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一章

小说:在你眉梢点花灯 作者:沉筱之
    天方入夜, 余大夫为瑜姐儿诊完脉出来, 尚未走到扎营的地方, 就见黑灯瞎火处窜出来一人,抬手在他跟前一拦“站住。小王爷命你过去一趟。”

    余大夫吓了一跳,定眼一瞧,才发现眼前这个人五大三粗,正是常跟在三公子身边的厮役,张大虎。

    余大夫拱手道“敢问张小爷, 三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不成”

    张大虎道“我怎么知道反正小王爷叫你去见他, 你就得去。”

    言罢, 不由分说,拽了余大夫的胳膊肘, 把他带到程昶屋前,禀道“小王爷,人带到了。”随即把门推开。

    余大夫打眼一望,见屋中除了程昶外,只有两名厮役,略松了口气,拜道“敢问三公子, 可是有什么事吩咐草民去办不成”

    他早听闻琮亲王府的三公子个顶糊涂的人, 既这么糊涂,想必该是什么端倪都瞧不出来的。

    程昶问“那个瑜姐儿是真有腹痛之症吗”

    “回三公子的话, 是有的。”余大夫道, 他是跟在刘府尹身边的医官, 时而刘府尹府上的家眷病了,他也会过府诊一诊脉,是以刘府个人身上有什么病,他都是知道的。

    “很严重”

    “这严重倒也谈不上,三公子有所不知,这样的病症,凡女子身上多少会有点,与身子底子有关,难熬是难熬了些,但不怎么要紧,三两日过去也就康泰了。”

    程昶道“这么说,这是常有的事了”

    “是,虽然个人不同,但瑜姑娘每月一回,必是要犯的,且每次腹痛起来,症状时而轻一些,时而重一些,也不尽相同,譬如这一回,”余大夫道,“这一回瑜姑娘的腹痛就难熬得紧,是以不得不在驿站暂留,还劳烦云校尉作陪。”

    余大夫一口气说了一串儿医理,然而话音落,那头却半晌没有言语。

    余大夫心中纳闷,不由地抬起眼皮去看程昶,这一看,他生生骇了一跳。三公子也正看着他,神色淡淡如同平常,但那眼神却极清醒,仿佛能洞穿人心一样。

    哪有半分糊涂的样子。

    余大夫心里本就有鬼,被程昶这么一瞧,膝头就软了,强撑着没跪,舌头却先打了结“三、三公子。”

    程昶见他不再装样子,自也不多摆谱,单刀直入就道“是刘府尹教你这么说的”

    余大夫垂着眼,没吭声。

    程昶又道“其实瑜姐儿是不是根本没犯腹痛,又或者是犯了,但没那么严重。”

    余大夫仍没吭声,但肩头却打起颤来。

    “问你话呢”孙海平见余大夫跟只闷葫芦似的,高声喝道,“知道得罪咱们小王爷是什么下场吗扒了你这身皮都是轻的”说着挽起袖子,要上前去教训他。

    手还没挨着余大夫的头,余大夫立时就跪了“三、三公子饶命,草民不是有意要欺瞒三公子您的,确是,确是”他一咬牙,也顾不上与刘府尹的主仆情谊了,心道是保命要紧,实话说道,“确是刘府尹吩咐草民这么与三公子说的。”

    “三公子明鉴,瑜姑娘她眼下并不在信期,身子康泰得很,此前之所以谎称是犯了腹痛症,其实是为了把云校尉绊在驿站,让她不能即时随您的车驾回京。”

    这话出,孙海平和张大虎面面相觑。

    把云浠绊在驿站,不让她即时回京,为什么

    余大夫见程昶仍不吭声,战战兢兢地把什么都召了“是真的,三公子,是府尹大人吩咐瑜姑娘这么做的,他还让小的帮着一起欺瞒,以至于云校尉此前见瑜姑娘脸色不好,也是因吃了小的一副药的缘故。”

    “府尹大人说了,倘云校尉跟随三公子您的车驾回京,这护送琮亲王府小王爷的头一等功,他就捞不着了。”

