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疼痛又在肺腑, 呼吸受阻,连带着身躯也愈来愈沉。
程昶捂住心口, 拼命地喘着气,耳畔充斥着杂杂杳杳的声音似乎有人赶过来, 伸手扶住他, 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似乎又有人在与他递酒,说三公子,再吃一口好不好
程昶整个人像是陷入一片混沌的湖水之中, 正要往更深处坠去,忽然自水面伸出一只手, 拼命拽住他, 唤道“程昶, 快醒来啊”
是贺月南。
他双唇翕动,焦急地对他说着话。
可惜隔着浮浮荡荡的水波, 程昶听不太清。
他只能辨出他在催促他回去。
“你早该醒了为什么要执意留在那边”
“再不醒来, 你会出事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牵挂,让你不愿离开,不愿回来”
“天地有道,生死伦常, 你本来就不是那边的人,如果逆天而行,你的两条命轨, 都会出事的”
程昶勉力听贺月南说着, 每听一句, 身子便沉一分,听到最后,不知怎么竟抗拒起来,想挣脱开他的手,任凭自己往湖底坠去。
颊边的斑纹再次灼痛起来,有黏滑之物顺着颊边的伤口流淌而出。
程昶睁眼去看,原来是血。
血色秾丽稠艳,在水波里一团一团晕开,直到全然侵袭他的视野,包裹他的身遭。
这具被血包裹的躯体,仿佛有烈火环绕,灼烫无比,以至贺月南再不能拽住他的手腕,一瞬之间卸了力道。
程昶往湖底坠去的时候,隐约听得贺月南最后说了一句话。
“因果闭合执念消解”
“三个黄昏之间你必将”
“必将”
究竟必将什么,程昶无力去听,也不想去听了。
受阻的呼吸卸去了他百骸中的所有力气,他闭上眼,堕入一团茫茫血雾之中。
“小王爷,那个破落户又带着衙差盯着您了”耳畔传来孙海平的声音。
程昶陡然睁开眼,自己正坐在秦淮一间酒楼里吃酒,身上锦衣五彩班斓招摇过市,俨然是那个真正的小王爷。
“就是,这大半年来,她跟那个白脸皮的衙差盯了小王爷多少回了,真是厌烦小王爷,咱治治他们去”另一名厮役道。
程昶尚来不及控制自己的身躯,就见自己“嗒”一声,将酒盏往桌上一放,趾高气昂道“走着”
“小王爷,小的查清楚了,那个姓田的衙差有个弟弟,叫田泽,打算来年考科举,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读书人本小王最看不惯的就是读书人走,会会他去”程昶眉头一皱,背负着手,带着一群厮役吊儿郎当地出了王府,尾随田泗一路到了城郊。
田泽正买了笔墨回来,推开篱笆正预备进屋,不知是不是觉察到什么,望过来一眼。
张大虎问“小王爷,咱上不”
然而就是田泽望过来的这一眼,程昶却愣住了。
这张脸,和记忆中的另一张更小,更稚嫩的脸慢慢重合。
居然是他
他竟然还活着
当年明隐寺血案,他不是早逃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他不知道金陵危险吗
“小王爷,小王爷”孙海平见程昶愣怔,问道,“上不”
程昶看他一眼,回过神来。
他不耐烦地道“不上了”一手拍在另一名厮役的后脑勺,“都是你,出的什么馊主意闲着找个读书人的麻烦以后别管他了。”
“走”
鼻尖酒香萦绕,程昶刚饮下一杯醇酿,就听郓王醉醺醺地道“近日得了个美妾,原想邀三哥和明婴过府吃酒,没想到三哥快一步。”
陵王笑道“早些晚些有什么打紧,老四有兴致,过几日我和明婴再去你府上就是。”
外间有人来向陵王禀事,陵王说完这话,道一声“失陪”,便往外间去了。
郓王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程昶因为日前认出田泽,心中有事,并没有贪杯,带着五分醉意在陵王的园子里闲逛,隐约听到一间屋中有人叙话。
“五殿下的确就在金陵。”
“当年殿下与达满二皇子合盟,就是为杀五殿下,眼下忠勇侯府与塞北将士虽死,但五殿下未必不知道内情,倘若他将这事禀报陛下,只怕”
“找到他,在他见到父皇前,务必杀了他”
程昶的心狂跳起来。
他虽不务正业,但是当年塞北一役声震朝野,他也听说过一二。
此役后,诸多朝臣上书请求追责忠勇侯贪功冒进,还是他的父亲琮亲王帮侯府说了句话。
原来原来忠勇军战亡,竟然是因为三哥通敌。
当夜,程昶慌不择路地离开陵王府,也没去计较自己的行踪有否被人发现。
等回到琮亲王府,第一时间找来孙海平“我日前,不是让你给望山居找来了个掌事你把他找来。”
“小王爷不是说暂且不修望山居了么这么大个山庄,倘被王爷发现”
“让你找就去找哪来这么多废话”
孙海平走后,程昶在屋中坐下来。
他的心中太乱了,全然不知当怎么办。
去跟父亲说吗可是父亲觉得是他乱来,不信他该怎么办
何况通敌这么大的事,还牵涉到几个皇子,父亲这些年权势式微,恐怕也束手无策,跟他说了,指不定还会牵连他。
或者直接去和陛下说
程旭是陛下的儿子,三哥也是陛下的儿子,谁知道陛下偏袒哪一个呢
对,先把人藏起来。
反正他修望山居就是用来藏美人的,把美人塞进去的时候,顺便把程旭也塞进去,陵王找不着程旭,不就杀不了他了
不多时,孙海平就把守望山居的林掌事给找来了。
程昶对林掌事道“望山居里,有一个丹兴园,你把这园子打理出来。”
“就是那个地处偏僻,被一片樟木林隔开的园子”林掌事问,“敢问小王爷,这园子以后大概是什么人来住,要打理成什么样”
“轮得着你管什么人住”程昶有些恼,片刻,他缓下语气,又道,“差不多修成个书斋就行。”
