,不会亡羊补牢”

    “当年太子之死,他至悲至痛乃至于犯下大错。但三年了,三年了啊,三年多时间,还不够他明白过来,痛定思痛吗他如今是怎么看待忠勇侯府的,你从何得知”

    “等他回过神来,你以为他看不出你与阑儿背后这些动作你能料到他真正的心思是怎样的”

    “他当然不会动你们,但你们这样钻空子,自以为揣摩到了圣意,从今往后,今上又会怎么看你们怎么看待裴府”

    “更不提当年裴府落难,你被派去塞北那荒凉之地当知州,手上半点实权也无,若非云舒广帮你助你,你如何得以升迁如何回到金陵”

    “人行在世,当堂堂正正,上无愧于苍天,下无愧于已心,方能立足于这天地间眼下侯府遭逢不测,只余孤女寡嫂,你,还有阑儿,却为了一己私利,趋炎附势,一味将她们撇开”

    “人在做,天在看”老太君气得浑身发抖,连连拄打木杖,“你们忘恩负义,迟早迟早会遭报应的”

    裴铭与裴阑见老太君如此,当下也顾不得跪着,连忙上前去扶她,劝道“母亲,儿子不会不管侯府的,等这事风头过去,若阿汀那里有什么可相帮的,儿子定然会派人过去帮衬着。”

    “至于洛儿,他人已没了,这案子怎么定罪,对他来说都没什么要紧,明日一早,我便让阑儿上一封折子,请今上怜惜侯府的孤女寡嫂,不要断了侯爵的俸”

    “你住嘴”老太君嘶声呵斥。

    “不对,”她倏而一顿,像是想起什么,脸色一下发白,又连声道,“不对不对,你这么做,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然而话未说完,她蓦地提不上气来,双眼一翻,径自昏晕过去。

    至中夜,程昶随琮亲王回到王府。

    雨已落下了,府门口的厮役举了伞来迎。

    回府的一路上,琮亲王都沉默不语,入了府,程昶拜别了他与王妃,就要回自己院子。

    琮亲王注视着他的背影,半晌,唤了声“明婴。”

    明婴是程昶的字。

    程昶步子一顿,回过身来“父亲。”

    琮亲王看着他,雨夜风灯,他执伞而立,明明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却实在有几分不一样了。

    到底哪里不一样,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说不上来。

    跋扈,闯祸,那都是明面上的,琮亲王记得,昶儿小时候也很规矩,日日粘着他哥哥,后来哥哥没了,他才一日一日地养歪了性子。

    就好比眼下自己将说的这番话,若还是从前的昶儿,他是不会对他说的。

    “裴府的事情,侯府的事情,你少掺和些。今上你皇叔父上了年纪,金陵这些高官门第,水深得很,你该远离则远离。”

    出乎意料的,程昶的眉宇间没什么意外之色,更没追问原因。

    他只是点了一点头“知道了。”

    琮亲王略一怔“你”

    他还当他近日与那侯府小姐走得近了些,想要搅和进这场是非呢。

    琮亲王妃见琮亲王这副样子,以为他又要斥责儿子,连忙拦着“昶儿好不容易收敛了性子,今晚又没犯什么错,王爷摆脸色给他看是要做什么”

    又想起一事,笑着对程昶道“你今晚可仔细听你表姨说了绾儿做得一手极好吃的莲花糕,等过两日你休沐了,母亲邀她过门,叫她做给你吃可好”

    程昶愣了下“绾儿”

    琮亲王妃故意板起脸“瞧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是你那表妹,礼部林家的小姐,绾儿是她的闺名。”

    又切切打听,“你觉得她怎么样”

    程昶反应过来。

    哦,就是他的那个相亲对象。

    他想了想,答“还可以。”

    确实还可以。

    论长相,称得上是很美了;论性格,看样子也算温婉可人。

    这个年代不讲究学历工作和薪资,女子能读个书认个字就很不错。

    听那个林氏小姐说,她小时候念过女则与论语,是个识字的,这就行了。

    虽然还没什么感觉。

    程昶上辈子的恋爱史比较惨痛,由于先天的心脏病,几乎都是潦草收场。

    他其实很受欢迎,长得好看,又能静得下心学习,门门功课第一,从中学到大学,十年如一日的校园男神。

    高中时期,单是情书就收满了三个抽屉。

    初恋是在高二,女朋友是矮他一届的艺术生,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见个面拉个手就脸红心跳。

