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夜里厚重的云层正是雨水的征兆,瓢泼大雨彻底打乱了我的返程计划。
会对鬼造成威胁的阳光被悉数遮掩,一丝一毫也无法透下。
教祖大人站在走廊上,木质的檐廊边缘被水打湿,有细细的水珠溅落在他身上。
他将手伸出屋檐,任由雨水打湿手掌,过了片刻:“其实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吧?”
他这话说的,倒像是在挽留我一样了。
明明昨天夜里我才对他说过那种话。
当教祖说愿意一直把我留在身边时,我也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在我有生之年,我想要留在的,是医师先生身边。”
而那时候的教祖大人则是半垂着眼睑不言不语,实在让人摸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反应。
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吧,总归也不过是玩笑一般的说辞。
毕竟我们都十分清楚,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我恐怕真的时日无多了。
天色阴沉,大雨滂沱。
我没有说话,教祖大人亦不会催促我,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廊上,雨水坠落的声音恰好缓和了我们之间的沉默,不知站在廊边看了多久,我的喉咙开始发痒了。
起初只是略有些不适,而后是捂着嘴小声地咳嗽,直到后来,咳嗽的声音逐渐盖住了雨声,最开始那股细微的痒意在此刻仿佛焰火的引线,连带同五脏六腑都开始震动起来。
有什么从喉间涌了出来。
溅落了雨水堆积出浅浅水洼的檐廊染上了发黑的红色,浓稠的血液在水洼中扩散,以至于本就狼狈的景象变得愈发骇人。
没有任何反应,教祖大人依旧站在廊边,仿佛没有看到也没有闻到,平静而又沉默。
我半倚着墙壁,捂嘴时从指缝中渗出的血液不断往下滴落。
约莫是失血过多造成的头晕,只能看到教祖的身影变成了重重叠叠的人影,彩虹色的眸子由远及近,意外的是,当视线归于漆黑时,反而难得地产生了安静的感觉。
只不过随之而来的遗憾之感,也因此变得格外鲜明了。
*
我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家中,然而睁开眼看到的人影却让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跪坐在榻前的医师先生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忧虑着什么,以至于我叫了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沉默地看着我数秒,他才说出一句:“你醒了。”
“医师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
“相比于这个问题,更有必要了解的,难道不是……”医师先生赭色的眸子缩了缩,仿佛质问一般:“你为何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去万世极乐教?”
我这时候其实不太想说话,但是看着医师先生的表情,我又忍不住想对他说些什么。
不过如果直接开口,说不定他又会露出那种黑沉沉的脸色吧。
于是我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颊。
虽说就坐在我身边,但是躺在寝具内的我,即便伸长了手也够不到坐得端正的医师先生的脸。
“您能稍微低一下头吗?”
我轻声说。
医师先生面不改色地低下脑袋,甚至有种主动将脸颊蹭上我手心的意味。
就像是家中曾经养过的猫犬一般。
真难得啊,这样的医师先生。
我舒了口气,对他说:“因为我想要更加了解您。”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回答,医师先生神色微怔。
他声音低沉地问:“不是因为在意你母亲又怀孕了吗?”
我否认了:“那种事,无论怎样都没关系了。”
医师先生听罢,“因为你并非是无可替代的,既然他们有了新的孩子,那从此以后也就不再需要你了。”
明明身体都已经温柔地回应了我,嘴上却说着伤人的尖锐话语,有时候,医师先生的这种性格也会让人觉得有些无奈。
不过,“这是好事。”
我是这样回答的。
“替代我的那个孩子一定比我更爱他们,也会比我更加符合他们的期待。”
“你真的一点也不觉得不甘吗?”
医师先生一副比我更加在意的模样,若不是十分清楚不可能,我几乎要有种他才是父母的孩子的错觉了。
“比自己更加优秀、更加健康也更加受人重视的人,你真的完全不会嫉妒吗?”
“……不。”
我将手掌从医师先生脸上移开,握住了他的手,“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医师先生的表情这时候甚至可以算得上颓然,“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的心情,或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执着于这个问题,不管是哪个原因,我都觉得没必要去思考这些了。
因为医师先生这时候需要的,或许并非是绝对正确的答案。
“医师先生,并不是人类吧。”
所以无法理解人类的心情,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又怎样?”
