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黄昏,一场雨倏忽而至。
暮春的雨又急又密, 打落在王府别院的芭蕉上, 一声一声催人心焦。
陵王从宫中回来,还未走进别院, 里间便有人迎上来。
正是中书侍郎单文轩。
“殿下, 您终于回来了。”单文轩与一干亲信已在王府别院等了半日,他心急如焚, 以至于一见到陵王,连礼数都顾不上, 径自就道,“千算万算没算到五殿下居然就在宫中,殿下,我们如今该怎么办啊”
“是啊殿下, 陛下今日当着众大员的面, 让五殿下搬去含元殿,含元殿可是故太子殿下生前的居所, 您说陛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听闻礼部那边已开始拟五殿下认祖归宗的日子了,难道难道我们真的只剩起兵这一条路可走了”
陵王听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没有理,径自迈入正堂, 在上首坐下。
许是觉察到陵王不悦,单文轩自行闭了嘴, 带着一干亲信跟陵王回到正堂, 朝一旁的罗复尤递了个眼色。
罗复尤点点头, 起身朝陵王一揖“敢问殿下,今日陛下离开太医院后,传殿下与三公子一起去文德殿,陛下可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陵王道,“他让明婴把老五的案子销了,问他还记不记得老五。”
昭元帝的原话是“昶儿,你小时候常跟着你太奶奶去明隐寺,今日见了旭儿,对他可有印象。”
原本很寻常的一句问,然而罗复尤听了,不由拧紧眉头。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不对,陛下早就知道三公子失忆,不该有此一问。”
“这有什么好疑惑的。”另一边,裴铭道,“陛下何等耳清目明之人,他这么问,不过是在提醒三公子,他已看出今日的局是谁铺设的了。”
“今日的局什么局”单文轩一头雾水,“裴大人这意思,难道今日陛下与五殿下相认,是有人刻意安排的这怎么可能这宫中谁能有这能耐”
他这一番话纯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话音未落,罗复尤就与他递了个眼色。
罗复尤朝陵王拱手道“殿下,如今三公子锋芒太盛,连寻找五殿下都先人一步,甚至今日陛下都中了他所设圈套,陛下如若想扶五殿下登大宝,未必不会先除掉他。依臣之见,我们可以暂且按兵不动,待看明白陛下的意图再作下一步打算不迟。”
陵王听了罗复尤的话,不置可否,问裴铭“你的意思呢”
裴铭起身道“回殿下,罗大人所言不虚,三公子设下此局,正是想迫使陛下与殿下您兵戎相见,但他行事太急,易遭反噬,陛下既看出他的目的,极可能会先除掉他,但是”
他一顿,拱手拜下“恕臣问几句大不敬的话。殿下以为,陛下让五殿下搬去含元殿究竟意欲为何”
“如若不争不抢,与五殿下相比,殿下您登极的可能又有多少”
“倘殿下您不登极,以陛下的手腕,殿下认为自己的下场会怎样”
“三公子的目的很明显仓促地逼五殿下认祖归宗,让陛下与殿下都没有缓一步的时间。但是,他也许并没有想着要保命,因为他本来就在绝境,所以他不在意陛下会否会先对他下手。”
“罗大人说得不错,陛下的确有可能先动三公子,可是除去三公子以后呢下一个就是殿下您了。陛下的目的是扶五殿下上位,五殿下归朝,三公子与殿下其实就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不过看哪一个先遭殃罢了。所以殿下,只有未雨绸缪,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裴大人这什么意思”单文轩听裴阑说完,怔道,“难道还是要动兵”
“可以暂时不动兵。”这时,陵王道,“但要把兵马备好。”
裴铭说的对,既然昭元帝无心传位,想要登极,就是一场豪赌。
毕竟时机不等人啊。
“曹源,你即刻让西山营宣武、裕德七人召回在各地的兵马,让在京房,巡查司严整待命,裴铭,你去告知裴阑一声。”