    程昶毕竟是云浠费尽千辛万苦找着的,这功劳谁也不能跟她抢。可找人是一桩功,找到人后,平安护送回京又是另一桩功。若云浠跟着程昶一道回京,谁的功劳也不能大过她去。头一个在今上、在琮亲王、甚至在太皇太后面前得脸的人就得是云浠。可若云浠路上因为旁的事耽搁了,护送三公子回京的要职落到他刘府尹身上,他先在今上跟前得了脸,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封赏都是其次,要紧的是前途。经此一事,宫中的主子们就会记得他,往后各大衙门有什么肥缺,就会先想到他。

    这可是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纵使手腕卑劣了些,他也不得不抓住了。

    张大虎一听余大夫的话,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们算计云校尉”

    他不像孙海平,有副玲珑心肠,凡事都要盘算首尾,他是个榆木脑袋,从前他眼里没云浠这号人,只知道效忠小王爷,后来小王爷失踪了,是云浠带着他找着的,他就彻底服了她。

    张大虎既服了谁,凡事便向着谁。

    他挽袖子“你小爷我”

    “你出去吧。”不等张大虎的拳头落到余大夫脸上,程昶淡淡吩咐道。

    “小王爷”张大虎急了,觉得此刻不揍人更待何时一瞥眼,却在程昶脸上瞧见了一抹清寒之色。

    怒意呼之欲出。

    小王爷自落水后,纵然寡言了些,为人一直十分随和,几曾见过他动怒

    还不待张大虎反应,则听程昶泠泠又道“你去告诉刘府尹,让他带着他手底下的官差,赶在明早天亮前,都滚。”

    余大夫听了这话,连声应“是”,扶着药箱连滚带爬地退出屋去。

    孙海平拿余光去觑程昶的脸色,过了会儿,见他略有和缓,小心翼翼地问“小王爷,您是怎么瞧出来那个芝麻官儿干了这杀千刀的勾当的”

    程昶教养良好,并不迁怒,答道“回来驿站的时候,他反应有点怪。”

    不让他询问云浠的“病情”,急于把他请入驿站。且一入驿站,就忙着赔罪,甚至还带着瑜姐儿一起跪下了。

    程昶当时就奇怪,不过是犯个腹痛罢了,哪至于这么严重

    这才想到他或许是做贼心虚。

    回驿站的决定分明是程昶自己做的,凭的路上怎么耽搁,也是程昶的主意,这个刘府尹为何称他是怕瑜姐儿耽误行程。

    觉出这一点不对劲,再往细里一深想,许多枝节便显而易见了。

    瑜姐儿犯了腹痛,为何刘府尹连大夫都不留下一个跟随刘府尹的官差那么多,其中必定有他的亲信,刘府尹为何不多留几个亲信保护,偏偏要劳烦云浠一个外人

    依余大夫说的,瑜姐儿的腹痛之症是常态,每月月信必是要犯,那便是不能行远路,既然如此,早在他们在这一行人启程前,刘府尹就该想到这一点的,哪怕没想到,瑜姐儿也会告知刘府尹。刘府尹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让瑜姐儿跟着车马一起走就是为了半途绊住云浠。

    孙海平道“小王爷,您说,您单这么一会儿功夫就瞧出来刘府尹是摆局设计云校尉呢云校尉照顾了瑜姐儿一下午,会不会也瞧出来了”

    程昶没作声。

    他其实有点在意这个,瑜姐儿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片子,没什么城府,便是刘府尹嘱咐她要假称病,她能瞒得住云浠一刻,未必能一直瞒着她。

    孙海平看了眼程昶的脸色,随即替云浠叫屈“那个姓刘的芝麻官儿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陪小王爷您走一道回金陵的路,就想揽这头一等功咱们这两月下来,跟着云校尉一起把白云山每一寸草皮都翻遍了,把东海边每一块石头都掀开看过了,才找着的小王爷您,还没说要抢功劳哩”

    “就是。”张大虎是真心实意为云浠着想,“云校尉是个实诚人,只顾着把差事办好,小王爷您不怎么理她便罢了,若朝廷的封赏再被抢了,她就吃大闷亏了。”