    有回晚自习下课,他送小女友回家,或许是弄堂里的月色太好,把小女友的脸蛋照得皎如霜雪一般,他心神微动,撩开她散在脖间的发,埋首便吻了下去。

    这是他的初吻,双唇碰上如花叶一般的柔软,心怦然得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可惜下一刻,他就晕了。

    事后在医院醒来,医生说,他是犯了心脏病。

    程昶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礼拜,其间老师来看过他,朋友来看过他,同学也来看过他,惟独小女友没来。

    两个礼拜后,程昶出了院,在学校里碰见小女友,小女友万分悲切地对他说,自己不能和他谈恋爱了,父母不允许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有先天的心脏病,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离开人世,她怕自己会受不了,会跟着他去,所以她只有分手这一条路可走。

    小女友最后流着泪说,她太喜欢他了,就算分开,她也会一直这么喜欢他的。

    小女友离开后,程昶一人在操场边的银杏树下立了许久,不是不伤心,但更多的是费解,他不明白太喜欢与分手之间有什么必然关系。

    但不久以后,当他看见小女友挽着另一个男生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在校园里,他就了悟了。

    那个男生,高大,阳光,帅气。手里转着篮球,恣意奔跑,比他健康。

    人活在当代,身边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诱惑,每天可面对太多选择,因此有的路尚未踏上,便预料到结果,有些事尚未坚持,便知道要放弃。

    趋利避害,这是人的本能。

    是自我保护。

    可惜他在初与小女友谈恋爱的时候,没考虑到这些。

    他很孤单,小时候父母先后离世,他在孤儿院住了一阵,后来被老院长收养,寄人篱下的日子过了五年。

    初三那年,老院长去世,他搬回父母的房子,用父母留下的钱养活自己。

    他有朋友,可是都不太亲近,大约是因为他较严重的心脏病,没人会与他走得太近。

    所以程昶在初与小女友恋爱时,是把她当成生命力很重要的人的,他甚至开始为彼此的未来打算,如何养好自己的身体,如何找一份高薪的工作,亦或自己创业,赚了钱,然后向她求婚,给她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

    吃一堑,长一智,后来他上了大学,参加工作,再遇到喜欢他,他亦有点感觉的姑娘,他都会事先说明,自己有先天心脏病,比较严重的那种。

    大学那几个还会试着与他交往两三个月,工作后再遇到的,听说他有心脏病,都是沉默,隔天一条短信过来,意思很直白,“我觉得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未来”。

    期间也有一个坚持得久的,却在他做了心脏搭桥手术,装了起搏器以后,提了分手。

    程昶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的心要靠机器才能维持跳动,或许在常人眼里,已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了。

    诚如事到如今,他再回想少年时,最初那个小女友究竟长什么样,他已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很擅画画,临分手时,她送给他一个素描本,本子上画满了他各种各样的模样,看书时,写字时,微笑时,走在弄堂里回头看她时,笔触间略去他眉宇的恹恹病态,洒上阳光,出奇的好看。

    好看得让程昶相信,她当年是真的太喜欢他。

    可惜那个素描本,在一次他搬家后遗失了,一如他不记得她的模样一般,并不怎么可惜。

    程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便如奔走在这尘世中的芸芸众生,最终在心上裹了一层坚硬的壳,且他的壳格外厚,仿佛杜绝了情念,以至于后来遇到再多形色万千的女子,他也没动过心。

    实在太难动心了。

    程昶工作几年后,参加过不少同学同事的婚礼,有的在欧洲的小礼堂里,有的在富丽堂皇的酒店,有的则是乡下的流水席。

    无论哪一种,到末了,都要新人宣誓,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无论贫穷,富贵,疾病,相守白头,永不离弃。

    这是一双人走进彼此生命的仪式。

    程昶见证了太多,虽然歆羡,并不多感慨。

    因他觉得,他这一辈子终归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一个人享受欢愉与收获,一个人承担疼痛与疾病,没有人会走进他的生命。

    是夜,程昶听着琮亲王妃絮叨起林家小姐的好处,一时想起前尘往事。

    他倒是不排斥那位林家小姐,人美贤惠性格好,把距离保持妥当,可以先试着处处看。

    左右他这辈子摊上一副康健身子骨,娶妻还是无妨的。

    就是不知道那个林氏小姐喜不喜欢狗,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要养只宠物狗。

    起码一只。

    等回了房里,程昶才想起一桩要事他忘了和琮亲王提自己在水榭遇袭的事了。

    这事他虽然不想声张,但害他的毕竟是王府养了几十年的家将,便是他不说,不出三日,琮亲王也能查到。

    想起遇袭的事,程昶就想起云浠。

    他枕着手臂,躺在榻上,想着云浠退婚时,一脸决然的模样,当时她掌心的伤口破开,一滴滴又渗出血来。

    她毕竟是为了救他才伤的。

    程昶一时慨然,心中想,也不知她回府后,重新包扎过伤口没有,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身上还是不要留疤才好。

