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浠道“回陛下, 末将昨晚便知道了。”
“你二人好大的胆子”昭元帝听了这话, 怫然道,“欺上瞒下, 知情不报,来人”
“陛下”
这时, 只闻一旁的卧榻上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喊。
田泽方才就醒了,他极其疲乏,不明究竟发生了什么, 及至听到吴峁尖利的一声“五殿下”,才知自己竟是被昭元帝认出来了。
他不知当怎么面对这一切,只得闭目躺在榻上, 没想到这个当口, 云浠与田泗竟进宫来找他了, 眼见着昭元帝像是要治他们的罪,他情急之下顾不得其他,只能强撑着起身。
眼下这一位的身份非同小可, 院中内侍见他要起, 连忙上前将他掺住,为他披上外衫。
田泽慢慢走到云浠二人身边, 吃力地跪下,道“陛下, 此事与云将军和兄长阿四无关, 瞒着陛下, 都是臣一人的主意, 请陛下不要怪罪他们。”
昭元帝听他满口“君君臣臣”,目光中闪过一丝寒意,淡淡道“旭儿,事发时你年纪尚小,不谙世情,若非受人教唆,你我父子二人何至于离散经年你生性纯善,不肯追究此事也罢,你且不必管了,朕自有定夺。”
“陛下,不是这样的,当年的因果缘由臣一直知道,臣回到金陵后,之所以隐姓埋名,实在是因为”
他本想说实在是因为他并不想做皇子,但话到一半,他忽然意识这话或许会忤逆昭元帝,于是生生将后半截话头掐断,顿了顿,伏地磕头道,“请陛下莫要怪责他人,若要罚,便只罚臣一人吧。”
昭元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晌,悠悠道“你是吾儿,朕如何会怪罪你”
“罢了,你既执意求情,明威的罪过朕可以容后追究,但这个阉人,”昭元帝的目光重新落在田泗身上,“他本是宫中的人,知道你是吾儿,却知情不报,实在罪大恶极,来人”
“在”两名禁卫应声而出,左右挟住田泗,就势要把他拖下去。
“陛下”田泽见状,膝行几步,本打算再次为田泗求情,然而话未出口,不经意对上昭元目光。
他的目光凛冽又饱含期待。
田泽一愣,忽然想到昭元帝方才悠悠一句“你是吾儿”,终于意识到什么,改口道“陛下不,父皇,阿四他照顾儿臣多年,这些年没有他,儿臣也活无法活着回到金陵。”
“儿臣”他抿了抿唇,“儿臣不是不想与父皇相认,之所以隐名埋名,是因为因为儿臣担心自己才疏学浅,父皇会嫌弃儿臣,因此才拼命考科举,想做出一番政绩后才与父皇相认。”
昭元帝看着田泽,目光中的凛然渐渐褪去“此话当真”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田泽道,看了田泗一眼,又解释,“父皇有所不知,这些年阿四一直劝儿臣与父皇相认,就是回金陵这个主意也是他出的。他供儿臣苦读,还去京兆府做衙差,就是为了让儿臣早日考上科举,认祖归宗。”
“原来竟是这样。”昭元帝长叹一声,“看来,竟是朕错怪他了。”
“你目下叫做田泗”昭元帝看向田泗,问道。
“回、回陛下,是。”
“你毕竟是个阉人,阉人就该留在宫中。”昭元帝道,“吴峁。”
“奴婢在。”
“看看哪里有合适的差事,把他安排过去。”
这是要把田泗与田泽分开了。
田泽虽然是皇子,但他受教于宛嫔,又在宫外长大,品行仁善,更没有身为皇族的骄矜,这些年同甘共苦过来,早已把田泗当成自己的亲兄长,怎么忍心看着他一人陷在深宫
倘哪一日昭元帝不高兴了,又要治他的罪怎么办
“父皇,眼下父皇认回儿臣,儿臣不能回宫里住吗”田泽问。
“你要回宫”昭元帝略一顿,“也罢,仓促是仓促了些,但你身为皇子,暂未建府封王,是该搬回宫里住。”
“宗人府。”
“臣在。”
“你去安排,务必在今日之内把含元殿收拾出来。”
含元殿,当年太子程旸移住东宫前居所。
左宗正听了这话,微微一愣,顷刻揖下“臣遵旨。”
田泽低垂着眼帘,说道,“父皇,儿臣久不住宫中,必定有诸多不惯,父皇能否将阿四指来儿臣身边,有他在,儿臣也能住得安心些。”
“你既这么说了,就遂你的意吧。”昭元帝道,“至于忠勇侯府”
云浠拜下。
昭元帝看田泽一眼,将目光移向云浠“朕记得你近日被禁足在府,怎么今日进宫来了,宣威不管吗”
“回陛下的话,此事与哥哥无关,末将进宫是因为”
“明威将军会进宫,必然是听闻儿臣被打了板子,担心儿臣的安危,所以才带阿四进宫来探望儿臣。”不等云浠说完,田泽便帮她解释道。
昭元帝微颔首“也罢,既然旭儿帮你求情,朕便不追究擅闯禁令、欺上瞒下之过了,你自去枢密院写一封悔过书,禁令便算解了。”
云浠默了默“末将叩谢陛下,叩谢”她移向田泽,“五殿下。”
“哎,五殿下怎么还跪着”这时,吴峁道,“快起来快起来,殿下这才刚挨了顿冤枉板子,仔细伤了身”
这话一出,院中内侍纷纷将田泽扶起,云浠与田泗随之起身,退去一旁。
这么折腾一番,田泽脸色煞白,刚换好的衣衫又被汗浸湿了。
