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六章

小说:在你眉梢点花灯 作者:沉筱之
    白云寺坐落在京郊白云山, 距金陵城二三十里路,行车走马都要大半日。

    程昶昨夜没休息好, 坐在马车里,人困乏得紧, 却睡不着。

    昨晚的梦境扰得他心绪不宁, 恍惚中竟生出一种仓促之感, 像是再不来白云寺, 一切就要来不及了似的。

    昭元帝近年龙体迁安, 此去祭天, 并未亲临,领行的反而是琮亲王、陵王和郓王。

    待到白云寺,正是正午时分,宗室们用过斋饭, 去佛堂里诵了一个时辰经文。

    正式的祈福要等隔一日,从寅正起,一直持续到亥初,礼节繁复,规矩颇多,因此反而是今日,众人能得小半日空闲。

    凌王妃的身子骨一直十分不好,诵完经文, 便由陵王陪着去歇着了, 琮亲王见陵王走了, 也不多约束, 让余下的宗室们自行其事,也带着程昶离开。

    程昶陪琮亲王去了一间净室,听他与方丈议了一会儿佛,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便辞说想去山中走走。

    白云寺是一座大寺,其中求平安符最好的地方在西边的观音庙里,与程昶要去清风院同路。

    这日山中拒了来客,十分清静,程昶到得观音庙,却见庙中已有一人先他一步在佛案前点香,正是程烨。

    程烨也听到动静了,回头见是程昶,微微一诧,搁下手中的香,先一步拜道“三公子。”

    程昶回了个礼“小郡王。”

    他二人并不怎么相熟,一时礼毕,各取了香火,跪在蒲团上,对着庙中观世音大师像拜了三拜。

    候在一旁的小和尚递给他们一人一张纸笺,让他们把所求平安人的姓名写在上头,然后把纸笺晾干折好,塞入平安符中,说道“二位贵人心诚,此符所佑之人必能安稳顺遂。”

    程昶与程烨谢过,一并出了观音庙。

    未时近末,山中风凉,两人同路走了一会儿,程烨道“想不到三公子今日也来求平安。”

    程昶“嗯”了声,说“听说这里的香火灵。”

    程烨点了点头,想到此前对程昶与云浠的种种猜测,心中一个念头顿生,忍不住道“三公子的平安符,可是为自己求的”

    程昶道“不是,为一个朋友。”默了一会儿,问,“小郡王呢”

    “在下也不是。”程烨道,“我是来为云校尉求的。”

    他一笑“日前在文殊菩萨庙遇见她,听她说来不及去香火灵的地方求平安,便来这里为她求一枚。这毕竟是她第一回领旨平乱,山匪悍勇,想来不易。”然后问,“三公子呢”

    然而程昶却没答这话。

    他顿住脚步,指了指眼前的岔口,说“我去西面的清风院一趟,暂与小郡王别过了。”

    程烨愕然,白云山深幽,这日宗室们祭天,山中禁卫遍布,然而清风院地处偏僻,又没什么宜人的景致,常人不至,连守卫也分派得松散许多。

    但这毕竟是三公子的私事,程烨不好多问,又见他身后跟着四个王府武卫,遂点头道“好,那明日大礼上见。”

    程昶院中的厮役大都不成体统,祭天这样的场合,他们不便跟来,琮亲王虽派了四个亲信武卫保护程昶,但程昶对他们并不多信任,到了清风院,嘱他们在院门等着,一个人入了院内。

    前两日张大虎去打听忠勇侯的案子,早在清风院找到了接洽的守卫,这守卫一见程昶,躬身唤了句“三公子。”将他引入一间暗室。

    暗室里候着的两人一高一瘦,精神虽不怎么好,但看得出是行伍出身,指腹与虎口都有很厚的茧。

    守卫道“这位是御史台的御史大人,今日前来,是想问一问当年忠勇侯塞北之战的冤情,他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就是。御史大人明察秋毫,只要你们不多隐瞒,想必一定能为忠勇侯,为你二人翻案。”

