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一二三章

小说:在你眉梢点花灯 作者:沉筱之
    一旁的仆从上来把墨宝收了, 奉上鲜茶与桃花糕。

    方芙兰在石桌旁坐下,见陵王眉宇中透露着疲乏,问道“我听说, 近日三公子又找你麻烦了”

    陵王“嗯”一声, “他一回来就没个消停,里外找事。前阵子传审裴铭, 这一二日,又找枢密院的罗复尤问话, 可能是觉察到我利用罗姝把他骗去明隐寺, 心中有所不平吧。”

    方芙兰道“姝儿妹妹年前本已说好了一门亲, 近日不知怎么,又不成了。”

    “她自己不想嫁。”陵王道,“罗复尤这个人,把仕途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女儿在他眼里, 左不过一枚棋子罢了,罗姝这门亲事对他前途无益, 她不想嫁, 罗复尤便由她了。”

    方芙兰听了这话, 心中一时戚戚。

    陵王见她神情黯然, 上前抚上她的肩, 温声道“芙兰, 我帮你在城北置了一间宅子。”

    方芙兰愣了下, 摇头道“殿下不必。”

    “也不全为了你, ”陵王笑了笑,“是为了方家的人。”

    “还记得七年前,我对你的承诺吗”

    “终有一天,我会帮你把失散的亲人都找回来。”

    方芙兰一听这话,抬目望向陵王“殿下已派人去寻他们了”

    陵王在她对面坐下“去年就已派人去了,本来打算等他们到金陵了,再给你个惊喜。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提前告诉你更好,这样你能更开心些。”

    当年方府被抄家,府中人纷纷被流放,这些年病的病,死的死,活着的已十分零星。

    陵王道“可惜我尽力去寻,也仅找到了七八人,其中除了你两个姨娘,还有你父亲当年最信赖的管事。眼下他们都在来京的路上,大约月余时日就会到。”

    方芙兰闻言,正欲问她两个庶弟的近况,这时,外头薛大夫忽然引着曹校尉过来了。

    曹源一见陵王,匆匆一拜“殿下,不好了,柴大人出事了”

    “柴屏出事了”陵王诧然。

    七八日前他去大理寺,柴屏不还好好的么

    “对,似乎是疯了,早上大理寺那边一闹开,三公子就已过去了。”

    “疯了怎么疯的”

    “听说是送进去了几个死囚,模样有点像柴大人当年死去的父亲和几个兄弟,大理寺把这些死囚和柴大人关在一处,柴大人受不了,就疯了。”

    陵王听是死囚,反应过来。

    他之前去大理寺见柴屏,亲眼见着刑部送来几名死囚,当时他本觉得不对劲,想细问,无奈被程昶传审裴铭的事打断了。

    陵王站起身,往院外走,一边吩咐“备马车,去大理寺。”

    路上他又问曹源“柴屏遇事惯来冷静,便是有心病,也会想办法克服,不过七八日光景,怎么这么快就疯了明婴让人暗中给他下药了么”

    “回殿下的话,三公子不曾下药。”曹源道,“但属下听说,三公子几乎不让柴大人睡觉,且每日只给柴大人一勺水喝。”

    陵王眉头一拧“他这么做是何意”

    “禀殿下,”跟在后头的薛大夫道,“人一旦缺眠,精神便容易溃乱,少水到一定地步,也易产生幻觉。若那几个死囚本就是柴大人的症结所在,他在极度恐骇的情形下,兼之极乏极渴,能撑七八日已属不易。”

    曹校尉道“听说这几日柴大人已寻死过数回,但三公子早有防备,命人将他拦着了。柴大人面上不说,心中对三公子其实是有些惧的,还曾四处寻访名医为他治右臂上的燎伤。”

    “已寻死过数回”陵王语中含带怒意,“柴屏好歹堂堂御史中丞,计伦那边怎么早不奏报”

    “计大人原本打算一早将这事奏与殿下与中书的,可他日前来中书,殿下您正忙着见裴、罗二位大人,计大人见您忙碌,是以不敢叨扰,一直到今日事情遮不住了,才匆匆派人来告知。”

    陵王听了这话,脚步一顿。

    难怪了。

    他日前还在纳闷程昶这么吃力不讨好地找裴铭、罗复尤麻烦做什么,原来竟是为了声东击西。

    “之前三公子让人对柴大人用鞭刑,陛下那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他都快把柴大人逼死了,手上竟还干净得很。便是说出去,不过是给的水少了些,没怎么让柴大人歇息罢了,谁也没法拿他怎么着,殿下,您可一定要想个法子救救柴大人啊”

