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日与我许下约定的清直,主动向父亲开口说希望能去道馆修行。
这是他头一次与父亲进行交谈,我虽未亲眼见到那时他们面对面的景象,但也能从平时清直的表现,想象出来清直在面对父亲时,那副生硬又不自然的模样。
然而父亲在我面前提及清直时的表情,却让我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清直在父亲面前的表现,真的如我所想一般吗?
这就要看父亲是如何评价他了。
他对我说清直是个十分乖巧懂事的孩子,只是因为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受了刺激,所以才会一直无法与其他人交流,好在有了我的关心,于是也能逐渐走出那样的过去,接受现在这样的生活。
“清直虽然因为身体原因不能照射阳光,但是修习剑术是在道馆里面,只要每天太阳升起之前出门,再在太阳下山之后回来,也就没什么影响了。”
我带着诧然听完了父亲略显欣慰的话语,以及清直在完全未对我提及时做出的决定,对这样的变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直到父亲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面上露出笑意,对我说:“睦月确实有好好地照顾弟弟呢。”
我忽然明白了,在这种时候,我什么都不说反而是最好的回答。
不过说实话,起初父亲也只以为清直是见到辰藏哥哥之后,心血来潮有了想要去道馆的想法,所以才会对他提出这样的请求。
——因为身体缘故每日都要早出晚归,估摸着用不了几日便会放弃吧。
父亲是抱着这样的念头,随时都准备着安抚清直受挫后的心情,甚至还为此提前叮嘱过我,让我到时候多安慰一下清直。
然而在那之后清直却是真的日日前往道馆,从未有过半天懈怠的时候。
就连父亲,也不由得被他的坚定所打动了。
在他好不容易有机会问及清直为何要坚持去道馆修行时,面容尚且稚嫩的男孩用认真的语气回答道:“因为我答应了睦月,以后会保护她的。”
虽说年纪比我小了几岁,但这孩子却从未叫过我姐姐,而是唤着我的名字。
我觉得这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父亲亦不会勉强于他,也就任由他去了。
但是直到清直说出这句话之后,父亲对他的看法却似乎因此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我虽未主动告知父亲此事,却也不觉得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所以当父亲前来询问我的时候,我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他的表情似乎变得有些迟疑,那一瞬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但很快又自己打消了这种念头,只是叹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真好。
可我并不这样觉得。
诚然清直在整个源家最亲近的人似乎是我,但我每每看着他在望向我时不经意间露出的神色,却觉得他似乎有太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这种感觉在他前往道馆修行之后变得尤为明显——我们之间的交流似乎越来越少了。
“清直,”在某日的晚饭之后,我叫住了他,就像那日我第一次向他提出邀请一般,我问:“要和我一起去院子里走走吗?”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那就是答应了。
现今已是深冬,独属于这个季节的冷意裹挟着簌簌寒风来临,踩在檐廊上便能感受到这份冻人的温度。
平日里身上便没什么温度的清直,在这种时候则是更让人觉得格外冰冷——甚至仿佛某种连血液流动也缓慢得可怕的生物一般。
我们没有下去院子里,只是站在檐廊上,看着彼此在灯光下染上橘红的脸颊。
“道馆好玩吗?”我问他。
清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要怎么回答我,过了一会儿,他说:“还好。”
我不知道他的剑术如何,只是看着男孩单薄的身影,猜想这种事情对他而言或许有些难度。
或许是看出了我在想些什么,清直皱起了眉头,直接明了地对我说:“不用担心不必要的事情。”
他所说的“不必要的担心”,就是对他身体是否能承受这种活动的担忧。
在后来我才从父亲口中得知,道馆的弟子们都很佩服清直——虽然年纪尚轻,剑术却已经十分优异了。
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
但我这时候并不知道这些,所以仍没有放下心来,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同他说:“清直其实没必要太过勉强自己,如果有坚持不住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告诉我。”
