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第一三九章

小说:在你眉梢点花灯 作者:沉筱之
    程昶目送云浠回了府, 坐回马车上。

    他很累,这些日子几乎是连轴转, 在车室里合眼稍稍歇了一会儿,然后吩咐车夫“回宫吧。”

    到了宫中已近亥时, 程昶由一名武卫引着往御史台去。

    走到半程,有一人撩开夜色,步上前来一拜“世子殿下。”

    竟是先前为田泽看伤的太医院张院判。

    “验过了吗”程昶问。

    张院判左右一看,见是无人,低声道“已验过了,田望安的后背确有三颗红痣, 的确是五殿下无疑。”

    程昶微颔首,迈步继续往御史台走。

    有些事情,当初发生时觉得没什么, 眼下想想,全是疑点。

    当年忠勇侯府戴罪,整个金陵几乎无人敢与侯府相交,偏偏田泗田泽两兄弟愿与云浠共患难。

    后来程昶落水,田泗分明跟着他与云浠查案,每每在程昶面前, 竟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再思及田氏兄弟一个贵为校尉,一个已是朝廷推官,两人的宅子里除了几个杂役, 连个伺候的婢子都没请, 若不是藏着秘密, 何必活得这么谨慎

    程昶的值房在御史台一个单独的院落里,外面有武卫把守。

    程昶跨入院落,他的几名亲信早已候在值房里了。

    这么大一个秘密砸在眼前,众人俱是阵脚大乱,一见程昶到了,连忙迎上来问“殿下,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如今陛下与陵王殿下都在找五殿下,没想到这五殿下居然、居然就藏在宫中,殿下,我们要不要先与卫大人通个气”

    “殿下,这五殿下与忠勇侯府究竟是什么关系眼下忠勇侯府眼看着有复起之势,我们若和五殿下不对付,他们会不会拦我们的道”

    程昶在书案前坐下,没答这些人的话,问宿台“近日裴铭、罗复尤几人又去陵王的茶楼了”

    “回殿下,是,且他们去过茶楼后,已开始命人挨家挨户地在金陵搜寻五殿下的下落了,大约有除之后快的意思。”宿台道。

    程昶“嗯”了一声,淡声吩咐“去把刘常找来。”

    刘常正是刑部尚书。

    值房里的大理寺丞听了这话,连声劝道“殿下,万万不可啊,您若有事交代刘尚书,大可以等早朝过后去刑部找他,这宫里头到处都是耳朵,您这个时辰传一位刑部尚书到御史台,只怕还没等早上,陛下就知道这事了。”

    “是啊,殿下,刘尚书原本就是个骑墙保命的,什么事只要传到他耳里,转头就漏到陵王那边去了。陵王眼下正愁没把柄拿捏殿下您呢,若他知道今日在文德殿上,殿下您是故意让人打了田大人板子,回头他跟陛下参您一本,殿下您的处境怕就艰难了。”

    宿台听了两位大人的规劝,目中亦露犹疑之色,拱手请示“殿下”

    程昶抬手揉了揉眉心,仍是道“去吧。”

    宿台于是一点头,去刑部找刘常去了。

    值房里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俱是不明程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倒不是这些人智计不佳。

    正相反,他们中绝大部分都是琮亲王府的亲信,两朝风雨走过来,就算官品不是顶高,早已修成人精了。

    奈何程昶此番用的是一套连环计,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谁也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

    其实早在田泽开始查布防图失窃的案子,程昶就疑上他了。

    那时田泽又不知道偷布防图的人就是云洛,为何要在刑部案宗上含糊其辞,隐瞒查案手法

    只有一个解释,他极可能知道失窃的塞北布防图有异样甚至,他也许知道这张布防图,就是陵王通敌的证据。

    刑部尚书刘常是个糊涂的,但辖着三司的程昶却极其清醒敏锐。

    田泽擅画这事刘常不知道,程昶却知道田泽是通过一副惟妙惟肖的人像画,确认了秦久就是窃取布防图的帮凶。

    程昶随后跟太皇太后打听,发现原来五皇子的生母宛嫔也是丹青大家。

    以至于云洛与阿久出事当夜,田泽让田泗来琮亲王府请程昶帮忙,程昶应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赶去。

    他故意拖了两个时辰。

    他知道云浠从广西房调了兵,有她在,他们都不会有事。

    但他要的是云浠和陵王起冲突,所以他不能去得太早,去早了,矛盾早早平息了,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只有把事情闹大,昭元帝接下来才会治忠勇侯府的罪,而田望安,作为主查失窃案的推官,才有可能把罪过揽在己身。

    于是果不其然,云浠调兵广西房的三日后,昭元帝以“缉匪不利”为由,把她禁足在家,程昶借着这个时机,查清了田泗田泽的来历,然后漏了个风给田泽,说昭元帝大约会追责忠勇侯府。

    云舒广对田氏两兄弟是有恩的,田泽得知这个消息,为了帮云浠或云洛洗清罪名,于是到文德殿上,说自己查案有失,兵部库房失窃与忠勇侯府无关。

    这桩失窃案本来就是陵王心中的一根刺,陵王见田泽要帮忠勇侯府揽责,便想重惩田泽以儆效尤,程昶随即顺水推舟,帮田泽求情,说办案查案难免会出差错,赏顿板子得了。

    也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血浓于水,昭元帝竟是不忍重罚田泽,于是应允了程昶的提议,赏了二十大板。