药官把他掺去榻上,张院判为他诊过脉,向昭元帝禀道“陛下,殿下外伤未愈,连发了几身汗,极虚极乏,不宜再劳心神。”
昭元帝颔首,嘱田泽暂且留在太医院歇息,然后吩咐“吴峁,你带着人在此处打点。”随即出了太医院,路过外头候着的众臣,脚步一顿,淡声道“今日辍朝一日,暄儿,昶儿,你二人跟朕来。”
陵王与程昶拱手称是,即刻随昭元帝往文德殿去了。
陛下一走,五殿下又要静养,余下的臣子自然没有多留的必要,不过半刻便已散去。
云浠本想帮田泗一起照顾田泽,奈何田泽的身份今非昔比,她留在这里不合礼数,见众臣走了,只好一并离去。
不多时,吴峁便打点好一切,见田泽服下药汤后已歇下,便带着身边的小太监辞去。
田泗一路将二人送到太医院门口,吴峁端着拂尘嘱他留步,笑说“杂家记得你,当年杂家与你师父一起伺候过先帝爷,你师父收你做徒弟时,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后来先帝爷驾崩了,你就跟着你师父一起去明隐寺照顾太妃们了,对不对”
田泗垂着眸道“吴、吴公公记性好。”
“你眼下回了宫中,要有什么不方便,只管寻杂家就是。”吴峁道,“杂家在这宫里许多年了,虽说没什么本事,走起道来,终归不至于抓瞎。”
“是,多、多谢吴公公。”
“说什么谢呢。”吴峁又一笑,端着拂尘,带着身边的小太监离开了。
时已近午,这日早上本来艳阳高照,不知何时来了一团云,将天地浸得灰茫茫的。
小太监跟着吴峁走出一截,回头看一眼,见田泗已回太医院了,悄声问“师父,这些年五殿下能安安稳稳地活着,这个阿四明明功不可没,怎么陛下一见他,非但不赏,就是要治他的罪呢”
吴峁听了这话,步子一顿,伸指狠狠杵了一下小太监的额头“这么久了,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陛下那是什么人呐那可是九五之尊。”
小太监不解其意,想了想,试探着问“师父的意思是,在陛下心中,这个阿四,是功是过其实不重要”
吴峁满意地点点头,端着拂尘往前走“你且记着,在一个皇帝心里,情义,功过,那就跟天上的浮云似的,风一吹就散了,唯一要紧的是,他的江山,他的身后这张龙椅。”
“这张龙椅直至昨日,都没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好不容易来了一个,陛下他能不抓住吗”
小太监讶然道“师父的意思是,陛下这就意属五殿下为东宫太子了”
“意属不意属杂家不知道,终归是要让他先认祖归宗的。”吴峁道,“五殿下回金陵这么久了,也不愿与陛下相认,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陛下能不知道就是知道,才要治阿四的罪哩。”
“你看,这一治罪,五殿下不就顺理成章地认下皇子的身份了不就顺利成章地与陛下父慈子孝了”
小太监经吴峁这么一点拨,恍然大悟“陛下这是拿着阿四逼五殿下回宫呢。”
昭元帝老了,没有那么多时日来重拾父子之情,他哪怕再思念宛嫔,再看重她为他诞下的皇子,这些在他心中,终归大不过江山与皇位去,他厌弃陵王,又担心程昶擅权,眼下终于找到程旭,哪怕用些手段,也要逼他先认下皇子的身份。
“这么看,明威将军今日与阿四入宫来,倒成了好心办坏事了。”
本来为了帮田泽,没成想却成了昭元帝拿捏田泽的把柄。
“蠢东西。”吴峁一抬拂尘,拂尘尾径自扫过小太监的脸,“云氏女与阿四哪怕不进宫,陛下就不能传召他们吗他们只要活着,就是五殿下的软肋,陛下只要想,随时都可以哪他们胁迫五殿下。”
“且云氏女今日进宫是对的。今日来,才是最聪明的。”
田泽的软肋除了田泗,就是忠勇侯府。
但忠勇侯府里,除了云浠,还有一个云洛呢。
云浠进宫,昭元帝至多说她是闯禁令,她若不来,昭元帝便要拿着云洛胁迫田泽,云洛身上盗取布防图的罪名就要比闯禁令大得多了。
“且她来了,陛下刚好当着众臣的面,让五殿下卖她一个人情,且让所有人都看看,忠勇侯府,到底是站在五殿下这一边的。”
程昶执意要娶云浠,昭元帝不好再三拦阻,只好使一出离间计了。
小太监问“那那三公子会因此不去忠勇侯府提亲了吗”
“三公子”吴峁道,“三公子若像你说得这么简单,看什么便信什么,就没有今日这一出了。”
“你以为今日的事都是巧合是五殿下自己撞在陛下眼前,与陛下父子相认的”
他说着,长长一叹“这深宫,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多好的人啊,就这么疯魔了。”
小太监问“师父说谁疯魔了徒弟怎么没看出来”
吴峁觑他一眼“你见识太浅了,且再历练历练。左右风浪就要来了,经过这一遭,你以后便什么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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