在我说完之后,他立马回答道:“没有。”
不仅如此,他还伸手拿下了我的手掌,似乎略带些不悦:“别把我当成小孩子。”
——可明明就还是个小孩子啊。
我其实很想这样说,但看着他认真的神色,便也收敛了开玩笑的心思,点了点头。
把其他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我笑道:“那早点休息吧,清直。”
*
那之后过了几天,我从父亲口中得知了清直在道馆内的表现。
“说实话,左马把这个情况告诉我之后,我也惊讶了好一阵,毕竟清直看起来比较瘦弱,我还以为他只是去锻炼一下,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天赋。”
父亲赞叹的同时,也看了看我:“你母亲年少的时候,剑术也很厉害。”
隐约还记得,母亲尚且在世的时候,曾问过我是否想要修习剑术。
——“睦月一定会很喜欢的,毕竟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已经对这些开始感兴趣了。”
——“为什么要学?因为要守护在意的人呀,就像我想要守护睦月一样……”
我已经不太记得清她的脸了,只记得在她过世之前,缠.绵病榻时曾握着我的手,对我说着道歉的话。
不能再陪伴我长大,也不能再教会我任何东西。
“睦月……”
父亲唤我的声音和回忆中母亲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我眨了眨眼睛,“怎么了吗?”
父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没什么。”
总归还是什么也没对我说。
只不过从他的表情,从那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中,我也能读出父亲的想法。
对我的愧疚,对我的期盼,倘若母亲还在世,倘若我的身体没有恶化,那么我现在或许也会像母亲年少时那般,握着木刀重复着练习的动作。
只不过我自己也很清楚——我在这方面其实没什么天赋。
然而当我在清直面前提及此事时,他却暗了暗眸子,似乎又在思考回忆着什么东西。
“不是的。”他否认道:“你一直……都很好。”
他的神色太过复杂,以至于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我也只能跟他说:“我听父亲说,清直在剑术方面很有天赋呢,真厉害呀。”
分明是夸赞的话语,但清直的神色却因此沉郁下来,他低下脑袋:“没什么厉害的。”
“别这么说嘛,或许清直自己还觉得需要努力,但是对我来说已经很厉害了哦,”我对他说:“你看,我就完全做不到呢。”
在我说完这话后,他的身体似乎绷紧了许多,半晌才抬起脸看着我,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你想要修习剑术吗?”
我或许理解了他的想法。
因为觉得自己拥有了我没有的东西,所以会想要知道我是否在意这种事情。
“不啊,”我同他说:“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怎样都好,因为天赋是生来就注定的东西,过分在意只会徒增烦恼,所以清直完全没必要想这么多。”
我握住了那双冰冷的手,没能从那上面感受到半分粗糙。
分明练习了许久,从父亲口中也听到,道馆的人都说清直每日都要练习许久——即便如此,他的手指依旧柔软白皙,摸不到半分硬茧。
我想起了自己曾看过的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妖精神怪。
“清直,”我看着他,本是想问他些什么,但是正在这时,视野的边缘却飘起了白色。
——下雪了。
稀碎的雪花缓缓飘落,很快便融化在地面上。在发现我唤了他一声却没有后话之后,清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我抬起脸看了看天空,侧过脸对他说:“下雪了呢……”
“是啊,”男孩顺着我的视线望出去,附和道:“下雪了。”
我依旧握着他的手,握着他那哪怕一直捂着也捂不热的手,问道:“你觉得冷吗?”
他低头看了看我们的手掌,又看了看我的脸,轻轻地说:“不。”
骗人。
分明一直都没有温度。
但是那双眸子里装着的情绪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暖。
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在我的肩头,又拢了拢。
做这个动作时我们的距离靠得极近,也正因如此,我愈发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种不似人类的凉意。
在这时,黑发红眸的男孩注视着我,问道:“你觉得冷吗?”
我侧过脸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地面上不知何时已经覆盖上的、薄薄的积雪。
“不冷。”
我说。
“应该说是……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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