    还有她哥哥的事,也不知道要怎么解决。

    罢了,自己到底承了她的情,明天一早差人去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相帮的。

    一时悠悠然入梦,梦里竟有刀光剑影。

    一柄短刃向他袭来,森冷的寒气割向喉间,这时,一只手从旁侧伸来,将短刃推开。

    云浠回头看他,问“三公子,您没事吧”

    程昶刚要答,不知怎么,眼前的景物倏而模糊起来,亭台水榭蓦地倒转,仿佛置身湖中,目之所及斗转星移,他一时恍惚,再睁眼,额上悬着的竟是手术室刺目的无影灯。

    有人围在病床边,问“这个病人什么情况”

    “心脏骤停。”

    又有人在喊“上除颤仪。”

    “准备开胸。”

    刺痛的电流一下贯穿他的全身,他随着电流猛地一起,猛地一落,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气,那团呼吸却炸裂在心肺中,让他整个人痛不欲生。

    “救得活吗”

    “难说。”

    又有人在耳边道。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这种,置身于生死边缘,只一脚就要迈入无间地狱的感觉。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拼命告诉自己,活着不易,活着不易,坚持下来。

    后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程昶头疼地想。

    后来哪有什么后来他溺入了水中,再醒来,就成了另外一个程昶。

    程昶蓦地坐起身,额间尽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阵气,才发现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只是太真实了些。

    手术室,除颤仪击在胸上的痛,还有医务人员的对话。

    真实得让他分不清究竟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真实得仿佛就是他此刻当下,正经历着的一切。

    可他现在,分明还坐在自己的卧榻上,还是那个琮亲王府的小王爷。

    窗外的雨还在下,梅雨时节,金陵一旦落雨便没个歇止。

    隔着一层窗纸望去,外间苍苍茫茫如染雾气,叫人辨不清晨昏。

    程昶又在榻上坐了一会儿,这才起了身,叫人打了水来清洗,问“什么时辰了”

    “回小王爷的话,刚到卯正。”门前一名小厮应道,又提醒,“您今日休沐,不必去衙门应卯。”

    程昶点了一下头,往门外一看,只见院中多了几名生面孔的武卫,问“怎么回事”

    “回小王爷的话,这几人是王爷大清早派来护卫您安危的,什么原因王爷没说,终归是为了您好。”

    程昶反应过来,八成是琮亲王从哪里得知了王府的家将反水的事,增派人手过来保护他周全吧。

    程昶没应声,想趁着今日休沐,去京兆府一趟。

    张大虎已在京兆府的柴房里扮了好几日死去的艄公,想来该有些眉目了,他过去问问情况,顺道再问问云浠,看看她哥哥的事怎样了。

    这么想着,程昶便回房更衣。

    身后的小厮跟进屋,一面伺候他,一面颇兴奋地道“小王爷,小的今日天没亮,打听到一桩稀罕事。”

    这名小厮叫孙海平,常跟在程昶身边,人在一众小厮中算得上聪明靠谱,缺点就是嘴贱得很。

    程昶下意识问“什么稀罕事”

    “就是那个,侯府家的破落小姐,她昨晚不是在裴府老太君的寿宴上,跟他们家的二少爷退亲了么”

    “按说她干了这么一桩石破天惊的事,人该消停些了吧可她偏不。您猜怎么着今儿天还没亮,她就带着老忠勇侯的牌位,她哥哥的牌位,去宫门前跪着了,说什么要给她的哥哥伸冤。”

    程昶一愣“有这回事”

    “是啊。”孙海平道,“叫小的说,这侯府的破落小姐也忒傻了,她哥哥早死了八百年了,当年尸体抬回来的时候,咱们还撞见过,烧得焦黑,尘归尘,土归土的事了,有什么好伸冤的”

    “再说了,昨夜今上刚一道旨意下来治你哥哥的罪,又没碍着你什么事,你连天亮都不等,这就上赶着跑去宫门前喊不服这不平白给今上添堵了么”

    孙海平咂咂嘴“小王爷,您说,咱们要去宫门口瞧个热闹么听说有不少人都赶去瞧热闹了哩。”

    程昶一时无话,半晌,捡了个重点“云洛的尸体抬回金陵,应该在棺材里,你我们是怎么撞见他的尸身的”