医师先生皱起眉头,“我抵达了人类无法抵达的境界,我已经是真正完美的生物,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不管是……”
“但您还是感到了困惑。”
——并且又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打断了他的自述,眼皮有些发沉。
那种似乎遗忘了什么的感觉,在点明医师先生并非人类之后更加明显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一事实,在他说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时,反驳的冲动令我打断了他的自述。
——你说的不对。
我想这样告诉他,但以医师先生的性格,这样说的话他又要生气了。
所以我只是说:“童磨大人曾对我说,他很乐意帮我获得解脱。”
“那么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您觉得要怎样才能算是解脱了呢?”
听到这个提问的医师顿了顿,“舍弃不愿忘记的一切,没有在意的东西了,就可以算是解脱了。”
“确实是您会说出来的话啊。”
我轻声说。
“但我觉得,真正的解脱,应当是对一切都能坦然接受,不留有任何遗憾……”
倘若是遇到医师先生之前的我,那么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能算作解脱。
医师先生却从我口中听出了不同的意思。
“你已经解脱了吗?”
猩红的眸子盯着我的眼睛,本该是我握着他的手,但不知何时却变成了他握着我的手。
安静了许久之后,我开口了:“再问我一次吧。”
或许是因为声音太小,亦或者医师先生没能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
“那个问题,‘你想要活下去吗?’”我停顿了一下,喘了喘气,“再问我一遍吧。”
医师先生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
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不由得对他心生怜悯。
仿佛那时候教祖大人看我或是看母亲一样——不,不是这种浅薄的感情。
我是发自内心地,对这样的医师先生感到怜惜。
多么可怜啊……
我所爱的人,悲惨而不自知的他。
这是比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无法体会到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的教祖大人更加令人同情的存在。
他又问了我:“你想要活下去吗?”
我这次没有说话,而是用手肘撑着床铺坐了起来,医师先生半扶着我的背脊,从他身上传来的凉意渗入皮肤,那一刻仿佛是跨过了他所经历的近千年孤独的时光。
我能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次的情况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我仿佛能看到地狱的业火在眼前焚烧,一步步逼近的正是死亡。
冥冥之中仿佛有所告知,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满满倒映着我的身影——仿佛眼中只有我的存在。
“在我死后,还会有人像我一样爱着您吗?”
我忽然问他。
“对您来说,我是无可替代的人吗?”亦或者,“还是可有可无,可以被随意取代的?”
医师先生不说话了,他的脸色比我更加苍白,若是单看脸色,反而是他更像命不久矣。
医师先生的反应意味着什么,我已经不需要去猜测了,早在那时候——我问他是否有一起赏月的人选的时候,他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不会了。不会再有了。
所以,“我想。”
“我想要一直一直,注视着您。”我扶着他的肩膀,直起身体抵着他的额头,“而不是让您,亲眼见证我的死亡。”
没有呼吸的感觉,也没有心跳的声音,所谓的“鬼”正是这般,除了拥有人类皮囊之外,便再与人类毫无共通点。
在我说出“死亡”这一词语的时候,医师先生仿佛想起了什么格外深刻的东西,又像是被戳中了痛点一般,血色的眸子愈发深沉。
但那双手将我拥入怀中的动作却很温柔,仿佛在刻意压制着自己一般,他的动作一直很轻。
就连冰冷的唇齿接触之时,也是缠/绵而又小心。
直到淡淡的腥甜开始在唇舌间交汇。
——这并非是我的血液,而是医师先生的。
没有任何疑惑思考的时间,扭曲而又狰狞的痛觉侵袭了整具身体,这比之前任何一次病情加重带来的疼痛更加剧烈,以至于我也忍不住抓紧了医师先生的肩膀。
因剧痛而痉挛的眼皮让视线都变得模糊,口中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出现在视线内的医师先生,他的脸变得有些模糊。
意识逐渐溃散的同时,脑海中仿佛有某些已经褪色的记忆开始浮现。
而在最后,我似乎看到了医师先生脸上一闪而过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慌。
【明治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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