    陵王听曹源说着,面色越来越难看,他没吭声,上了马车,催着车夫急鞭往大理寺赶。

    大理寺府衙外看着还好,府衙内已乱作一团,林林立立站着许多官员,但大都是三司的人。

    三司的人几乎都听命于程昶,没他的吩咐,谁也不敢干涉柴屏的案子。

    陵王没理会这些人的拜见,由大理寺卿计伦引着,径自下了牢狱。

    牢狱的甬道十分阴潮,隐隐有股久不见天日的霉味,但最后一间囚室却是通明的,四壁点着火把,将斑驳的墙壁照得深影重重。

    囚室中除了刑部、大理寺的大小官吏与狱卒,当中还立着一个长身如玉的人。

    程昶听到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一笑“堂兄来了”

    他这日身着月白云纹锦衣,发间的玉簪华光流转,整个人如霜似雪。

    柴屏见到陵王,想要扑过来,却被身后的衙差拽住,只好唤道“殿下、殿下”

    他披头撒发,一身脏污,眼底黑晕很重,一说话,涕泪便顺着眼鼻淌下来,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臂,臂上血淋淋的,被一根布条包了吊在脖子上。

    这哪里还是那个清醒镇定,慈眉善目的御史中丞

    陵王的瞳孔猛地一收,当即吩咐“来人,把柴屏带去中书省,立刻请太医过来为他诊治”

    “堂兄莫要忘了。”他刚说完,程昶便淡淡道,“这个人,还欠着本王一条命呢,身上的罪名未清,谁也不能把他带走。”

    “你这么囚着他,他只会更加疯癫。”陵王道。

    “把他逼疯了,于你有何好处”

    陵王这话一语双关,是在提醒程昶,倘把柴屏逼疯,想从他口中套出他的把柄,怕就难了。

    再说一个疯子的话,谁会信

    程昶分明听明白了,却浑不在意。

    “是没好处。”他一笑,“不过我不在乎。”

    “只要看着他生不如死,我就痛快了。”程昶又道。

    陵王听了这话,心中不由一寒。

    他冷声道“柴屏好歹是当朝四品大员,岂是能任你随意折磨的”

    “我折磨他了吗”程昶道,“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他的唇角带着几分嘲意“刚巧他还有一丝神志在,堂兄若不信,你问问他。”

    陵王看着柴屏,一言不发。

    “堂兄既不愿问,那我来问好了。”

    程昶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朝柴屏走近一步,俯身盯着他“你还想活着吗”

    柴屏惊恐地望着程昶。

    那双如如星似月的眸子本该是温柔的,冷清的,可此刻眸底缭绕着的尽是黑沉沉的戾气。

    他仿佛又看到那日在皇城司灼灼的烈火里,他命人合上柴房的门前,程昶最后恨意滔天的目光。

    他怕极了那火,怕极了他。

    “不活了,不活了”柴屏连连摇头,“我把命还给你,全都还给你,求求你杀了我”

    “不行。”程昶直起身,淡淡道,“你主子说了,你是当朝四品大员,想死没这么容易。”

    他对陵王道“知道我为什么让人缚住他吗”

    他微一拂袖,“把他放开。”

    缚住柴屏衙差领命,松了手。

    柴屏一下扑倒在地,他惶恐地四下一看,顾不上疼,手忙脚乱地去摘套在脖颈上的布条。

    他似乎痒得很,手臂失了束缚的第一时间,便伸手去挠有燎伤的手臂。

    他的燎伤本就尚未痊愈,被他不知疼痛地拼命挠了几日,里头血肉早已残损,隐约可见一截森森的白骨。

    陵王终于忍不住,问程昶“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难道堂兄还看不出来”程昶道。

    他负手,慢慢走向陵王“你不是最擅借刀杀人”

    “当初在裴府水榭,不是你透露假消息给郓王,说我在查他私吞忠勇侯兵粮的案子,逼得他对我出手”

    “你和方芙兰联手杀了姚素素,嫁祸给罗姝,利用罗姝把我骗去白云寺,让郓王的暗卫把我追杀至落崖的不是也你”

    “你知我失忆,利用周才英把我诱去皇城司,然后派柴屏把我逼至在皇城司的柴房,锁在一片火海里,现在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的不正是你”

    “我是无所谓你借刀。”程昶道,“无论你手上有多少把刀,我都能一把一把给你卸了。”

    “这个人,”他伸手一指地上的柴屏,“你手上最锋利的利刃,我第一个要的就是他的命。”

    “我就是想让他死”