    “这就要怪那破落小姐不长眼,迎面撞了小王爷您的马车呗。结果您还没怎么样,反倒是她驱的板车不经事,摔得连棺材掀了盖,这不,她哥哥的尸身才翻出来。她当时还气呢,可巧她不占理,没人帮她,她也识时务,一个人把她哥哥尸身抬回了棺材。”

    程昶怔了怔“你这意思,是她一个人把云洛的尸首带回金陵的”

    “好像是吧当时咱们都吃醉了酒,没记太清。小王爷您那会儿当真大人有大量,她这么冒犯您,您也没与她多计较。”

    程昶听了这话,心间一时不是滋味。

    他实没料到他与云浠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过节。

    照这么看,云浠如今尽心竭力地帮他查案,甚至在他遇难时,奋不顾身的相救,实在难能可贵。

    程昶想,纵然那些错事是真正的小王爷犯下的,可他既然穿过来,没道理光享受他的富贵荣华,享受他这副康健身子骨,却不对他的过往负责。

    程昶默坐了一会儿,对孙海平道“你把我的官袍拿来。”

    孙海平吓了一跳,以为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他家小王爷要勤勉务公,连休沐都要去大街上巡一圈了呢。

    过了片刻,他又自以为想明白,颇兴奋道“小王爷,您是不是想穿着官袍,带小的们去宫门口瞧那破落小姐的热闹这样好,有官袍在身,咱们也不至于被宫门口那些杀千刀的护卫撵走。”

    说着,立时取了官袍来,要帮程昶换上。

    程昶看了一眼,发现是便服,道“不是这身。”

    御史的官袍分两种,一曰便服,二曰朝服。

    古来御史乃天子耳目,犯言直谏乃是本职,便是品级再低,遇上要谏言的事,也有直接面圣的资格。

    所谓便服,是程昶巡街穿的官袍。

    而所谓朝服,就是他面圣穿的了。

    孙海平愣道“小王爷,您、您这是要穿朝服您要进宫见皇上”

    程昶看了眼天色,伸手让孙海平更衣,催促“快些吧,再晚早朝就结束了。”

    雨水自中夜落下,到了天明时分,已不似夜里滂沱。

    云浠接到圣旨,带着父亲与哥哥的牌位来到宫门跪着时,四周还漆黑一片,也不知何时,天渐渐就亮了。

    上朝的大臣一个接一个从她身旁路过,有人只看一眼她身前牌位上的名字,就远远避开,有人好心,上前劝她一两句,见她不肯走,摇了摇头也走开了。

    想想也是,她昨夜先是退了与裴阑的亲事,得罪了裴府,后又接到今上问罪哥哥的圣旨,忠勇侯府沦为罪臣府邸。

    落魄到如今这个地步,还有谁肯帮她

    还哥哥清白,也只有靠自己了。

    云浠笔挺地跪着,双目注视着眼前巍峨广袤的绥宫,一身朱色捕快劲衣早已湿透,原本明快的色泽变得暗沉沉的。

    绵绵密密的雨水顺着后颈,滚落她的脖间,但也不觉得冷,想来跪了这许久,早已适应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云浠想,这回又是哪一位大人来看自己热闹了呢

    罢了,看就看吧,只要她能将怀里的急函亲手呈给今上,只要能还哥哥清白,她不怕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

    不期然间,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

    云浠愣了愣,仰头看去,身前不知何时立了一人。

    程昶持着伞,一身苍蓝朝服如水墨浸染,那双惊若天人的清冷眉眼,称着这一天一地的雨雾,直要令山河失色。

    他看着她,问“信带来了吗”

    云浠哑然道“什么信”

    片刻后,她又反应过来,点了一下头,说“带来了。”从怀里取出一封用荷叶包着的信,递给程昶。

    这是那封唯一能证明哥哥清白的急函。

    云浠不知道程昶来做什么。

    她只知道,他不是来瞧她热闹的。

    她从他的眼里看得出。

    程昶接过信,细看了一遍,然后俯下身,看着云浠,说“我从来没有在皇帝面前谏过言,不确定自己可以做到几分。”

    “但是我,可以帮你试试。”

    “你愿意信我吗”

    云浠愣愣地看着他,仿佛难以置信一般。

    好半晌,她像才反应过来他究竟说了什么,抿紧唇“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程昶于是将云洛的急函重新用荷叶包好,揣入怀中。

    他把伞递给云浠,说“伞你拿着。”

    然后淡淡一笑,“好,那我就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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