“是,小的这就去寻匠人。”
耳畔传来欢愉的笑闹声,足下画舫顺着水波轻晃,睁眼看去,粼粼的水面上漂浮着五光十色的灯。
程昶认出这里,两年前,花朝夜,他落水的地方。
身旁一个画舫女递来一杯酒“三公子,再吃一口好不好”
“三公子,您就那么喜欢芊芊姑娘啊奴家可是听说您日前为她修望山居,被王爷殿下狠狠笞了一顿,险些将腿都折了,奴家真是心疼呢。”
程昶醉醺醺地道“望山居是本小王用来藏美人的,等修好了,非但把芊芊藏进去,把你们也藏进去。”
两个画舫女顺势笑开了。
他今日是养好伤后,头一回出王府,虽然多贪了几杯,心里到底还记挂着田泽的事,想要赶着天亮,去望山居一趟,看看丹兴园建好没有。
于是夜深便说要走。
画舫女把他扶到船边,娇嗔着道“三公子,您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是瞧不上我们姐妹两了”
程昶城府浅,想在心中装一桩事本来就很难,眼下吃了酒,再被这女子一激,借着醉意,便顺势透露了一二“因为本小王近日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画舫女故作讶然“什么秘密”
程昶神秘地笑了笑,环目一扫,目光落在秦淮水畔的摘星楼。
这大半年来,忠勇侯府那个孤女常带着田泗跟着他,他知道他们在哪里。
而程旭目下的身份,就是田泗考科举的弟弟。
于是他伸手一指,指向了摘星楼。
画舫女没在意,一边扶着他上小舟,一边笑着道“当心、当心,省得磕伤了三公子。”
艄公接他本来接得稳当,可就在画舫女回身,厮役预备上小舟的瞬间,他的袖囊里忽然被塞进了两块沉甸甸的金砖,下一刻,倚在舟舷的身躯骤然失衡,他仰倒而下,脸颊狠狠地磕在撑在水里的橹棹,刺痛之感伴着晕眩传来,以至他来不及挣扎,就往水里沉去。
呼吸被水阻滞,肺腑疼得像要炸开一般,身躯沉重不断下坠,程昶拼命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奈何只是吸入更多的湖水。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无助地坐在平南山中,脚踝被一只青纹蛇咬了,疼得很,高高肿起,到了现在已经动弹不得了。
他一个人溜出明隐寺玩,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事,平南山这么大,眼下天都快黑了,还没人来找他,他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程昶正是绝望,忽然从林间走出一个眉目清清落落的男孩。
他看他一眼,蹲下身,细细又看了眼他脚踝的伤口,说“咬你的蛇有毒,我先帮你把毒吸出来”
小程昶分外无助,听了这话,拼命地点头。
他帮他吸出蛇毒,背着他回到自己的居所,捣碎采来的草药为他涂抹伤口,然后把他送到去往明隐寺的山道上。
他没告诉程昶自己的名字,只说他与母亲隐居在这山中。
可小程昶却记住了他,对他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程昶最后陷在湖中时,终于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是三哥命人干的吧。
因为三哥通敌杀程旭的事,被他知道了。
在得知自己的死因后,程昶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后悔。
大约是后悔的吧。
早知如此,就不去帮程旭了,还不如自己好好活着呢。
但他也终于反应过来,在自己离经叛道荒唐糊涂的这一生中,原来仍会愿意去兑现一个儿时的诺言。
“昶儿,昶儿”
仿佛刹那从梦境中抽离,程昶满头大汗地坐起身,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望向周遭。
是琮亲王府的扶风斋。
他已经回到王府了。
塌边除了琮亲王妃,还有常为他看病的吴大夫,以及孙海平张大虎几名厮役。
外间霞色遍天,时下仍是黄昏
琮亲王妃见程昶回缓过神来,含着泪道“昨日母亲一离开延福宫,就去宗人府寻了你父亲,打算一起面见太子殿下,没想到太子殿下早已遣了翊卫司去陛下那里救你。母亲本来以为你没事了,没想到你一离开移清宫,竟又晕过去,昏睡了一日一夜。”
程昶明白过来,原来这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了。
琮亲王妃狠狠叹了一声“也不知这究竟是个什么疾症,母亲请了几个太医来给你把脉,都说你脉象尚好,并无大碍。”
程昶听了这话,看了榻边的吴大夫一眼,吴大夫对他摇了摇头。
程昶于是暂时收敛起梦境里纷繁的心绪,问琮亲王妃“母亲,父亲呢”
“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你父亲自然脱不开身,大约晚些时候回来。”
所谓宫中大事,大概便是太子殿下命翊卫司从延福宫请回昭元帝这一举动吧。
程昶“嗯”了一声,与琮亲王妃叙了小半刻话,待宽了她的心,便推说要再歇一会儿。
琮亲王妃走后,程昶屏退了屋中厮役,只留下吴大夫一人,掩上门窗,随后问“我这次的脉象,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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