    “是、是。”高个儿和瘦子应了,称是当年云舒广手下统领,先把塞北一战的大致情况一一道来,尔后说,“草原上那些蛮敌,通常也就是没吃没喝了,来边境抢抢东西,乍一交手,凶悍无比,但因为没粮,战不长久,打打就退了,因此忠勇侯镇守塞北多年,几乎没怎么吃过败仗。”

    这个程昶有耳闻。

    也正是因为云舒广镇守塞北多年,居功至伟,今上才把他招回金陵,想着他年纪大了,回来享几年清福,等过两年,另派年轻的将帅去塞北。

    没成想忠勇侯一走,隔一年,蛮敌就举大兵入侵。

    “那年蛮敌虽来势汹汹,也不过就是比往年多些兵,多些马,今上惯来当他们是纸糊的老虎,起先没怎么当回事,直到失了一个城池,才引起重视,太子殿下担心百姓安危,以防万一,于是保举了忠勇侯出征。”

    “谁知忠勇侯一到塞北,才发现这回的状况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程昶问。

    “我们和塞北的蛮子交手,每一仗最多打半年,有时候都不是因为他们打不过,而是他们没粮食,撑不下去了。可是这一回,忠勇侯到塞北的时候,他们已然与我们打了数月,随后交手,也不像之前那样猛攻,反而迂回了起来,就像要打持久战似的。”

    “忠勇侯发现事有蹊跷,于是给枢密院去急函,请求枢密使大人急调兵粮前来。”

    “结果急函一去三月,枢密院那边才缓缓回了一封信,说兵粮已在路上。”

    “但是,这封信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蛮敌忽然整军再犯,忠勇侯不得已,带着手下七万人迎敌,起初得胜,一路追出山月关才发现中了蛮子的圈套先头与我们交手的,其实诱敌深入的幌子,真正的蛮敌大军竟排布在境外,有十万之众,我们当时早已战至力竭,如何能与这十万人交手”

    “可退又退不了,忠勇侯这才带着咱们拼死一战,最后虽赢了,我们的人手几乎死伤殆尽,忠勇侯也因御敌而死。”

    程昶听瘦子和高个儿说完,若有所思。

    其实他们所交代的情况,与朝廷卷宗上记录的差不多,忠勇侯冒进,率兵追出境外,中了蛮敌的圈套,以少兵疲兵对上十万大军。

    可是仔细一想,实情又不尽然如此。

    朝廷的卷宗上,对忠勇侯出征前的塞北战事只寥寥提了几笔。

    可这两个统领方才说了,蛮子打仗,通常打不长久,这回却刻意拖长战时,摆明了有诈,云舒广意识到这一点,去急函让枢密院调兵马粮草,枢密院为何直至三月后才回信

    如果枢密院及时调来兵马粮草,云舒广便也不至于以少敌多了。

    且兵马粮草未至,云舒广明知有诈的情况下,却带着七万人迎敌,并且追出境外,是不是说明了他也有不得已之处

    程昶一念及此,不由追问。

    但这高个儿与瘦子却说,忠勇侯带兵追敌后,他二人率余部留在境内策应,具体发生什么,他们并不知情。

    瘦子还说“其实三公子的这些问题,今年年初,枢密院的罗大人都来问过我二人,问完后,就说忠勇侯大约是有冤的。三公子若有不解之处,不如再去跟罗大人打听打听,他是枢密院的人,手上或许有证据。”

    程昶点头。

    是了,罗复尤掌枢密军政文书,罗姝说,他当时就是发现了文书上有缺漏,才来白云寺过问忠勇侯的案子的。

    暗室里一时静了下来,程昶将思路理了一遍,见天色不早,便要起身离开。

    瘦子和高个儿见他要走,将他送至门口,都拜道“还请三公子一定要为忠勇侯、为我二人伸冤。”

    程昶正欲点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二人方才称他什么来着

    三公子

    可是,他方才来时,并未曝露自己的身份,连引路的那个看守也只说他是御史台的御史大人。

    难不成这二人从前见过他

    程昶不动声色地问“当年今上招忠勇侯回金陵,你二人可是随他一起回来了”

    “没有。”瘦子说,“当年忠勇侯回京,只带回了一小半兵马,我二人是留守在塞北的。”