    “死”之一字出口,周遭众人心中大骇,纷纷跪在地上。

    立在当中的程昶锦衣玉簪,明明一身清贵装束,或许是映照着灼烈的火光,不知觉间竟显得森然而妖异。

    柴屏重新扑上来“三公子、三公子,求求你,我把命还给你,让我离开这里吧”他往身后角落的数名死囚一指,“我不要与这些人关在一起,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了,我从来没害过他们,他们却要恨我”

    可程昶任凭他说着,却丝毫不理会。

    柴屏心中怕极,心下一横,当下狠狠往舌根咬去。

    怎奈程昶竟先他一步反应过来,伸手箍住他的下颌,迫得他齿关不能合拢,随后将他朝后一搡。

    几名衙差立刻上来将柴屏重新缚住。

    陵王忍无可忍,当即吩咐“来人”

    曹源立刻带着护卫上来,应声道“在”

    “把柴屏带走”

    “是”

    “大理寺。”程昶也道。

    “在”

    “谁敢带人走,格杀勿论。”

    “是”立在牢门口的武卫顷刻应声,同时拔刀出鞘。

    两边僵持不下,程昶又步去柴屏面前,俯身看向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是想死吗”

    “那本王趁着你临死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我当初,其实早就死在皇城司的火海里了。”

    “你命人取铜锁时,我其实看见了,我太恨了,所以那火从柴房里冲出来,吞噬烧尽你所有手下。”

    “但你知道你为何没有被火烧死吗”

    “因为我当时在想,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死得最痛苦。”

    “我想看着你,以你最恐惧的方式死去。”

    “我终于找到了。”

    他站起身,指着囚室角落里的几名死囚,轻笑着道“你看看啊,你的这些父亲兄弟,他们多恨你啊。”

    “若不是你考取功名,他们怎么会因你而死”

    “你的老父已花甲之龄,最小的小弟才十五岁,多无辜啊。”

    “可惜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不知道悔过。”

    “以杀止伤无量重罪,阴司地府都未必肯收你。”

    “你手上沾着这么多条人命,你这些年过得不胆寒吗”

    “你哪一日不是活在炼狱里不是活在水深火热的梦魇里”

    “你每一日入梦,是不是都有人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问你。”

    “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怎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不是你

    最该死的就是你

    柴屏听程昶说着,越听越颤抖,心中慌骇与惊恐越积越深,一下炸开,他忽然惨叫一声,奋力挣开束缚住他的衙差,仰首就往牢门口武卫的刀刃上撞去。

    这一切来得太快,直到半截喉咙被割开,鲜血“噗”一声喷溅出来,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滚烫的血浇洒在陵王身上,也浇洒在程昶身上。

    整个牢狱在这个瞬间几乎是寂默的,只能听见火把烈烈的烧灼声。

    众人看着柴屏的尸体,目光里写满惊骇与震诧,包括陵王。

    只有程昶的眸色镇定平静,他淡淡看了眼地上已无声息的人,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袖口。

    过一会儿,大理寺卿战战兢兢地唤“二、二位殿下。”

    陵王紧盯着程昶,半晌,一拂袖,带着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大理寺的牢狱。

    他最后拂袖的动作是个收尸的意思,可是程昶不出声,底下的人哪里敢动。

    他们方才都看见了。

    这位王世子殿下,不过几句话,就逼死了一名当朝四品大员。

    衣裳上虽沾了血,手上竟还干干净净的。

    三公子落水后,众臣只知他是比以往有本事了,未料竟还有这样的铁腕手段。

    好半晌,大理寺卿又才胆颤心惊地问“世子殿下,要、要收尸吗”

    程昶的眸色安安静静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无,他又扫了地上的尸体一眼,淡淡道“收吧。”然后离开了囚室。

    程昶一步一步朝外走。

    甬道的尽头,有暗沉沉的暮光。

    黄昏了。

    他朝着那光走去,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周围的人听了这声笑,全被慑住,前前后后跪了满地。

    当初摔落崖下粉身碎骨,烈火焚身骨血寸断,虽然起死回生,可那些痛他却尝到了。

    他与人为善与世无争,诸般剧痛加诸己身,他做错了什么

    程昶步至甬道口,暗金的暮光洒落在他身上,把他身上的血照得灼艳。

    黄昏了,逢魔之刻。

    原本天人一般的容貌在这一颗妖冶至极,颊边浅痣本来不显眼,却因沾了血,凄艳而灼目。

    程昶的嘴角扬了扬,片刻,又扬了扬。

    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这就是复仇的滋味吗

    实在太痛快了

    他独立在斜阳下,笑得不能自已。

    可那笑声却苍凉而悲阔。

    他站在那里,一身锦衣染血,是权势滔天的王,也是凡心入魔的妖。

    他不是菩萨。

    是这尘网深劫里逃不开的凡俗之人。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