众人一并称是。
陵王部署完,看了眼天色“近日风声紧,若无要事不必来别院了,都散吧。”
春雨来得急,停得也快,陵王从正堂出来,雨已歇了,他本来想去后院寻方芙兰,无奈方芙兰的贴身侍婢过来禀道“少夫人去方宅见方府的人了,说是要用过晚膳才回来。”
陵王“嗯”了一声,屏退了侍婢,唤了声“曹源。”
“属下在。”
“方远山那两个庶子到金陵了”
所谓方远山的两个庶子,正是方芙兰心心念念的两个庶弟。
“回殿下,昨日就到了。”曹源道,“他二人得知是殿下您把他们接来金陵,这一路上都怕得紧,担心殿下您为了帮少夫人报仇,取他们的性命。”
陵王听了这话,冷笑一声“本王是想取他们的性命,但不是现在。”
他问“他们的妻儿扣押起来了吗”
“已扣押起来了。”曹源道,“他二人的妻儿连他们姓方都不知道,眼下正闹呢。”
“随他们闹去。”陵王淡淡道,“左右不久以后便天人永隔了。”
曹源犹豫了一下“殿下,既然当年少夫人遭受屈辱,是拜她两个庶弟所赐,殿下何必让他们团聚一场殿下恨他们当年弃少夫人于不顾,不如这就把他们处置了,然后告诉少夫人,说她的两个庶弟早已在流放途中病亡了。把他们接来金陵,麻烦不说,一个不慎,怕会遭来祸事。”
昭元帝本来就恨极了方家,若他知道方远山的两个儿子非但在流放途中脱逃,还隐姓埋名过上了舒坦日子,必然会震怒异常。
昭元帝震怒无妨,怕就怕陵王引火烧身。
曹源本想多劝陵王两句,奈何这些年来,陵王一旦遇上方氏的事情,便会动摇方寸。
从前柴屏在的时候还好些,他说的话,陵王还能听进去一些,眼下柴屏不在了,再无人敢在陵王面前对方氏多加置喙了。
陵王听了曹源的话,没回答,只问“方释方釉眼下被关在哪里”
“在殿下西郊的宅子里。”
“本王过去看看。”陵王说完,往别院外走去。
王府的厮役早已备好马车,待陵王在车室里坐好,扬鞭驱车离开了。
此刻暮色初上,陵王的马车驶过朱雀街不久,左旁的一条小弄里忽然绕出来一个人影,他盯着陵王马车离开的方向,然后折返身,往绥宫走去。
宿台到了绥宫,把腰间的鱼符交给禁卫验过,径自去了御史台程昶的值房,对着书案前的人拜道“殿下。”
程昶以手支额,正闭目养神,听是宿台到了,没睁眼“怎么样了”
“方府一行人已经到金陵了,方芙兰那两个庶弟,方释方釉像是也到了。但或许是因为那桩事,陵王暂将这二人扣押在别处。”
程昶“嗯”了一声,“方芙兰不知道自己当年是被这两个庶弟害的”
“应该不知道。”宿台道,“她若知道,岂会如眼下这般盼着一家团聚。陵王或许是担心触及方氏的伤心事,也没将实情告诉她,把方释方釉接来金陵,大概只是想让这二人在方氏面前作一出一家平安的戏,好让方氏放心。”
“看来方芙兰这两个庶弟,活不了多久了。”程昶淡淡道。
他了解陵王,凭陵王的心狠手辣,不可能任由这二人舒坦活着。
而他之所以知道这些,倒不是因为他的消息有多么灵通。
早在程昶“葬身”皇城司火海前,他便已经让宿台着手追查方家了。
程昶“失踪”这一年,宿台一边苦查方府一案的因果,一边追查当年方府人的下落,终于发现原来方芙兰的两个庶弟早在流放途中脱逃,以及方芙兰投湖、嫁入忠勇侯府的真正的原因。
宿台犹豫了一下,拱手道“殿下,我们眼下即便知道方家两个庶子的罪责,也无法拿此来挟制陵王,他二人在流放中脱逃这事并不是陵王做的,且陵王闻得此事,也是想要他二人的命的。”
“是没法挟制陵王。”程昶道,“但可以挟制方芙兰。”
“你这几日派人盯着方芙兰,等她准备去见她那两个庶弟了,派人来与我”
程昶话未说完,外间忽然有人来报“殿下,明威将军过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云浠已迈入值房之中。
宿台见云浠来了,抬手与程昶一揖,无声退下了。
是夜时分,值房内灯影幢幢,云浠目送宿台的身影远去,问程昶“我是不是打扰三公子了”
“怎么会”程昶淡淡笑了一下。
云浠看着他,又道“我方才进屋时,听到方芙兰的名字。”
程昶一时没答,他站起身,牵着她在一旁坐下,本想给她倒杯水,奈何如今他的值房里除了酒,只有解酒的姜汤,唤来一名小吏去煮茶,然后才道“是,我找人查了查方府。”