    这么说,直到他们被秘密押回金陵问话前,都一直住在塞北

    换言之,这两个人,根本没有机会见过自己

    既没见过,为什么他们会知道他是琮亲王府的三公子

    程昶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离开暗室。

    他上辈子就是个普通人,对政事十分不敏感,但他人不傻,可以说是极其聪明的。

    他刚来暗室时,这两个统领还称他是御史大人,怎么说了没一会儿话,就改叫三公子了

    是有人提前跟他们透露了什么还是,他们刻意改称呼,想要提醒他什么

    可是,他们想要提醒自己什么呢

    候在清风院外的四个武卫还在,见程昶出来,拜道“三公子。”

    程昶“嗯”着应了,径自往山上主寺的方向走,脚步越来越快。

    有时候一桩事想不通透,是因为从来没换角度思考过,一旦变换角度,就如落石如水,涟漪层层荡开,一环一环清晰可见了。

    他怎么没想到呢

    忠勇侯的案子悬了这么久,即便罗复尤在今年年初查出了端倪,为何线索这么巧就递到了他手上

    他在追查那个“贵人”的身份,那个“贵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了,岂不正好利用这一点来加害他

    再思及那日罗姝为什么要与他说忠勇侯的冤情为何仅仅两日,张大虎就在白云寺清风院找到了当年的相关证人为何这么巧,这一切就发生在他要上白云寺之前,甚至来不及与云浠通个气

    他太急了,以至于没有仔细思量,就让自己陷入险境。

    可是二十一世纪是和平社会,人们的安全意识普遍很低,他以为他跟着这么多皇室宗亲们上山是安全的,何况他身旁还跟了护卫。

    却是忘了反过来想一想,越是安全的地方,越是危险。

    越是松懈,越容易大意。

    山中禁卫遍布,清风院的守卫却很松散,加之四周都是密林,最容易藏人,尤其是杀手。

    程昶带着四个武卫疾步往来路上赶,尚未行至方才的岔口,只觉一阵细碎的风自耳畔刮过,身旁一名武卫高呼一声“小王爷当心”顺势将他往左一带,避开了一枚飞来的短刃。

    刀光乍现,密林里登时越出十余个身着黑衣的人,周遭不是没有守卫,零散几人分布在山林中,明明瞧见了这里的动静,却都视若无睹。

    大概也是“贵人”手下的人。

    来路被堵了,回不去主寺,程昶没法,只能在武卫的护送下往清风院的方向奔逃。

    奈何身后杀手太多,两名武卫不得已,道“你们护小王爷先走”随即留下断后。

    岂知“贵人”一不做二不休,设了这么大一个局,这回是铁了心要杀程昶,刚到清风院,只见院外的竹林里又跃出来七八杀手。

    这些杀手出手狠辣,招招杀机。

    其中一名武卫将程昶往身后一带,举剑抵过杀手挥来的一刀,仓促中对程昶道“三公子,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这山中,不知道还藏着多少人”

    程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天罗地网早已布下,他怎么脱困

    右臂蓦地一疼,竟是一名杀手找准空隙袭来,往他右臂划了一刀。

    鲜血汩汩涌出来,瞬间浸湿衣衫,程昶捂住伤口,来不及在乎疼是不疼,只道“算了,我们”

    我们分开跑,能活一个是一个。

    他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讲究人人平等,没有谁为谁卖命的道理。

    何况这些杀手摆明了是冲着他来,他大概是没活路了,也就不拖累这几个武卫为他赔上性命了。

    前一生短命福薄,到了这一生,没想到还是没避开多舛的宿命。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耳畔忽然响起亟亟一句“程三哥”

    程昶蓦地顿住。

    那细小的,遥远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仿佛是天际,又仿佛是心底,倏忽间,又是一句“程三哥”

    武卫见程昶怔然,以为他是骇住了,将他往唯一一条狭道上一推,对另一名武卫道“我断后,你带着三公子逃,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天黑,王爷见不着三公子,定会派人来寻”