    程昶一愣“我不理她”

    可这话一出,他又反应过来。他近日是没怎么与她说话,但这也不能全赖他。白日里都在赶路,偶尔停歇下来,她离他远,他总不能越过人群去与她攀谈吧,那么多官差禁军瞧着呢。再就是晚上,她大多时候睡在帐子里,更深夜静的,他也不至于去打扰她。

    何况,若是之前就罢了,程昶如今知道了从前的小王爷作奸犯科的那些事,便担心自己一个不规矩,让人觉得冒犯。

    张大虎道“可不是,云校尉费心找您,您也没谢过她。”

    这话一出,程昶就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他蓦地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虽已入了夜,但官差们方才扎好营,正成群地聚在一齐吃干粮,时而传来一阵一阵喧闹声,云浠坐在窗边听着。

    她今夜没睡帐子,而是宿在驿站里,加上整日里只赶了半天路,也不怎么累,到了这会儿,竟是不困。

    云浠正想着找些事来打发时辰,忽听屋外传来叩门声。

    田泗问“云、云校尉,您睡了吗”

    “没呢。”云浠应道,走过去开了门,“有事”

    田泗点了一下头,进了屋,想着到底男女有别,只把门虚掩了,回身道“云校尉,我、我想跟您说个,说个事儿。”

    云浠倒了杯水递给他“说。”

    “云校尉,您没,没瞧出来吗”田泗接过水,在一旁的桌边坐下,“那个刘府尹,他算计您。”

    “就刚才,我、我过来的时候,看到瑜姐儿,跟个没事人似的,出屋了,像是余大夫有,有要紧的事,找她,和刘府尹。她、她根本就没病。”

    云浠默了一瞬,随后一点头“我知道。”

    “您知道”

    “知道。”

    其实早在下午的时候,瑜姐儿抱着铜捂子,忽然以犯困为由支开云浠时,云浠就猜到自己大概被她骗了。所以她出了屋,独自在驿站门口坐着,懒得看瑜姐儿带着两个丫鬟在自己跟前作戏。

    “您、您知道,她为什么,要骗您吗”田泗看云浠跟个没事人似的,不由替她着急,“她是想,帮她的父亲,抢、抢您的功劳。想赶在您之前,在、在陛下,在琮亲王府跟前,得脸。”

    云浠笑了,又点头说“我知道。”

    窗头传来一阵喧闹声,云浠别过脸去看,淡淡道“抢就抢吧,我原也不在乎这个。”

    外头太吵了,有的官差还很年轻,彼此推让玩闹,倏忽一阵喧嚣传来,让她想起军中。

    外头实在太吵了,以至于云浠只顾看着窗外,没留神虚掩着的门外,蓦然停驻的脚步声,蓦然停驻的人。

    “您、您不在乎”田泗道,“可您这么费心去找三公子。找到了,这可是一桩大大功劳,您日后升迁,统兵,今上都会因为这、这个功劳,多看重您一二的。”

    所以才会有人费尽心机来跟她抢。

    云浠却道“对,不在乎。”

    她来找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找到他,如今他好好的,她便算功德圆满了。

    且要说呢,她私心里反而不想领这头一等功,她不想让三公子觉得自己之所以千里迢迢地寻他是为了给朝廷立功,为了给自己奔个前程。

    所以若有人想抢她的功劳,那便让他抢去好了。

    但这些都是她藏得很深的心思,不必任人知道,因此便闭口不提。

    田泗遗憾道“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的。”云浠又笑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这个功劳我虽不在乎,但要是有人敢和我抢军功,我能打得他满地找牙还真当我没脾气了”

    屋外,程昶一听这话,也无声息地笑了。

    田泗道“平白、平白错过一个,升将军的好时机。”

    “我的功劳不在这里。”云浠摇了摇头。

    她在窗前坐下,看着营帐间星星点点的灯火,听着鼎沸的人声,说“我想像父亲和哥哥一样,有朝一日,凭自己的真本事,上战场,挣军功,御敌八千,守疆万里,那样才威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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