他语焉不详,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转而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我去了一趟望安府上,帮他和田泗收拾行装,回到宫里就这个时辰了。”云浠道,她顿了顿,又补充,“他们今日进宫进得太仓促了。”
其实帮五殿下收整行装这种事,云浠不必亲自去的。
或许因为愧疚吧,所以才想着要尽己所能,帮他们做点什么。
云浠抬眸看向程昶“望安之所以会挨板子,会与陛下相认,这一切都是三公子一手安排的对吗”
“还有忠勇侯府的内应,三公子是不是早就知道是方芙兰了”
她出征岭南前,曾追问过程昶有关侯府内应的事。
那时她忙于战事,他却是一直在追查“贵人”,追查忠勇侯府的内应的。
她甚至坦诚自己也曾怀疑方芙兰,并让阿久跟踪过她。
她告诉他,无论这个内应是谁,她绝不会姑息。
可是程昶却说,他没有任何线索。
“我一直以为,三公子不告诉我方芙兰的事,是怕我为难,担心我难以抉择,毕竟她曾经是我的阿嫂。”
“眼下想想,其实并不尽然,三公子之所以不把这些事告诉我,是因为你想要她的命吧。”
“你想像当初逼死柴屏一样逼死她,对吗”
程昶听了这话,眸子渐渐暗下来。
他折过身,步去窗边,“是又怎么样你今日来是要拦着我,劝阻我吗”
“三公子是这么想的”云浠问。
她沉默半晌,说道“方芙兰曾陪我走过这辈子最难的时光,那时我的确把她当做这世上最亲的人,但是”
她一顿,“但是我也救过她的命,我半点都不欠她。而我阿爹一生忠义,到头来却因陵王通敌被害,方芙兰偏帮陵王,与他合谋加害三公子,罪大恶极无可饶恕,是非黑白我分得清,她既助纣为虐,三公子想要以牙还牙,我不会拦阻。”
“只是望安,”云浠道,“三公子是知道望安的,他从不曾有回宫的意愿,三公子逼他认祖归宗,可曾想过他与田泗会落得何种境地可曾想过”
“田泽很无辜吗”不等云浠说完,程昶打断道。
“他本来就是五皇子,当年你父亲出征,也是因为他吧如果没有他,你父亲也不会战死塞北。”
“再说他落到什么境地与我何干是他的亲兄长要与他争位,古来夺嫡本来就是成王败寇生死一线,他无心相争又如何,他既然担了皇子这个身份,该承受就必须承受。”
“可是三公子走出今日这一步,可曾想过陵王会怎么办陛下会怎么办”云浠道,“连我都看出今日的父子相认,是三公子一手安排的,难道陛下看不出他若悉知这一切,必将把三公子视作心腹大患,只怕头一个要除的人就是三公子”
“他早就除掉我了早一日晚一日有任何区别吗”程昶回过身,看向云浠,眸底阴鸷之色必现,“他高高在上把我视作蝼蚁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我就是要将他一军怎么样他有本事现在就来取我的命啊。他不会,他还要苦心安排,用我作牵制他另一个儿子的筹码呢。”
程昶看着云浠,忽地一笑“阿汀,不如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你知道方芙兰为什么要嫁入忠勇侯府吗”
“其实她在嫁入侯府前,早就疯了。”
“她的心上,从来就没有过云洛这个人。可惜忠勇侯府待她恩重如山,换来的却是以怨报德。”
他朝云浠走近一步,却没有离开窗前暗影“这个方芙兰,你不恨她吗我帮你杀了她好不好”
“还有陵王,他通敌叛国十恶不赦,害你父亲无辜战死,我也帮你取他的命,好不好”
“我恨。”云浠道,“我自然恨他们。”
“陵王通敌的罪证我自会去取,方芙兰我也会让她付出代价,但我不希望你以这样玉石俱焚手段的帮我。”
“三公子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你横插一手,陛下必不可能再留你三公子要报仇,我绝不阻止,但我希望你能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程昶声色蓦地一沉,“他们肯放过我吗”
他指向文德殿的方向“我第一次落水是谁做的,在裴府水榭被人追杀又是何人所为,那个人心知肚明,却生生让我忍下,再三承诺有朝一日会还我公道”