    另一名武卫点点头,咬牙拽过程昶,带着他没命似地往狭道上跑。

    狭道两旁杂草丛生,树木参天,但因道路狭窄,林木分布稀疏,藏不了人。

    渐渐地,狭道尽头开阔起来,可入目的情形竟令人心中寒意横生是一个悬崖。

    杀手再次追来,身旁武卫不得已,提剑迎上。

    身后刀光剑影,眼前悬崖峭壁,程昶无路可走,回身看去,只见最后那名武卫与杀手们没过上几招,便被人当胸一刀贯穿。

    鲜血喷勃而出,伴着尖锐的刀鸣,带出血肉。

    可杀手们还不罢休,顷刻又在武卫的身上补了几刀,刀刀皆中要害,“噗噗”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

    程昶几曾见过这样血腥的场景,一时间几乎要站不稳,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杀手们知道他已是走投无路,于是不急,收回刀,慢慢逼向他。

    日暮已至,天边残阳如血,程昶退到崖边,扶住一旁一株枝干虬结的老榆。

    胳膊上的伤还在流血,袖囊早已在方才的拼杀中被划破,不期然间,一枚事物从袖囊里落出来,程昶低眉一看,竟是云浠在文殊菩萨庙为他求的那枚平安符。

    平安符保平安。

    他上辈子不大信这些,这辈子,果然还是不能信。

    可是,他到底是来了这世上一遭,眼下要离开了,竟如初来时一般,两袖空空,什么也没有了。

    眼前这枚平安符忽然异常珍贵了起来。

    毕竟是一份心意。

    程昶想,他来这世上,疏离陌生,与人与事都隔了一段前生过往,只有这个姑娘,稍稍走近过一些,近到发觉他或许并不是这世间人。

    程昶想要去拾那枚平安符,把它带在身边,可还没弯下腰,心脏忽然一跳。

    这一跳犹如谁举槌在心间重重一擂,几乎是振聋发聩。

    天地间忽然风声大作,连视野都模糊起来,耳边又浮响起方才的声音。

    “程三哥”

    “程昶”

    “程总。”

    “要醒了吗能醒吗”

    “快醒醒”

    他的大学寝室是四人间,四个室友都互相称“哥”,没有弟,他是老三,所以他们叫“程三哥”。

    这是大绥,“程”是皇姓,整个金陵,几乎没人连名带姓地喊他程昶。

    至于程总,那是在公司里,同事对他的称呼。

    这些只有二十一世纪的人会这么叫他。

    程昶循着声音的来处,往身后看去,晚霞比方才更浓了,泼墨一般,洒了一天凄艳的血色。

    程昶忘了自己是在哪本书上看过,在现世,有些人会把黄昏称作逢魔时刻。

    昼夜交替时分,阴阳晦明难辨,魑魅魍魉通通现形,妖魔大行其道,一切诡异的事也在此刻发生。

    心脏又是擂鼓般地一跳。

    这一回比方才更加震耳欲聋,带着一阵攫人呼吸的钝痛,连眼前的世界都摇摇欲坠。

    程昶再忍不住,面向悬崖半跪而下,伸手捂住心口,就像他上辈子,心脏病发作时一般。

    悬崖很高,下头原本是一汪碧波荡漾的湖水,他方才看到过。

    可此刻他再朝下望去,湖水上的苍苍暮色竟慢慢化作一团浓雾,升腾而上,就像他在梦里所见的一般。

    而那一声声呼喊他的声音,就是从这雾里传来。

    程昶也说不清自己是濒临生死骇着了以至于出现幻觉,还是眼前的一切就如他所看到的一般。

    视野已被迷雾遮了一半,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像是想要抓住唯一一点真实仍是在地上摸索着云浠送他的那枚平安符。

    可是却什么都找不到。

    眼前乾坤颠倒,世界天旋地转,万丈深渊沦为海市蜃楼,风声退去后,杀手拔刀的声音几乎就在身后响起。

    与此同时,一只蝴蝶破开山下苍茫的雾气在他眼前掠过。

    仿佛要引着他,走向唯一的生路。

    程昶的心最后一次剧烈一跳,他再支撑不住,双眼一闭,往前一栽,整个人失去重心,径自往悬崖下跌去。

    呼啸的风声自耳畔刮过,凄艳的残阳在他下坠的身体上镶上血一样的金边。

    粉身碎骨的感觉来临前,天地骤然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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