    否则这一切怎么可能这么巧在皇权即将更替这样敏感的时机,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忽然到父亲面前求了一顿板子

    不过是有人从中斡旋,然后正中此人下怀罢了。

    程昶早在去文德殿为田泽求情前,就在太医院安排了自己的人。

    他看着琉璃灯里晃动的烛火,问张院判“我让你给田望安加的药,他吃下了吗”

    “回殿下的话,五殿下已吃下了。这药于身体无大碍,就是要平白遭一番罪,眼下只是嗜睡,只怕再过一会儿就要起高热了。”

    程昶“嗯”了一声。

    这时,只听门槛一声轻响,宿台带着刘常到了。

    刘常在程昶手底下办事,知道三公子自扬州归来,就跟煞星似的,眼下他深更半夜被他提来御史台,心中怕得紧,则差没跪下跟他磕头。

    程昶淡淡道“你去重华宫找陛下,就说田望安受过刑后,起了高热,让他去太医院看看。”

    刘常听了这话,不由一头雾水,正待问问三公子意欲为何,不料竟被大理寺丞打断。

    “殿下不可,若这就让陛下与五殿下相认,恐怕于大局不利。”大理寺丞参破程昶的目的,心下大震,一时间顾不上刘常在场,苦声劝道。

    程昶听了这话,神情纹丝不动,半晌,吐出两个字“大局”

    什么是大局

    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吗

    程昶站起身,步去窗边,看着远处重重宫楼。

    谁说他想要大局

    程昶悠悠问“宫中若有皇子认祖归宗,是不是要行祭天礼”

    不等人答,他又说“是个好时机。”

    这话乍一听上去莫名,可听明白的人心中俱是一寒,不待片刻,竟已全部跪下身去。

    值房里只点着寥落一盏灯,恰好将程昶阻绝在一片深影里。

    他独立在窗前,对月而站,可月色仿佛也是排斥他的,停在他面前一寸,再不肯施舍他分毫。

    于是那片暗影趁着这个时机,慢慢覆上他的衣袂,在他身上晕开一团又一团深重的纹,乍眼看上去,就像柴屏死的那日,溅在他锦衣上的血渍。

    一直潜藏在他眉宇间的戾气刹那毕现,在他眸中弥散开,净如清溪的眼底忽添一点猩红,妖冶得让人心惊。

    他答应过云浠他会好起来的,他挣扎过,克制过,努力过,可是,太难了啊。

    他尝过复仇的滋味。

    美好得刻骨铭心。

    柴屏死了算什么,陵王还好好活着呢。

    他数度生死的绝望与疼痛深入骨髓,怎么能不请真凶品尝一二呢

    程昶猜得到陵王近日频频召见裴铭罗复尤一行人是为什么,除了为自己筹谋大业,恐怕还铺了一条后路吧。

    而五皇子程旭一旦回宫,陵王唯一的后路就是逼宫。

    程昶淡淡唤了声“刘常。”

    “在、在。”刘常一颤。

    “还不去重华宫”

    “回世子殿下,田望安不过区区一名从六品推官,就是发了热,陛下他未必肯屈尊来太医院探望啊。”刘常胆颤心惊地看了程昶一眼,说道。

    程昶知道他在装聋子,田泽就是程旭这事,他方才分明听到了。

    但程昶懒得与他计较,只说“无妨,我桌上有一幅画,是田望安追查布防图失窃案时,所作护卫秦久的画像,你拿着这幅画给陛下看,然后再提田望安高热的事,陛下自会跟你去太医院探望他。”

    让人打田泽板子,让人给他下引发高热的药,没什么旁的原因,寻个由头,当着昭元帝的面揭田泽后背的衣裳罢了。

    左右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陵王如此,昭元帝更是如此。

    数度对他下杀手的虽然是陵王,昭元帝何尝不是包庇纵容

    何况他这回回来,那个利用他,算计他,把他变作一枚制衡陵王的棋子的,不是这位九五之尊又是谁

    一路铺排,设局,先示弱,再捧杀,最后放权,让一个王世子掌权到非反必诛的地步,何尝不是把他逼上绝路

    倘若陵王是真凶,方家是帮凶,那么昭元帝,就是真正的罪魁。

    明明是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却要把他搅进来,凭什么

    他一个人生生死死这么多回,凭什么

    他不甘心,他们把他逼至绝境,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刘常。”程昶冷冷又唤一声。

    “在、在。”

    程昶一笑“你不是墙头草吗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跟中书那边知会一声”

    他语气凛然,刘常听得浑身一凝。

    “回殿下,下官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再说再说下官漏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消息,倘事关天下社稷,下官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啊。”

    “没什么,”程昶道,“等陛下到太医院来探望田望安了,你顺道也派人去中书那边传个信,把陵王引过来。”

    “本王要让这位堂兄亲眼看着他的父亲是怎么和他的五弟相认的。”

    只有这样,昭元帝与陵王才同时没有反应与筹谋的时间,这样,谁也不会压谁一头。

    他就是要逼反陵王。

    就是要逼他弑帝。

    就是要让他们父子二人兵戎相见,自相残杀。

    他们把他逼得末路穷途,那他们便一齐下来,在这深渊里陪他好了。

    “殿、殿下三思啊。”刘常道,终于说了句实话,“倘若倘若陛下这么仓促地认下五殿下,这宫中,恐怕将出大乱子。”

    夜很静,月色似乎害怕眼前人,又往后退了一寸,屋中更暗了。

    程昶一动不动地立在深影里,声音清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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