“我落崖后,九死一生回来,看到的是郓王好好活着,陵王好好活着,连柴屏都不曾遭受半点惩处他们一面装腔作势地派遣数千禁卫四处找我,一面处置了几个暗卫草草结案,这算什么”
“他的两个儿子,杀我一次两次三次,他不予处置,我不过是在朝廷上参了郓王一回,他先示弱再捧杀,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逼得走投无路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其实我从来没有活下来过。”
“每一次,我都真真切切地死了。”
“坠落万丈悬崖,被锁在火海烈焰焚身,那些痛我都知道。”
“我只是死而复生罢了。”
“我从扬州回来,那个皇帝听闻有望找到程旭,第一时间放权给我。他知道我想报复陵王,利用我牵制他,他的算盘打得太好了,他知道一个亲王到了这个地步,非反必诛,等铲除陵王,随意为我安上一个谋反之名,杀了就是。”
“他一边一步步把我逼上绝路,一边说我起死回生福大命大必然否极泰来。”
“他一边请法师为我去秽驱邪,佑我此生无尤,一边一手把我推入万丈深渊。”
“我曾受过骨血寸断之痛,烈焰焚身之苦,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谈笑风生,日复一日地忍受着他们肮脏伪善的嘴脸,我觉得恶心”
“恶心至极”
程昶说着,狠狠一拂袖。
长袖扫过角落里的高几,几上的青花瓷瓶应声而落,“啪”一声在地上碎裂开来。
程昶整个人因心绪激愤微微地颤抖着,但他很快又安静下来,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他只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管他们是皇帝还是皇子,哪怕是造福人间千世万世的佛陀,他们欠我的,用尽一辈子也偿不了。”
“非手刃仇敌不能慰我之恨。”
夜风渐起,透窗灌进来,拂过程昶的锦衣。
衣摆上的云纹于是涌动起来,乍一眼看上去,居然像血渍。
却不是当日柴屏死时,溅在他身上的血。
而是他自己的血,是他堕入深崖藏于火海踏足阴司时流淌周身的血。
云浠看着程昶,不知觉间,竟有一片凉意在心间蔓延。
不是心寒,而是一种近乎感同身受的恨。
但这世上或许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种事,即便她用尽全力去体会,也无法帮他分担十万之一二。
灯燃得太久了,灯蕊毕波一声,屋中暗了三分。
云浠朝程昶走近几步,与他一起立在深影里,轻声问“三公子决定了吗”
“决定逼迫陵王与陛下兵戎相见,决定以牙还牙报复方家”
“那我帮三公子。”
“不必,你不要沾上这些,”程昶别过脸,“不干净。”
谁也不知道这条路走到头来会怎么样。
她这么好。
他不希望她像他一样穷途末路。
“我不怕。”云浠道。
她笑了一下“我是将军呢,我打过仗,见过血,六岁就看过将士们的尸首,堆得山一样高。”
“所以,我没有三公子想得那么脆弱。”
倒是他,从前一定生活在一个很美好的地方吧。
所以才这么疏离又这么温柔,遇到不公,反抗得这么刻骨铭心。
云浠道“从此以后,我就是三公子最锋利的矛。”
“虽然我还是希望三公子能放过自己,但我理解你所遭受的一切,如果你不能”
她笑了笑。
他们都是肉体凡胎,谁都不能长出双翼飞离深渊,可是徒手攀爬,指腹血痕累累,已见白骨,也不见得能离地一丈。
“如果你不能,我就跳下来陪你,和你一起留在这里。”云浠道,“三公子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可我希望你知道,你在这个世界,自始至终都不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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